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7章 不老不朽(5)

梁漱溟

一、跋

漱溟先生這封信,討論他父親巨川先生自殺的事,使人讀了都很感動。他前面說的一段,因陶先生已去歐洲,我們且不討論。后面一段論“精神狀況與思想有關系”一個問題,使我們知道巨川先生精神生活的變遷,使我們對于他老先生不能不發生一種誠懇的敬愛心。這段文章,乃是近來傳記中有數的文字。若是將來的孝子賢孫替父母祖宗作傳時,都能有這種誠懇的態度、寫實的文體、解釋的見地,中國文學也許發生一些很有文學價值的傳記。

我讀這一段時,覺得內中有一節很可給我們少年人和壯年人做一種永久的教訓,所以我把他提出來抄在下面:

“當四十歲時,人的精神充裕,那一副過人的精神便顯起效用來,于甚少的機會中追求出機會,攝取了知識,構成了思想,發動了志氣,所以有那一番積極的作為。在那時代便是維新家了。到六十歲時,精神安能如昔?知識的攝取力先減了,思想的構成力也退了,所有的思想都是以前的遺留,沒有那方興未艾的創造,而外界的變遷卻一日千里起來,于是乎就落后成為舊人物了。”

我們少年人讀了這一段,應該問自己道:“我們到了六七十歲時,還能保存那創造的精神,做那時代的新人物嗎?”這個問題還不是根本問題。我們應該進一步,問自己道:“我們該用什么法子方才可使我們的精神到老還是進取創造的呢?我們應該怎么預備做一個白頭的新人物呢?”

從這個問題上著想,我覺得漱溟先生對于他父親平生事實的解釋還不免有一點“倒果為因”的地方。他說:“到了六十歲時,精神安能如昔?知識的攝取力先減了,思想的構成力也退了。”這似乎是說因為精神先衰了,所以不能攝取新知識,不能構成新思想。但他下文又說巨川先生老年的精神還是過人,“真所謂老當益壯”。這可見巨川先生致死的原因不在精神先衰,乃在知識思想不能調劑補助他的精神。二十年前的知識思想決不夠培養他那二十年后“老當益壯”的舊精神,所以有一種內部的沖突,所以竟致自殺。

我們從這個上面可得一個教訓:我們應該早點預備下一些“精神不老丹”方才可望做一個白頭的新人物。這個“精神不老丹”是什么呢?我說是永遠可求得新知識新思想的門徑。這種門徑不外兩條:一、養成一種歡迎新思想的習慣,使新知識新思潮可以源源進來;二、極力提倡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養成一種自由的空氣,布下新思潮的種子,預備我們到了七八十歲時,也還有許多簇新的知識思想可以收積來做我們的精神培養品。

今日的新青年!請看看二十年前的革命家!

本文原載于1919年4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4號

中國人思想中的不朽觀念

在今天的演講中,我預備把中國的宗教史和哲學史上各階段有關不朽或人類死后依存概念的發展情況提供一個歷史性的敘述。這是一個冗長概括三千年的故事,但它的主要綱領卻是大致還算明確的。中國人的信仰與思想史可以方便地分成兩個主要時期:

(1)中國固有的文明時期(1300B.C.—200A.D.)

(2)中國思想與文化的印度化時期,也就是,佛教和印度人的思想開始影響中國人的生活和制度以來的那一時期(約200A.D.—19世紀)

為了研究中國宗教與思想史(the Religious and IntellecttuaI History)的學者的方便,中國固有的先佛學時期(Pre-Buddhistic age)可再約略地分成兩個主要時代:

(1)原始的中國主義時代(the Era of Primitive Siniticism),也就是商周民族的宗教信仰與習俗(Practices)的時代,對于這個時代,這里擬用了“華夏主義”(Siniticism)或“華夏宗教”(the Sinitic ReIigion)一詞(1300—700B.C.)。

(2)思想與哲學的成熟時代(700B.C.—200A.D.),包括老子、孔子(551—479B.C.)迄于王充(29—100A.D.)以來的正統派哲學家。為了特別有關中國人思想中的不朽概念的討論,我們要問:

(1)關于早期華夏信仰有關人類死后存在的概念,我們究竟知道些什么?(2)中國正統哲學家對于不朽的概念究竟有什么貢獻?

(3)我們要怎樣描述在長期印度文化影響下中國人的人類死后存在的觀念?

