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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反理學(xué)時期(9)

但那個假定的前提是不很靠得住的。“一人之欲”,而自信為“天下人之同欲”,那仍是認(rèn)自己的意見為天理,正是戴氏所要推翻的見解。所以“以情囗情”的話,雖然好聽,卻有語病;“心之所同然”的話比較更穩(wěn)當(dāng)些。

要求心之所同然,便不可執(zhí)著個人所欲,硬認(rèn)為天下人之同欲;必須就事上求其“不易之則”。這就超過“以情囗情”的套話了。戴氏著《孟子字義疏證》,自托于說經(jīng),故往往受經(jīng)文的束縛,把他自己的精義反蒙蔽了。他自己的主張實在是:

人倫日用,圣人以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權(quán)之而分理不爽,是謂理。(《疏證》四十)

心之明之所止,于事情區(qū)以別焉,無幾微爽失,則理義以名。(《原善》中,四)

這是用心的靈明,去審察事情,使他無幾微爽失;這豈是“以情囗情”的話包括得盡的嗎?

其實戴氏說理,無論是人情物理,都只是要人用心之明,去審察辨別,尋求事物的條理。他說:“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疏證》四一)

段玉裁給他做《年譜》,曾引他的話道:

總須體會孟子“條理”二字,務(wù)要得其條理,由合而分,由分而合,則無不可為。(《年譜》頁四五)

他又《與段玉裁書》說:“古人曰理解者,即尋其腠理而析之也。”(《年譜》頁三四)這三條須參互合看。他說“剖析”,說“分”,說“析”都是我們今日所謂“分析”。他說的“合”,便是我們所謂“綜合”。不分析,不能得那些幾微的區(qū)別;不綜合,不能貫通那些碎細(xì)的事實而組成條理與意義。

戴氏這樣說理,最可以代表那個時代的科學(xué)精神。宋儒雖說“即物而窮其理”,但他們終不曾說出怎樣下手的方法。直到陳第、顧炎武以后,方才有一種實證的求知的方法。

戴氏是真能運用這種方法的人,故他能指出分析與綜合二方面,給我們一個下手的方法。他又說:

天地人物事為,不聞無可言之理者也。《詩》曰,“有物有則”,是也。……實體實事罔非自然而歸于必然,天地人物事為之理得矣。夫天地之大,人物之蕃,事為之委曲條分,茍得其理矣,如直者之中懸,平者之中水,圓者之中規(guī),方者之中矩。然后推諸天下萬世而準(zhǔn)。……

《中庸》稱“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夫如是,是為得理,是為心之所同然。……舉幾天地人物事為,求其必然不可易,理至明顯也。從而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為之理”,而轉(zhuǎn)其語曰“理無不在”,視之如有物焉,將使學(xué)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

這一段說的正是科學(xué)的目的。科學(xué)的目的正是“舉凡天地人物事為,求其必然不可易”。

宋儒雖然也說格物窮理,但他們根本錯在把理看作無所不在的一個,所以說“一本而萬殊”。他們雖說“萬殊”,而其實只妄想求那“一本”;所以程朱論格物雖說“今日格一事,明日格一事”,而其實只妄想那“一旦豁然貫通”時的“表里精粗無不盡,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戴氏卻不存此妄想;他只要人“就事物剖析至微”“求其必然不可易”。他所謂“推諸天下萬世而準(zhǔn)”,只是科學(xué)家所謂“證實”;正如他對姚鼐說的:

尋求而獲,有十分之見,有未至十分之見。所謂十分之見,必征之古而靡不條貫,合諸道而不留余議;巨細(xì)畢究,本末兼察。(《與姚姬傳書》)

十分之見即是“心之所同然”,即是“推諸天下萬世而準(zhǔn)”。這是科學(xué)家所謂證實了的真理。

戴氏是顧炎武、閻若璩以來考證之學(xué)的嫡派傳人;他做學(xué)問的方法(他的名學(xué))一面重在“必就事物剖析至微”,一面重在證實。

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得來的“理”,比較歸納出來的“則”,只是一種假設(shè)的理,不能說是證實的真理。必須經(jīng)過客觀的實證,必須能應(yīng)用到同樣的境地里而“靡不條貫”,方才可算是真正的理。

戴氏有《與王鳳喈書》,討論《尚書·堯典》“光被四表”的光字,最可引來說明他的治學(xué)方法。光字蔡沈訓(xùn)為“顯”,似無可疑了;然而孔安國傳卻有“光,充也”之訓(xùn),孔穎達(dá)《正義》指出此訓(xùn)是據(jù)《爾雅·釋言》的。

戴氏考郭本《爾雅》只有“桄颎,充也”之義;陸氏《釋文》曰“桄,孫作光,古黃反。”桄字不見也”之訓(xùn)。孫囗唐韻》讀為“古曠反”。《禮記·樂記》有“鐘聲鏗鏗以立號,號以立橫,橫以立武”,鄭注“橫,充也”;又《孔子閑居篇》有“橫于天下”之文,鄭注也訓(xùn)為充。《釋文》于《樂記》之橫字,讀為“古曠反”。

