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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反理學時期(8)

因為有知,欲才得遂,情才得達。又因為有知,人才能推己及人,才有道德可說。理想的道德是“使人之欲無不遂,人之情無不達”。這是他的性論,他的心理學,也就是他的人生哲學。

戴氏是當日“反理學”的運動中的一員健將,故他論“道”,極力避免宋明理學家的玄談。他說:

語道于天地,舉其實體實事而道自見。……語道于人,人倫日用,咸道之實事。(《疏證》三二)

他論人道,只是一種行為論。他說:

道者,居處,飲食,言動,自身而周于身之所親,無不該焉也。(《疏證》三三)

人道重在一個“修”字,因為人之心知有明暗。當其明,則不失;當其暗,則有差謬之失。……此所謂道,不可不修者也。

他說:

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易》言天道而下及人物,不徒曰“成之者性”,而先曰“繼之者善”。……善,其必然也;性,其自然也。歸于必然,適完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

他又說:

古賢圣之所謂道,人倫日用而已矣。于是而求其無失,則仁義禮之名因之而生。非仁義禮有加于道也。于人倫日用行之無失,如是之謂仁,如是之謂義,如是之謂禮而已矣。

行之無失,就是修其自然,歸于必然。

他在這里又對于宋儒的二元論下一種總攻擊:

宋儒合仁義禮而統謂之理,視之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因以此為形而上,為沖漠無朕;以人倫日用為形而下,為萬象紛羅;蓋由老莊釋氏之舍人倫日用而別有所貴道,遂轉之以言夫理。

在天地則以陰陽不得謂之道;在人物則以氣稟不得謂之性,以人倫日用之事不得謂之道。六經孔孟之言,無與之合者也。

從這里我們可以回到戴氏在哲學史上的最大貢獻:他的“理”論。戴氏論性即是氣質之性,與顏元同;他論“道猶行也”,與李塨同。不過他說的比他們更精密,發揮的比他們更明白,組織的也比他們更有條理,更成系統。

戴氏說“理”,也不是他個人的創獲。李塨和程廷祚都是說理即是文理,條理。惠棟在他的《易微言》里,也有理字一條,引據了許多古書,想比較歸納出一個定義出來。

惠棟自己得著的結論卻是很奇特的,他說:“理字之義,兼兩之謂也。”“兼兩”就是成雙成對的。陰陽,剛柔,仁義,短長,大小,方圓,……都是兼兩。

這個結論雖是可笑,然而惠棟舉的許多例證,卻可以幫助李塨、程廷祚的理字解。例如他最贊嘆的三條都出于《韓非子》:

一、凡物之有形者,易裁也,易割也。何以論之?有形則有短長,有短長則有小大,有小大則有方圓,有方圓則有堅脆,有堅脆則有輕重,有輕重則有白黑(許多“則”字不通)。短長、大小、方圓、堅脆、輕重、白黑之謂理。理定而物易割也。

二、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

三、凡理者,方圓、長短、粗靡、堅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后物可得道也。

惠棟從這里得著“兼兩”的妙義,然而別人卻從此更可以明白理字的古義是條理、文理、分理。戴震說理字最好:

理者,察之而幾微必區以別之名也。是故謂之分理。在物之質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則有條而不紊,謂之條理。孟子稱孔子之謂集大成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圣智至孔子而極其盛,不過舉條理以言之而已矣。……

《中庸》曰,“文理密察,足有別也。”《樂記》曰,“樂者,通倫理者也。”鄭康成注云,“理,分也。”許叔重《說文解字序》曰,“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古人所謂理,未有如后儒之所謂理者矣。(《疏證》一)

戴氏這個定義,與李囗、程廷祚的理字解大旨相同。他們都說理是事物的條理分理;但顏李一派的學者還不曾充分了解這個新定義的涵義。

這個新定義到了戴氏的手里,方才一面成為破壞理學的武器,一面又成為一種新哲學系統的基礎。

宋儒之學,以天理為根本觀念。大程子說:“吾學雖有所傳授,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會出來。”程子以下,一班哲學家把理看作“不生不滅”,看作“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朱子說,“理在人心,是謂之性。心是神明之合,為一身之主宰。性便是許多道理,得之天而具于心者。”)

于是這個人靜坐冥想出來的,也自命為天理;那個人讀書傅會出來的,也自命為天理。因此宋明的道學又稱為理學。理學的運動,在歷史上有兩個方面。

第一是好的方面。學者提倡理性,以為人人可以體會天理,理附著于人性之中;雖貧富貴賤不同,而同為有理性的人,即是平等。這種學說深入人心之后,不知不覺地使個人的價值抬高,使個人覺得只要有理可說,富貴利祿都不足羨慕,威武刑戮都不足畏懼。