史學界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就是晚近的偶然發現,以及后來在安陽對千萬片刻有卜辭的牛肩胛骨和龜甲有計劃地發掘。安陽是商朝最后一個都邑的遺址,依照傳統的紀年,商朝傳國年代是1783—1123B.C.(或據另種推算是l751—1123B.C.)。這些考古學的發現物是安陽(譯者按,這是指小屯村商代遺址)作為商代都城的大約260年間(l385—1123B.C.)的真實遺物。

近幾十年來成千萬片刻有卜辭的甲骨已經被收集、研究和考釋。實際所見這些骨質“文件”都是在每次占卜以后,由熟練博學的祭司負責保存下來的占卜記錄。這些記錄里載有日期(譯者按,此處恐系干支紀日),負責卜問的貞人、卜問的事情,以及在解讀了因鉆灼而顯出的卜兆而得到的答案。

大部分的卜問都是有關一年對于先公先王的定期祭祀,這一類的祖先祭典是非常頻繁而有規律的,因此中央研究院的董作賓先生,一九二八年第一次指導安陽考古發掘且曾參加了后來歷次發掘,已能編成了商代末期的三個帝王在位期間計為1273—1241、1209—1175,以及1174—1123B.C.——總計120年中的祭祀日譜。每一年中的定期祭祀多至360次。所以商人稱一年為一“祀”,一個祭祀的周期,實在是不足為怪的了!

其他卜問的事項包括戰事、巡行、狩獵、收獲、氣候、疾病和每一句中的吉運等事項。

1928—1937年間科學的發掘結果掘出了幾百座商代古墓葬,其中至少有四處是皇室大墓。除了成千成萬片刻有卜辭的甲骨以外還發現了極多鑄造精美的青銅禮器,生動的石質和象牙的雕刻,大量的家庭用器、武器和頭盔,以及上千具的人體骨骸,此外,并發現有埋葬的狗、豬、羊、牛、馬一類的家畜和其他多種動物。這些動物是為了奉獻給死者而殉葬的。在一個坑穴中曾發現了三十八具馬骨,全部都配戴著綴有許多帶飾紋的小圓銅泡的韁轡;這些銅泡都還原封未動地擺著,而顯出了組成轡頭的皮條的痕跡(見H.G.Greel所著the Birth of China第150頁)。

很多清楚的證據證明墓葬中有許多尸體是為了奉獻給死者而埋葬的。1934—1935年間所發掘的多座墓葬中曾發現了千余具無頭的人體骨骸。這些骨骸十具一組的分別埋在各個坑穴中。體骨埋在長方坑穴中……而頭骨則埋在附近的方坑中。在一個方坑里埋有十個人頭骨;頭頂朝上,排列成行,全部面向北。跟人體骨骸一起發現的……有小銅刀、斧頭以及礪石等三種器物。每坑總是各埋十件,明顯地是每人一件(見Greel前書212~213頁)。

這些就是考古學所發掘出來的文獻的和物質上的證據,藉以使我們了解遠古歷史的華夏宗教(Siniticism)時期中有關祖先崇拜的信仰。

這是第一次使我們從商代王朝和官方所表現的這種祖先崇拜的宗教的形式上認識了它的非凡和奢侈的物質。傳統歷史曾記載商人是崇拜祖先的靈魂的。但是直到近年來我們才了然定期獻祭的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頻繁,以及珍貴的殉葬的物品,特別是殉葬的人牲的驚人數量。

無疑,這類祖先祭祀的周期頻數和定期性證明著一種信仰,即死去的祖先一如活人似的也有情、欲和需求,而且這些情、欲和需求是必須藉著經常的祭獻而得到滿足的。大批的殉葬器皿、武器、動物、奴隸和衛士即指示著同樣的結論。

中國古代的文獻把華夏宗教(Sinitic Religion)時代的人殉品分為兩類:第一類,即祭壇上所謂的“用人祭”。在這類人殉儀式中,顯然只是用的戰俘。另外一類,有一個專用名詞,即“殉”,可以釋為“死者的侍從”或“伴著死者被埋葬的人”。“殉”字據鄭玄(死于200A.D.)的解說是“殺人殉葬以充死者衛士”。這就是說死者需要他自己的衛士保護他,也需要他的寵妾孌童(play boy)陪他做伴。因此被殺殉葬的就是死者曾經指命或愿意“陪伴”他而去的那些人了。

就后來有關“殉”的史證而論,這種殺人殉葬的風俗最初很可能是得于一種“獻愛”(Love Offering)的風俗,因此將死的人自然會挑選他自己所喜愛的死后伙伴。但是這種風俗竟發展成為一種儀式,于是大批的武裝士兵被殺死殉葬以充死者的“衛士”。商代墓葬中所發現的與偉大的死者同葬的人體遺骸無疑是為了充任王者的衛隊的。其中很可能有的是選定隨著王而殉葬的愛妃,但是他們的遺體卻無法確認了。在甲骨卜辭上即有祭祖時獻人俘的記載。