戴氏因此推想《禮記》之兩個橫字即是《爾雅》和《說文》的桄字,他因此下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道:

《堯典》古本必有作“橫被四表”者。橫被,廣被也。正如《記》所云,“橫于天下”“橫于四海”,是也。橫四表,格上下,對舉。溥遍所及曰橫,貫通所至曰格。……橫轉(zhuǎn)寫為桄,脫誤為光。追原古初,當(dāng)讀“古曠反”。……

此書作于乾隆乙亥(1755);過了兩年(1757),錢大昕檢得《后漢書·馮異傳》有“橫被四表,昭假上下”之語,是一證;姚鼐又檢得班固《西都賦》有“橫被六合”,是二證。

七年之后(1762),戴震的族弟受堂又檢得《王莽傳》有“昔唐堯橫被四表”,這更明顯了。受堂又舉王褒《圣主得賢臣頌》的“化溢四表,橫被無窮”。這是第三、四證。

洪榜案《淮南·原道訓(xùn)》,“橫四維而含陰陽”,高誘注“橫讀桄車之桄”,這更可證明漢人橫字和桄字通用。這是第五證。

段玉裁又舉李善注《魏都賦》引《東京賦》“惠風(fēng)橫被”,今本《東京賦》誤改作“惠風(fēng)廣被”,這是第六證。戴震假設(shè)《堯典》,“光被”即是“桄被”,即是“橫被”,現(xiàn)在果然全證實了。這就是“征之古而靡不條貫”。

戴震的心理學(xué)里只有欲望、情緒、心知三大區(qū)分(《疏證》三十,引見上)。心知是一身的主宰,是求理的官能。但他的心理學(xué)里沒有什么“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這樣的主張又和宋儒以來的理欲二元論相沖突了。

宋儒說;“人欲云者,正天理之反耳。”(朱予:《答何叔京》)這樣絕對的二元論的結(jié)果便是極端地排斥人欲。他們以為“去人欲”即是“存天理”的唯一方法。

這種排斥人欲的哲學(xué)在七八百年中逐漸造成了一個不近人情,冷酷殘忍的禮教。戴震是反抗這種排斥人欲的禮教的第一個人。他大聲疾呼地喊道:“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浸浸乎舍法而論理,死矣!更無可救矣!”(《與某書》,引見上)他很大膽地說,“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情之至于纖微無憾是謂理”。這分明是說:“理者,存乎欲者也。”(《疏證》十)這和上文引的朱子“人欲云者,正天理之反”的話恰恰相反。戴氏最反對“無欲”之說,他以為周敦頤、朱熹一班人主張無欲的話都出于老莊釋氏,不是《中庸》上說的“雖愚必明”之道。他說:

有生而愚者,雖無欲,亦愚也。凡出于欲,無非以生以養(yǎng)之事。欲之失為私,不為蔽。自以為得理,而所執(zhí)之實謬(之字似當(dāng)作者),乃蔽而不明。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與蔽二端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欲生于血氣,知生于心。

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氣。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心字孔刻本誤脫,今依上文增)。老氏所以言常使民無知無欲。……后之釋氏,其論說似異而實同。宋儒出入于老釋,故雜乎老釋之言以為言。(《疏證》十)

宋儒常說“人欲所蔽”,故戴氏指出“欲之失為私,不為蔽”。他曾說:

人之生也,莫病于無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顧者,不仁也。不仁實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無此欲,必?zé)o不仁矣。然使其無此欲,則子天下之人生道窮促,亦將漠然視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無是情也。(同上)

戴氏的主張頗近于邊沁、彌爾一派的樂利主義。樂利主義的目的是要謀“最大多數(shù)的最大幸福”。戴氏也主張:

圣人治天下,體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備。(同上)

道德之盛,使人之欲無不遂,人之情無不達(dá),斯已矣。

他雖不明說“樂利”,但他的意義實很明顯。他痛恨宋以來的儒者:

舉凡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則名之曰人欲;故終其身見欲之難制。其所謂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過絕情欲之感耳。何以能絕?曰,主一無適。此即老氏之抱一無欲。故周子以“一”為學(xué)圣之要,且明之曰,“一者,無欲也。”

他駁他們道:

天下必?zé)o舍生養(yǎng)之道而得存者。凡事為皆有于欲。無欲則無為矣。有欲而后有為。有為而歸于至當(dāng)不可易之謂理。無欲無為,又焉有理?(同上)

他這樣抬高欲望的重要,在中國思想史上是很難得的。他的結(jié)論是:

老莊釋氏主于無欲無為,故不言理。圣人務(wù)在有欲有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無私而已矣,不貴無欲。(同上)

圣賢之道無私而非無欲。老、莊、釋氏無欲而非無私,彼以無欲成其自私者也。此以無私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者也。(《疏證》四十)

