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反理學時期(10)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三)
- 胡適
- 4983字
- 2016-11-02 21:39:27
于是節婦坊、貞女祠的底下就埋葬了無數的“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的嘆聲。甚至于寡婦不能忍饑寒寂寞之苦的,或不能忍公婆虐待之苦的,也只好犧牲生命,博一個身后的烈婦的虛榮。
甚至于女兒未嫁而夫死了的,也羨慕那虛榮而殉烈,或守貞不嫁,以博那“貞女”“烈女”的牌坊。這就是戴氏說的“今之言理也,離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顧,……適以窮天下之人盡轉移為欺偽為人”。
戴氏的人生觀,總括一句話,只是要人用科學家求知求理的態度與方法來應付人生問題。他的宇宙觀是氣化流行,生生不已;他的人生觀也是動的,變遷的。他指出人事不能常有“千古不易之重輕”。他指出“有時權之而重者,于是乎輕;輕者于是乎重”。這叫做“變”。他說:
“變則非智之盡能辨察事情而準,不足以知之。”“古今不乏嚴氣正性疾惡如仇之人,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執顯然共見之重輕,實不知有時權之而重者于是乎輕,輕者于是乎重。其是非輕重一誤,天下受其禍而不可救。豈人欲蔽之也哉?自信之理非理也。”
這種“辨察是非輕重而準”的作用叫做“權”。
孟子曰:“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權,所以別輕重。謂心之明至于辨察事情而準,故曰權。學至是,一以貫之矣。意見之偏除矣。
最可注意的是戴氏用“權”來釋《論語》的“一貫”。《論語》兩次說“一以貫之”;朱子的解說孔子對曾子說一貫的一章道:
圣人之心,渾然一理,而泛應曲當,用各不同。曾子于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耳。
戴震最反對朱子說的“渾然一理”“其體之一”的話。他自己解釋“一以貫之”道:
一以貫之,非言以“一”貫之也。……聞見不可不廣,而務在能明于心。一事豁然使無余蘊,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進于圣智,雖未學之事,豈足以窮其智哉?……致其心之明,自能權度事情,無幾微差失。又焉用知“一”求“一”哉?
這一段最可注意。一貫還是從求知入手。求知并不僅是“多學而識之”,只是修養那心知之明,使他格外精進。一貫并不是認得那“渾然一理”,只是養成一個“泛應曲當”,“權度事情無幾微爽失”的心知。這個心知到了圣智的地步,“取之左右逢其源”,“自無弗貫通”了。
戴氏不肯空談知行合一,他很明白地主張“重行須先重知”。他說:
凡異說皆主于無欲,不求無蔽;重行,不先重知。
圣人之言無非使人求其至當以見之行。求其至當,即先務于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學也。
圣賢之學由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而后篤行,則行者行其人倫日用之不蔽者也。
從知識學問人手,每事必求其“豁然使無余蘊”,逐漸養成一個“能審察事情而準”的智慧,然后一切行為自能“不惑于所行”。這是戴震的“一以貫之”。
二、戴學的反響
清朝的二百七十年中,只有學問,而沒有哲學;只有學者,而沒有哲學家。其間只有顏李和戴震可算是有建設新哲學的野心。顏李自是近世的一大學派,用實用主義作基礎,對于因襲的宋明理學作有力的革命。
但程朱的尊嚴不是容易打倒的。顏元大聲疾呼地主張“程朱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但這種革命的喊聲只夠給顏李學派招來許多毀謗與壓迫,竟使一個空前的學派幾乎沉埋不顯。程朱的哲學有兩個方面:“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
主敬的方面是容易推翻的。但致知窮理的方面是程朱的特別立腳點;陸王罵他們“支離”,顏李罵他們“無用”,都不能動搖他們。
顧炎武以下的大師雖然攻擊宋明以來的先天象數之學,雖然攻擊那空虛的心學,始終不敢公然否認程朱所提倡的格物致知的學說。他們的經學和史學也都默認為與窮理致知,“下學上達”的學說是并行不悖的。故惠士奇(1671~1741)為漢學大師,而自書楹聯云:“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江藩:《宋學淵源記》引論中引)