依照著一種規律的計劃和數字的順序來埋葬這些人牲的有條不紊的情形,顯示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禮儀曾長久地麻痹著人類的自然意識而使得這類慘絕人寰的事件成為常典。當王朝和政府正忙于日常繁復的祖祭的時候,博學的祭司便負起每天的祭禮、占卜、釋兆和刻卜辭的職務——在這種情況下,那幾乎不可能期望有任何重大的思想和宗教上的覺醒,以有助于宗教制度的變更和改造。這樣的覺醒直到傾覆商代的一次大戰滅亡了這個帝國以后,甚至在新的征服者的統治之下歷經了幾百年的種族和文化的沖突以后才告開始的。

商朝和商帝國是被周民族征服了的。最初周民族住在遙遠的西方,逐漸向東移動,直到軍力和政治經過百余年持續不斷的發展,終在公元前十二世紀的最后幾十年才將商人的軍隊和盟軍壓服。

在周朝創建者的一些誥誓中,征服者列舉了商代政府及王廷的罪狀。對于商代王廷的主要控罪是耽于享樂,罔顧人民,特別是縱酒。但是對于獻祭舉行的頻繁、奢縱、殘忍卻未加以控訴或譴責。這一事實顯示著新的征服者并不認為商代宗教有什么不尋常的殘忍或是不當的地方。

但是周征服者似乎原有他們自己的宗教,雖然它包括了一些祖先崇拜的特征,卻并沒有加以強調,也沒有制定過任何繁復的禮儀。另一方面,有許多證據說明這一西方民族是一個最高神,就是他們所謂“帝”或“上帝”的崇拜者。

安陽甲骨卜辭使許多學者推斷“帝”甚或“上帝”的觀念對商人是并不陌生的。商人有一種奉少數祖先為神明,也就是說贈以“帝”號的風俗,這似乎是很確實的。另一件事,也似乎是很可能的,就是商人隨著時間的演進而發展出來“上帝”最高神,也就是他們的始祖。那是一個部族神。時常,一位在戰爭及和平時有豐功偉績的偉大祖先會被提升到神的階級,并且成為最高神的陪享者。對于神或祖神的祭獻也叫做“禘”。傅斯年先生在所著《性命古訓辯證》中列舉了用有“帝”字的63條甲骨卜辭。在這些條卜辭中,有17次用“帝”字來指稱對于神圣祖先的祭祀;6次用為祖神的尊稱;26次用為“神”的尊稱而沒有附加其他形容字。在最后一類里,帝(god)據說能“致雨”、“止雨”、“降饑饉”等等。這無疑暗示著一種一個有意識有權力的神的觀念——一種有神論的觀念,這種觀念似乎曾經由于更具優勢的祖先崇拜的祭祀而在發展上受到抑制與阻礙。

周民族在與商文化的長時期接觸中逐漸接受了商民族的部族神作為他們自己的神,并且認成是自己的始祖。由于其他種族或部落的借用,商人的神逐漸失去了他的部族屬性,而終于變成了遍在的神和最高的主宰。

周人的宗教贊頌詩和政治上的誥誓顯示出一種非常深摯的宗教熱誠。他們似乎深信,神不滿于商代統治者的昏庸無道,因此把它的寵命傳賜給周人。他們在戰場上的口號是:

上帝臨女,無貳爾心。

他們對于自己偉大的王的贊辭是:

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假緝天命。

早期周人似乎發展出來一種含混的觀念,以為上帝住在天上,他們有幾位偉大的王也會到那里去,且與上帝同在。一首關于文王的頌詩曾這樣說:文王在上……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又在另一首詩里:

下武維周!世有哲王,三天在后。

這幾節詩似乎指出,周人對于上帝和少數先王所居住的天的觀念是有限度的。這幾位先王由于特殊的德能勛業而被允許和上帝同在。

這樣具有獨占性的天堂,平民是不能分享的,平民大多數是商人,他們受著新的統治階級的封建諸侯的統治。有些諸侯是從周王朝獲得他們原來的采邑的。這些商人繼續信奉他們的崇拜祖先的宗教。

主站蜘蛛池模板: 饶阳县| 镇宁| 靖宇县| 石楼县| 威海市| 东宁县| 闽清县| 平江县| 尼玛县| 曲阳县| 乃东县| 布尔津县| 鹿泉市| 湖州市| 政和县| 芜湖县| 舒城县| 濉溪县| 龙胜| 河东区| 东城区| 安西县| 饶河县| 太保市| 淳安县| 尚志市| 霞浦县| 丰原市| 台北市| 祁门县| 兰考县| 丰原市| 连城县| 司法| 临沭县| 临高县| 平遥县| 德化县| 防城港市| 肃北| 慈溪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