理既是不生不滅的,暫時的失敗和壓制終不能永遠把天理埋沒了,天理終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我們試看這八百年的政治史,便知道這八百年里的知識階級對政府的奮斗,無一次不是掮著“理”字的大旗來和政府的威權作戰。

北宋的元祐黨禁(1102),南宋的慶元黨禁(1196),明初成祖的殺戮學者(1402),明代學者和宦官或權相的奮斗,直到明末的東林黨案(1624~1627),無一次沒有理學家在里面做運動的中堅,無一次不是政府的權威大戰勝,卻也無一次不是理學家得最后的勝利。生前竄逐的,死后不但追封賜謚,還常常請進孔廟里去陪吃冷豬肉咧。生前廷杖打死的,死后不但追封賜謚,還往往封蔭及于三代,專祠遍于國中咧。明末理學家呂坤說的最好:

天地間唯理與勢最尊,理又尊之尊也。廟堂之上言理,則天子不得以勢相奪。即相奪,而理則常伸于天下萬世。(《語錄》,焦循《理說》引)

我們試想程子、朱子是曾被禁錮的,方孝孺是滅族的,王陽明是廷杖后貶逐的,高攀龍是自殺的,——就可以知道理學家在爭自由的奮斗史上占的重要地位了。在這一方面,我們不能不頌贊理學運動的光榮。

第二是壞的方面。理學家把他們冥想出來的臆說認為天理而強人服從。他們一面說存天理,一面又說去人欲。他們認人的情欲為仇敵,所以定下許多不近人情的禮教,用理來殺人,吃人。譬如一個人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分明是一個人的私見,然而八百年來竟成為天理,竟害死了無數無數的婦人女子。又如一個人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又分明是一個人的偏見,然而八百年來竟成為天理,遂使無數無數的兒子媳婦負屈含冤,無處伸訴。

八百年來,“理學先生”一個名詞竟成為不近人情的別名。理與勢戰時,理還可以得人的同情;而理與勢攜手時,勢力借理之名,行私利之實,理就成了勢力的護身符,那些負屈含冤的幼者弱者就無處伸訴了。

八百年來,一個理學遂漸漸成了父母壓兒子,公婆壓媳婦,男子壓女子,君主壓百姓的唯一武器;漸漸造成了一個不人道、不近人情、沒有生氣的中國。

戴震生于滿清全盛之時,親見雍正朝許多慘酷的大獄,常見皇帝長篇大論地用“理”來責人;受責的人,雖有理,而無處可伸訴,只好屈伏受死,死時還要說死的有理。

我們試讀《大義覺迷錄》,處處可以看見雍正帝和那“彌天重犯”曾靜高談“春秋大義”。一邊是皇帝,一面是“彌天重犯”:這二人之間如何有理可說?如何有講理的余地?然而皇帝偏不肯把他拖出去剮了,偏要和他講理,講《春秋》大義,講天人感應之理!有時候,實在沒有理可講了,皇帝便說,“來!把山西巡撫奏報慶云的折子給他看看。”“來!把通政使留保奏報的慶云圖給他看看。”“來!把云貴總督鄂爾泰進獻的嘉谷圖發給他,叫他看看稻谷每穗有四、五百粒至七百粒之多的,粟米有每穗長至二尺有奇的!”這都是天人感應之理。

至于荊、襄、岳、常等府連年的水災,那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狂背逆亂之人,伏藏匿處其間,秉幽險乖戾之氣,致陰陽愆伏之干;以肆擾天常為心,以滅棄人理為志,自然江水泛漲,示儆一方。災禍之來,實因你一人所致,你知道么?有何說處?”那位彌天重犯連忙叩頭供道,“一人狂背,皆足致災,此則非精通天人之故者不能知。彌天重犯聞之,豁然如大寐初醒。雖朝聞夕死,亦實幸矣。”(《大義覺迷錄》卷三,頁一至二。)

這樣的講理,未免把理字太輕薄了。戴震親見理學之末流竟致如此,所以他的反動最激烈,他的抗議最悲憤。

戴震說:

六經孔孟之言。以及傳記群籍,理字不多見。今雖至愚之人,悖戾恣睢,其處斷一事,責詰一人,莫不輒曰“理”者,自宋以來,始相習成俗,則以理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因以心之意見當之也。

于是負其氣,挾其勢位,加以口給者,理伸;力弱氣憎,口不能道辭者,理屈。嗚呼,其孰謂以此制事,以此制人之非理哉?……昔人知在己之意見不可以理名,而今人輕言之。夫以理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未有不以意見當之者也。(《疏證》五)

他又說:

嗚呼,今之人其亦弗思矣!圣人之道,使天下無不達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纖微無憾是謂理;而其所謂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謂法。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浸浸乎舍法而論理,死矣!更無可救矣!(《與某書》)

這是何等悲憤的呼喊!