顏元、李塨的學(xué)派提倡“正德,利用,厚生”,也是傾向于樂利主義的。戴氏注重“生養(yǎng)之道”,主張“無私而非無欲”,與顏李學(xué)派似有淵源的關(guān)系。

戴氏以為“凡出于欲,無非以生以養(yǎng)之事”。排斥人欲,即是排斥生養(yǎng)之道,理欲之辨的流弊必至于此。宋明的儒者詆毀王安石,鄙薄漢唐,都只為他們瞧不起生養(yǎng)之事。

戴氏說:

宋儒程子、朱子易老莊釋氏之所私者而貴理,易彼之外形體者而咎氣質(zhì)。其所謂理,依然如有物焉,宅于心。于是辨乎理欲之分,謂不出于理,則出于欲;不出于欲,則出于理。

雖視人之饑寒號呼,男女哀怨,以至垂死冀生,無非“人欲”!空指一絕情欲之感者為天理之本然,存之于心。及其應(yīng)事,幸而偶中,非曲體事情,求如此以安之也。

不幸而事情未明,執(zhí)其意見,方自信天理非人欲,而小之一人受其禍,大之天下國家受其禍。徒以不出于欲,遂莫之或寤也。凡以為理宅于心,不出于欲則出于理者,未有不以意見為理而禍天下者也。

執(zhí)意見以為理,用來應(yīng)付事情,不肯“曲體事情”,而固執(zhí)意見,結(jié)果可以流毒天下。不但在“應(yīng)事”的方面如此;在責(zé)人的方面,理欲之辨的流弊也很大。戴氏說:

今之治人者,視古賢圣體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細(xì)隱曲,不措諸意:不足為怪。而及其責(zé)以理也,不難舉曠世之高節(jié),著于義而罪之。尊者以理責(zé)卑,長者以理責(zé)幼,貴者以理責(zé)賤,雖失,謂之順。卑者幼者賤者以理爭之,雖得,謂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達(dá)之于上。上以理責(zé)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勝指數(shù)。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嗚呼,雜乎老釋之言以為言,其禍甚于申韓如是也!六經(jīng)孔孟之書,豈嘗以理為如有物焉,外乎人之性之發(fā)為情欲者,而強制之也哉?

這一段真沉痛。宋明以來的理學(xué)先生們往往用理責(zé)人,而不知道他們所謂“理”往往只是幾千年因襲下來的成見與習(xí)慣。

這些成見與習(xí)慣大都是特殊階級(君主,父母,舅姑,男子等等)的保障;講起“理”來,卑者幼者賤者實在沒有開口的權(quán)利。“回嘴”就是罪!理無所不在;故背理的人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所以戴震說:“死矣!無可救矣!”“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乾嘉時代的學(xué)者稍稍脫離宋儒的勢力,頗能對于那些不近人情的禮教,提出具體的抗議。吳敬梓、袁枚、汪中、俞正燮、李汝珍(小說《鏡花緣》的著者)等,都可算是當(dāng)日的人道主義者,都曾有批評禮教的文字。

但他們只對于某一種制度,下具體的批評;只有戴震能指出這種種不近人情的制度所以能殺人吃人,全因為他們撐著“理”字的大旗來壓迫人,全因為禮教的護(hù)法諸神——理學(xué)先生們——抬出“理”字來排斥一切以生以養(yǎng)之道,“雖視人之饑寒號呼,男女哀怨,以至垂死冀生,無非人欲!”

戴氏總論理欲之辨凡有三大害處:

第一,責(zé)備賢者太苛刻了,使天下無好人,使君子無完行。他說:

以無欲然后君子,而小人之為小人也依然行其貪邪,猶執(zhí)此以為君子者謂不出于理則出于欲,不出于欲則出于理(此四十六字,孔刻本在下文三十三字之下,文理遂不可讀。今細(xì)審原文上下文理,移此四十六字于此。)。于是讒說誣辭反得刻議君子而罪之。此理欲之辨使君子無完行者,為禍如是也!

第二,養(yǎng)成剛愎自用、殘忍慘酷的風(fēng)氣。他說:

不寤意見多偏之不可以理名,而持之必堅;意見所非,則謂其人“自絕于理”。此理欲之辨適成忍而殘殺之具,為禍又如是也!

第三,重理而斥欲,輕重失當(dāng),使人不得不變成詐偽。他說:

今既截然分理欲為二,治己以不出于欲為理。治人亦必以不出于欲為理。舉凡民之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咸視為人欲之甚輕者矣。輕其所輕,乃吾重。“天理”也,“公義”也,言雖美,而用之治人則禍其人。……

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無疵之為理。今之言理也,離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顧之為理。此理欲之辨適以窮天下之人盡轉(zhuǎn)移為欺偽之人,為禍何可勝言也哉!

這三大害處之中,第三項也許用得著幾句引申的注語。譬如愛生而怕死,乃是人的真情;然而理學(xué)先生偏說“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他們又造出貞節(jié)牌坊一類的東西來鼓動婦女的虛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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