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社會的不朽論。社會的生命,無論是看縱剖面,是看橫截面,都像一種有機的組織。從縱剖面看來,社會的歷史是不斷的;前人影響后人,后人又影響更后人;沒有我們的祖宗和那無數的古人,又那里有今日的我和你?沒有今日的我和你,又那里有將來的后人?沒有那無量數的個人,便沒有歷史,但是沒有歷史,那無數的個人也決不是那個樣子的個人:總而言之,個人造成歷史,歷史造成個人。從橫截面看來,社會的生活是交互影響的:個人造成社會,社會造成個人:社會的生活全靠個人分工合作的生活,但個人的生活,無論如何不同,都脫不了社會的影響;若沒有那樣這樣的社會,決不會有這樣那樣的我和你;若沒有無數的我和你,社會也決不是這個樣子。來勃尼慈(Leibnitz)說得好:
這個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實(Plenum,為真空Vacuum之對),其中一切物質都是接連著的。一個大充實里面有一點變動,全部的物質都要受影響,影響的程度與物體距離的遠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一個人不但直接受他身邊親近的人的影響,并且間接又間接地受距離很遠的人的影響。所以世間的交互影響,無論距離遠近,都受得著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著全世界一切動作的影響。如果他有周知萬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的身上看出世間一切施為,無論過去未來都可看得出,在這一個現在里面便有無窮時間空間的影子。
從這個交互影響的社會觀和世界觀上面,便生出我所說的“社會的不朽論”來。我這“社會的不朽論”的大旨是:
我這個“小我”不是獨立存在的,是和無量數我有直接或間接的交互關系的;是和社會的全體和世界的全體都有互為影響的關系的;是和社會世界的過去和未來都有因果關系的。種種從前的因,種種現在無數“小我”和無數他種勢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這個“小我”的一部分。我這個“小我”,加上了種種從前的因,又加上了種種現在的因,傳遞下去,又要造成無數將來的“小我”。這種種過去的“小我”、種種現在的“小我”、種種將來無窮的“小我”,一代傳一代,一點加一滴;一線相傳,連綿不斷;一水奔流,滔滔不絕——這便是一個“大我”。“小我”是會消滅的,“大我”是永遠不滅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遠不死、永遠不朽的。“小我”雖然會死,但是每一個“小我”的一切作為,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語言行事,無論大小、無論是非、無論善惡,一一都永遠留存在那個“大我”之中。那個“大我”,便是古往今來一切“小我”的紀功碑、彰善祠、罪狀判決書、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的惡謐法。這個“大我”是永遠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業、人格、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一個念頭、一場功勞、一樁罪過,也都永遠不朽。這便是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
那邊“一座低低的土墻,遮著一個彈三弦的人”。那三弦的聲浪,在空間起了無數波瀾;那被沖動的空氣質點,直接間接沖動無數旁的空氣質點;這種波瀾,由近而遠,至于無窮空間;由現在而將來,由此剎那以至于無量剎那,至于無窮時間:——這已是不滅不朽了。那時間,那“低低的土墻”外邊來了一位詩人,聽見那三弦的聲音,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由這一個念頭,就成了一首好詩;這首好詩傳誦了許多;人人讀了這詩,各起種種念頭;由這種種念頭,更發生無量數的念頭,更發生無數的動作,以至于無窮。然而那“低低的土墻”里面那個彈三弦的人又如何知道他所發生的影響呢?
一個生肺病的人在路上偶然吐了一口痰。那口痰被太陽曬干了,化為微塵,被風吹起空中,東西飄散,漸吹漸遠,至于無窮時間,至于無窮空間。偶然一部分的病菌被體弱的人呼吸進去,便發生肺病,由他一身傳染一家,更由一家傳染無數人家。如此輾轉傳染,至于無窮空間,至于無窮時間。然而那先前吐痰的人的骨頭早已腐爛了,他又如何知道他所種的惡果呢?
一千五六百年前有一個人叫做范縝說了幾句話道:“神之于形,猶利之于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這幾句話在當時受了無數人的攻擊。到了宋朝有個司馬光把這幾句話記在他的《資治通鑒》里。一千五六百年之后,有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就是我——看《通鑒》到這幾句話,心里受了一大感動,后來便影響了他半生的思想行事。然而那說話的范縝早已死了一千五六百年了!
二千六七百年前,在印度地方有一個窮人病死了,沒人收尸,尸首暴露在路上,已腐爛了。那邊來了一輛車,車上坐著一個王太子,看見了這個腐爛發臭的死人,心中起了一念;由這一念,輾轉發生無數念。后來那位王太子把王位也拋了,富貴也拋了,父母妻子也拋了,獨自去尋思一個解脫生老病死的方法。后來這位王子便成了一個教主,創了種哲學的宗教,感化了無數人。他的影響勢力至今還在;將來即使他的宗教全滅了,他的影響勢力終久還存在,以至于無窮。這可是那腐爛發臭的路斃所曾夢想到的嗎?