宋儒都不能完全脫離禪宗“明心見性”的觀念;陸王一派認心即是理,固不消說;程朱一派雖說“吾心之明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然而他們主張理即是性,得之天而具于吾心,這和陸王的主張有何差異?

至多我們只能說陸王一派說理是純粹的主觀的;程朱一派知道理在事物,同時又深信理在人心。

程朱的格物說所以不能徹底,也正因為他們對于理字不曾有徹底的了解。他們常說“即物而窮其理”,然而他們同時又主張靜坐省察那喜怒哀樂未發之前的氣象。

于是久而久之,那即物窮理的也就都變成內觀返視了。戴震認清了理在事物,只是事物的條理關系;至于心的方面,他只承認一個可以知識思想的官能。他說:

思者,心之官能也。凡血氣之屬皆有精爽;其心之精爽,巨細不同。如火光之照物,光小者其照也近。所照者,不謬也。所不照,斯疑謬承之。不謬之謂得理。其光大者,其照也遠,得理多而失理少。且不特遠近也,光之及又有明暗,故于物有察有不察。察者,盡其實。不察,斯疑謬承之。疑謬之謂失理。失理者,限于質之昧,所謂愚也。惟學可以增益其不足而進于智。……故理義非他,所照所察者之不謬也。……理義豈別若一物,求之所照所察之外?而人之精爽能進于神明,豈求諸氣稟之外哉?(《疏證》六)

他又說:

耳目口鼻之官,臣道也;心之官,君道也。臣效其能而君正其可否。理義非他,可否之而當,是謂理義。然又非心出一意以可否之也。若心出一意以可否之,何異強制之乎?是故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別有理義也。有物必有則,以其則正其物,如是而已矣。

就人心言,非別有理以予之,而具于心也。心之神明,于事物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則,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謬也。

他認定心不是理,不過是一種思想判斷的官能。這個官能是“凡血氣之屬”都有的,只有巨細的區別,并不專屬于人類。心不是理,也不是理具于心。理在于事物,而心可以得理。心觀察事物,尋出事物的通則(《疏證》三說,“以秉持為經常曰則”),疑謬便是失理,不謬之謂得理。心判斷事物(“可否”就是判斷),并不是“心出一意以可否之”;只是尋求事物的通則,“以其則正其物”。

至于怎樣尋求事物的通則,戴震卻有兩種說法:一種是關于人事的理,一種是關于事物的理。前者是從儒家經典里出來的;后者很少依據,可算是戴氏自己的貢獻。

先說關于人事的理。戴氏說:

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凡有所施于人,反躬而靜思之:人以此施于我,能受之乎?凡有所責于人,反躬而靜思之:人以此責于我,能盡之乎?以我囗之人,則理明。

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囗人之情,而無不得其平,是也。(《疏證》二)

在己與人,皆謂之情。無過情,無不及情之謂理。

惟以情囗情,故其于事也,非心出一意見以處之。茍舍情求理,其所謂理無非意見也。未有任其意見而不禍斯民者。

這是用《論語》的“恕”字和《大學》的“囗矩之道”來解釋理字。他又引孟子“心之所同然者,謂理也,義也”的話,而加以解釋道:

心之所同然,始謂之理,謂之義;則未至于同然,存乎其人之意見,非理也,非義也。凡一人以為然,天下萬世皆曰是不可易也,此之謂同然。……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則,名曰理。如斯而宜,名曰義。

是故明理者,明其區分也。精義者,精其裁斷也。……人莫患乎蔽而自智,任其意見,執之為理義。吾懼求理義者以意見當之;熟知民受其禍之所終極也哉?

關于人事的理,他只主張“以情囗情”。這是儒書里鉤出來的求理說;所謂“恕”,所謂“一貫”,所謂“囗矩之道”,都是這個。他假定“一人之欲,天下人之同欲也”(《疏證》二),故可以“以我之情囗人之情而無不得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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