打倒程朱,只有一條路,就是從窮理致知的路上,超過程朱,用窮理致知的結果來反攻窮理致知的程朱。戴震用的就是這個法子。戴氏說程朱“詳于論敬而略于論學。”(《疏證》十四)這九個字的控訴是向來沒有人敢提起的。也只有清朝學問極盛的時代可以產生這樣大膽的控訴。
陸王嫌程朱論學太多,而戴氏卻嫌他們論學太略!程朱說窮理;戴氏指出他們的根本錯誤有兩點:一是說理得于天而具于心,一是說理一而分殊。
他主張理在于事情,不在于心中;人的心知只是一種能知的工具,可以訓練成“能審察事情而準”的智慧。他又主張理是多元的,只是事物的條理,并沒有什么“渾然一體而散為萬事”的天理。
窮理正是程朱說的“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今日窮一理,明日又窮一理”;但這種功夫并不是“明善以復其初”;并不是妄想那“一旦豁然貫通”的大徹大悟。
格物窮理的目的只是戴氏自己說的
一事豁然使無余蘊,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進于圣智,雖未學之事,豈足以窮其智哉?(《疏證》四一)
所謂“致知”,只是“致其心之明,自能權度事情,無幾微差失”(同上)。這真是清朝學術全盛時代的哲學。這才是用窮理致知的學說來反攻程朱。
至于戴氏論性,論道,論情,論欲,也都是用格物窮理的方法,根據古訓作護符,根據經驗作底子,所以能摧破五六百年推崇的舊說,而建立他的新理學。
戴震的哲學,從歷史上看來,可說是宋明理學的根本革命,也可以說是新理學的建設,——哲學的中興。
但是一百三十年的樸學的風氣,養成了“襞績補苴”的學風,學者只能吃桑葉而不能吐絲;有時吐絲,也只能作繭而不能織成錦繡文章。全個智識階級都像剝奪了“哲學化”的能力,戴上了近視眼鏡,不但不敢組織系統的哲學,并且不認得系統的哲學了。
當戴震死時(1777),北京的同志作挽聯道:“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明德之后,必有達人。”(《年譜》,頁四一)然而戴震的門下,傳經學的有人,傳音韻學的有人,傳古制度學的有人;只是傳他的哲學的,竟沒有人。他的弟子之中,最能賞識他的哲學的,要算洪榜。
洪榜作戴震的行狀,敘述他的哲學最能得他的要旨。他把戴氏的《答彭進士允初書》(凡五千字,中含《孟子字義疏證》的一部分的要旨》)全錄在這篇行狀里。當時朱筠便主張刪去此篇,他說:“可不必載;戴氏可傳者不在此。”洪榜作書與朱筠,極力辯論他所以表彰戴氏之意。
當時的行狀初本里總算把這篇長書保留住了(此據段作《年譜》頁三四)。但后來戴震的兒子中立終于刪去此書(此據江藩:《漢學師承記》卷六《洪榜傳》)。朱筠是當時最能賞識戴震的一個人,竟不能了解他的哲學思想的重要;甚至于他自己的兒子也附和著朱筠的意見。這也可見“解人”真難得了。
我們現在可以摘抄洪榜給朱筠的信,以表現戴氏初死時他的哲學引起的反動。洪榜先總括朱筠所以主張刪去《答彭進士書》,大概有三層理由:
(一)謂程朱大賢,立身制行卓絕,不當攻擊;
(二)謂經生貴有家法,漢學自漢,宋學自宋;今既詳度數,精訓故,不當復涉及性命之旨,反述所短,以掩所長;
(三)儒生是學得成的,圣賢是學不成的;今說戴氏“聞道知德”,恐有溢美之辭。洪榜駁第一層道:
閣下謂程朱大賢,立身制行卓絕。豈獨程朱大賢,立身制行卓絕?陸王亦大賢,立身制行卓絕;即老釋亦大賢,立身制行卓絕也。
唯其如是,使后儒小生閉口不敢道;寧疑周孔,不敢疑程朱;而其才智少過人者,則又附援程朱,以入老釋。彼老釋者,幸漢唐之儒抵而排之矣。
今論者乃謂先儒所抵排者,特老釋之粗;而其精者,雖周孔之微旨,不是過也。誠使老釋之精者雖周孔不是過,則何以生于其心,發于其事,謬戾如彼哉?況周孔之書具在,茍得其解,皆不可以強通。
使程朱而聞后學者之言如此,知必急急正之也。
他駁第二層道:
至謂治經之士宜有家法;……心性之說,賈、馬、服、鄭所不詳,今謂賈、馬、服、鄭之學者亦不得詳。……今學者束發受書,言理,言道,言心,言性;所謂理道心性之云,則皆六經孔孟之辭;而其所以為理道心性之說者,往往雜乎老釋之旨。
使其說之果是,則將從而發明之矣。如其說之果非,則治經者固不可以默而已也。彼賈、馬、服、鄭當時蓋無是弊。如使賈、馬、服、鄭生于是時,則亦不可以默而已也。
又駁第三層道:
至于“聞道”之名不可輕以許人,猶圣賢之不可學而至。……夫圣賢不可至,……雖然,安可以自棄乎哉?……夫戴氏論性道,莫備于其論孟子之書;而其所以名其書者,曰《孟子字義疏證》。
