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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創傷

我不是像只有早間查房時才會在病房的醫生那樣,而是在病房里度過了很多個夜晚和周末,這讓我看到了普通醫生從未見過的事情。當這些患者睡不著時,他們會穿著緊巴巴的睡袍,走到昏暗的護士站里聊天。夜晚的寧靜似乎讓他們放松。他們告訴我,他們被別人毒打過、侵犯過、性騷擾過,這么做的人通常是他們的父母,有時是親戚、同學或鄰居。他們大都有同樣的記憶:無助地躺在床上,驚恐萬分地聽著母親被父親(或母親的男友)毆打,聽見他們的父母互相叫罵,聽見家具被摔破。他們向我描述他們父親喝醉酒回家的情景——聽到父親的腳步聲,怎樣等待著父親進門,然后被父親從床上拉起來,被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懲罰。還有一些女病人回憶起她們被兄弟或父親侵犯時的情景,她們眼睜睜地躺著,無法動彈,無法逃脫。

早班的年輕醫生向導師報告案例時,助理通常可以旁觀。他們幾乎從不提及那些我在深夜聽到的故事。然而,后來的很多研究都證實了那些深夜故事與患者之間的關聯:我們現在知道,尋求精神科治療的人中超過一半都曾經被毆打、遺棄、忽視,甚至在孩提時就被強奸,或目睹家庭內部暴力1。但這些事情似乎都不屬于早班會議的討論內容。我驚訝地發現:醫生是如此冷淡地討論著病人的癥狀,幾乎不試圖控制患者的自殺意念和自毀行為,也不試圖了解患者的絕望與無助。更讓我震驚的是,哪怕是病人們的成就與愿望,關愛與憎恨,哪些人激勵他們,哪些事讓他們躊躇不前,哪些事讓他們感到內心平靜……他們的全部生活狀態,也都幾乎無人關心。

幾年之后,我作為一個剛工作不久的年輕醫生,也被迫面對這種醫療模式的典型情況。當時我在一個天主教醫院賺外快,幫那些因為抑郁癥而需要接受電擊治療的女性檢查身體。作為一個好奇的移民,我一邊幫她們填表,一邊問起了她們的生平。她們多數會向我抱怨自己痛苦的婚姻、難以應付的孩子、對于流產的內疚。她們向我傾訴完之后,看起來快活多了,并且感謝我的熱心傾聽。她們中一些人還很想知道,既然自己的郁悶已經紓解了這么多,是否還需要做電擊治療。當這樣的會面結束后,我總會很難過,因為我知道,第二天早上的電擊治療會消除她們所有有關這些對話的記憶。不久,我就辭掉了這份工作。

在馬薩諸塞精神衛生中心病房干活的那一年,我把休假的日子大多用于泡在康特威醫學圖書館里了解那些我應該去幫助的人。一個周六的下午,我偶然發現了一部直到今天仍然值得尊敬的著作:尤金·布魯勒(Eugen Bleuler)在1991年出版的教科書《早老性癡呆》((Dementia Praecox)。布魯勒的觀察很有意思。

“在精神分裂癥的軀體性幻覺中,有關性的幻覺是迄今為止最常見而又最重要的。這些患者能體會到一切尋常或異常性快感的激動與狂喜,而且,越是猥褻、惡心、荒誕的幻想,越能讓他們陶醉其中。男性患者會流出精液、激起帶有疼痛的陰莖勃起;女性患者會想象自己被最兇殘的方式強奸或傷害……這些幻想除了象征意義之外,絕大多數也和現實中的真正感覺相同。”2

這段話讓我感到好奇。醫生總是問患者有怎樣的幻覺,而將之視為患者病征之一。但假如我聽到的午夜故事都是真的,那這些“幻覺”是否包含著部分真實經歷?幻覺僅僅是病態大腦的胡編亂造嗎?人們可以根據他們從未有過的體驗編造身體感覺嗎?創造力和病態的想象力之間是涇渭分明的嗎?記憶和想象力之間呢?直到今天,這些問題仍然沒有答案。但目前的研究發現,孩提時期受過虐待的人常常會毫無理由地感到身體疼痛(例如腹痛),而且他們也會聽到警告他們或指責他們的聲音(幻聽)。

難怪有這么多患者在病房里會出現暴力的、古怪的或自毀的行為,特別是當他們感到沮喪、被阻撓或被誤解的時候。他們亂發脾氣、摔盤子、砸窗戶、用玻璃碎片割傷自己。那時我完全不明白,一個簡單的請求(例如“讓我幫你清掉頭發上的臟東西”)都會激怒他們或讓他們陷入恐慌。我一般會聽從經驗豐富的護士的建議,何時應該后退,何時該將病人約束起來。當我將一個患者按倒在地,讓護士可以上前給患者注射鎮靜劑時,這個過程甚至有時會讓我感到一種滿足。這種滿足感讓我感到詫異,也讓我警醒。我逐漸發現,我們的專業訓練竟能讓我們面對如此的混亂和恐怖。

西爾維婭是個漂亮的波士頓大學19歲學生。她通常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待在病房角落,看起來驚恐萬分。“波士頓黑手黨要員的女朋友”這個身份又讓她似乎籠罩在一種神秘的光環內。她絕食超過一周之后,體重急劇減輕。于是醫生們決定給她強制喂食。我們要三個人才能按住她,另一個人將橡膠飼管插進她的喉嚨,還有一個護士將營養液倒入她的胃里。后來,在半夜的講秘密時分,西爾維婭膽怯又猶豫地告訴我她小時候被兄弟和叔叔性侵犯的事情。我這時才意識到,我們“照顧”她進食的方式,在她眼里一定跟輪奸無異。這次經歷以及其他的類似經歷讓我給我的學生制定了一個規則:如果你在對患者做一些你絕對不會對朋友或家人做的事情,你要想一下,你是否在不自覺地重復患者過去的創傷。

過去帶領患者玩耍的經歷也讓我發現:當患者們處在一個團體中時,他們的身體會不協調,似乎異常笨拙。我們去露營時,他們大多只能無助地站在一旁,看著我支起帳篷。我們有一次差點在查爾斯河翻船,因為他們只會僵硬地蜷縮在帆船的下風處,無法學會通過改變位置來保持小船的平衡。排球比賽的時候,醫院員工隊一定比患者隊合作得好。患者的另一個共通點是,即使他們在愉快地聊天,他們也顯得呆板,缺少一般人和朋友聊天時自然流露的動作和面部表情。后來,我認識了軀體治療師彼得·萊文(Peter Levine)和帕特·奧登(Pat Ogden),我所觀察到的現象與創傷的相關性才逐漸明確起來。我會在后面章節詳細討論創傷是如何被抑制在人們軀體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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