然則非言性命之旨也,訓故而已矣,度數而已矣。要之,戴氏之學,其有功于六經孔孟之言甚大。使后之學者無馳心于高妙,而明察于人倫庶物之間,必自戴氏始也。(全書引見江藩:《漢學師承記》卷六《洪榜傳》,又轉載于《耆獻類征》卷一四七,頁十七~十九。)
洪榜這封長書,給戴氏辯護很有力;他確是能了解戴學的一個人。只可惜他活到三十五歲(1779)就死了,竟不能發揮光大戴氏的哲學。
洪榜書中末段說戴氏自名其書為《孟子字義疏證》,可見那不是“言性命”,還只是談“訓故,度數”。這確是戴震的一片苦心。戴氏作此書,初名為《緒言》,大有老實不客氣要建立一種新哲學之意。
至乾隆丙辰(1776),此書仍名《緒言》。是年之冬至次年(1777)之春,他修改此書,改名《孟子字義疏證》。那年他就死了(此段故事,段玉裁《答程易田丈書》考證最詳,我全依據此書)。
大概他知道程朱的權威不可輕犯,不得已而如此做。這是他“戴著紅頂子講革命”的苦心,不料當日擁護程朱的人的反對仍舊是免不了的。他的同鄉朋友程晉芳(1718~1784)作《正學論》,其中有一篇前半痛罵顏元與李塨,后半專罵戴震。他說:
近代一二儒家(指戴氏),又以為程朱之學,禪學也。人之為人,情而已矣。圣人之教人也,順乎情而已。宋儒尊性而卑情,即二氏之術;其理愈高,其論愈嚴,而其不近人情愈甚;雖日攻二氏,而實則身陷其中而不覺。嗟乎,為斯說者,徒以便己之私,而不知其大禍仁義又在釋老上矣!夫所謂“情”者,何也?使喜怒哀樂發皆中節,則依然情之本乎性者也。
如吾情有不得已者,順之,勿抑之,則嗜欲橫決非始于情之不得已乎?匡、張、孔、馬迫于時勢而詭隨,馬融、蔡邕迫于威力而喪節,亦可以不得已諒之乎?(《勉行堂文集》,《正學論》三)
這正是戴震要排斥的謬論。戴震明明承認人有情,有欲,有知;他何嘗說“人之為人,情而已矣”?程氏又主張,雖有“不得已”的情,也應當抑制下去。這正是戴氏說的“雖視人之饑寒號呼,男女哀怨,以至垂死冀生,無非人欲”。這正是近世社會所以這樣冷酷殘忍的原因。
戴氏對這種不近人情的道學,提出大聲的抗議,這正是他的特色。程晉芳卻在這里給那不近人情的道學作辯護,直認“迫于不得已的喪節”究竟是不應該寬恕原諒的!這是不打自招的供狀;這那里算得駁論?(程晉芳曾說,詆毀宋儒就是獲罪于天;怪不得他不懂得戴震。)
戴震曾說天下有義理之源,有考核之源,有文章之源。他晚年又說:“義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也”(《年譜》,頁四二)。這話也有道理。凡治古書,固須考核;但考核的人必須先具有淵博的見解,作為參考比較的材料,然后可以了解古書的義理。參考的材料越多,發現的義理也越多。
譬如甲乙丙同入山林,甲為地質學者,乙為植物學者;那么,甲自然會發現許多地質學的材料,而乙自然會發現許多植物學的材料。丙為無學問的游人,在這山林里只好東張西望,毫無所得。
故說義理是考核與文章之源,實在是戴震治古學有經驗的話。王安石說得最好:
世之不見全經,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于《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后于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臨川全集·答曾子固書》)
“無所不讀”、“無所不問”即是收集參考資料的法子。義理多了,再加上考核之功,然后可以有滿意的成績。戴氏自民間來,幼時走過好幾省,知道人情世故;他又肯多讀書;他的參考資料最多,所以他做考核的學問,成績也最大。所以他說“義理者,考核文章之源也”。
他的大弟子段玉裁(1735~1815)便不很懂得這個道理了。段玉裁重刻《戴東原集》,作序云:
玉裁竊以謂義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自古圣人制作之大,皆精審乎天地民物之理,得其情實,綜其始終,舉其綱以俟其目,與以利而防其弊,故能奠安萬世。……
先生之治經,凡故訓,音聲,算數,天文,地理,制度,名物,人事之是非善惡,以及陰陽氣化,道德性命,莫不究乎其實。蓋由考核以通乎性與天道。既通乎性與天道矣,而考核益精,文章益盛;用則施政利民,舍則垂世立教而無弊。淺者乃求先生于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間,惑矣。……
戴震明說義理為考核文章之源,段玉裁既親聞這話,卻又以為考核是義理,文章之源,這可見得一解人真非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