以上不過是略舉幾件事,說明上文說的“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這種不朽論,總而言之,只是說個人的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言語行事,無論大小好壞,一一都留下一些影響在那個“大我”之中,一一都與這永遠不朽的“大我”一同永遠不朽。
上文我批評那“三不朽論”的三層缺點:(一)只限于極少數的人;(二)沒有消極的裁制;(三)所說“功、德、言”的范圍太含糊了。如今所說“社會的不朽”,其實只是把那“三不朽論”的范圍更推廣了。既然不論事業功德的大小,一切都可不朽,那第一、第三兩層短處都沒有了。冠絕古今的道德功業固可以不朽,那極平常的“庸言庸行”,油鹽柴米的瑣屑、愚夫愚婦的細事、一言一笑的微細,也都永遠不朽。那發現美洲的哥侖布固可以不朽,那些和他同行的水手火頭、造船的工人、造羅盤器械的工人、供給他糧食衣服銀錢的人、他所讀的書的著作家、生他的父母、生他父母的父母祖宗,以及生育訓練那些工人商人的父母祖宗,以及他以前和同時的社會,都永遠不朽。社會是有機的組織,那英雄偉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燒飯的,甚至于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于每天替你家掏糞倒馬桶的,也都永遠不朽。至于那第二層缺點,也可免去。如今說立德不朽,行惡也不朽;立功不朽,犯罪也不朽;“流芳百世”不朽,“遺臭萬年”也不朽;功德蓋世固是不朽的善因,吐一口痰也有不朽的惡果。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說得好:“稍一失腳,必致遺留層層罪惡種子于未來無量的人——即未來無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懺悔。”這就是消極的裁制了。
中國儒家的宗教提出一個父母的觀念,和一個祖先的觀念,來做人生一切行為的裁制力。所以說,“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父母死后,又用喪禮祭禮等見神見鬼的方法,時刻提醒這種人生行為的裁制力。所以又說“,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又說,“齋三日,則見其所為齋者;祭之日,入室,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產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嘆息之聲”。這都是“神道設教”,見神見鬼的手段。這種宗教的手段在今日是不中用了。還有那種“默示”的宗教,神權的宗教崇拜偶像的宗教,在我們心里也不能發生效力,不能裁制我們一生的行為。以我個人看來,這種“社會的不朽”觀念很可以做我的宗教了。我的宗教的教旨是:
我這個現在的“小我”,對于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過去,須負重大的責任;對于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未來,也須負重大的責任。我須要時時想著,我應該如何努力利用現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負了那“大我”的無窮過去,方才可以不遺害那“大我”的無窮未來?
(跋)這篇文章的主意是民國七年年底在我的母親喪事里想到的。那時只寫成一部分,到八年二月十九日方才寫定付印。后來俞頌華先生在報紙上指出我論社會是有機體一段很有語病,我覺得他的批評很有理,故九年二月間我用英文發表這篇文章時,我就把那一段完全改過了。十年五月,又改定中文原稿,并記作文與修改的緣起于此。
本文原載于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2號
不老——跋梁漱溟先生致陳獨秀書
一、梁先生原信節錄
仲甫先生:
方才收到《新青年》六卷一號,看見你同陶孟和先生論我父親自殺的事各一篇,我很感謝。為什么呢?因為凡是一件惹人注目的事,社會上對于他一定有許多思量感慨。當這用思興感的時候,必不可無一種明確的議論來指導他們到一條正確的路上去,免得流于錯誤而不自覺。所以我很感謝你們作這種明確的議論。我今天寫這信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我讀孟和的論斷似乎還欠明晰,要有所申論;一個是凡人的精神狀況差不多都與他的思想有關系,要眾人留意。
諸君在今日被一般人指而目之為新思想家,哪里知道二十年前我父親也是受人指而目之為新思想家的呀。那時候人都毀罵郭筠仙(嵩濤)信洋人講洋務。我父親同他不相識,獨排眾論,極以他為然。又常親近那最老的外交家許靜山先生(玨)去訪問世界大勢,討論什么親俄親英的問題。自己在日記上說:“倘我本身不能出洋留學,一定節省出錢來叫我兒子出洋。萬事可省,此事不可不辦。”大家總該曉得向來小孩子開蒙念書照規矩是《百家姓》、《千字文》、“四書五經”。我父親竟不如此,叫那先生拿“地球韻言”來教我。我八歲時候有一位陳先生開了一個“中西小學堂”,便叫我去那里學起abcd來。到現在二十歲了,那人人都會背的《論語》《孟子》,我不但不會背,還是沒有念呢!請看二十年后的今日還在那里壓派著小學生讀經,稍為革廢之論,即為大家所不容。沒有過人的精神,能行之于二十年前么?我父親有兄弟交彭翼仲先生是北京城報界開天辟地的人,創辦《啟蒙畫報》《京話日報》《中華報》等。(《啟蒙畫報》上邊拿些淺近科學知識講給人聽,排斥迷信,恐怕是北京人與賽先生(science)相遇的第一次呢!)北京人都叫他“洋報”。沒人過問,賠累不堪,幾次絕望。我父親典當了錢接濟他,前后千馀金。在那借錢摺子上自己批道:“我們為開化社會,就是把這錢賠干凈了也甘心。”我父親又拿魯國漆室女倚門而嘆的故事編了一出新戲叫作“女子愛國”。其事距今有十四五年了,算是北京新戲的開創頭一回。戲里邊便是把當時認為新思想的種種改革的主張夾七夾八地去灌輸給聽戲的人。平日言談舉動,在一般親戚朋友看去,都有一種生硬新異的感覺,抱一種老大不贊成的意思。當時的事且不再敘,去占《新青年》的篇幅了。然而到了晚年,就是這五六年,除了合于從前自己主張的外,自己常很激烈地表示反對新人物新主張(于政治為尤然)。甚至把從前所主張的,如申張民權排斥迷信之類,有返回去的傾向。不但我父親如此,我的父執彭先生本是勇往不過的革新家,那種破釜沉舟的氣概,恐怕現在的革新家未必能及,到現在他的思想也是陳舊得很,甚至也有那返回去的傾向。當年我們兩家雖都是南方籍貫,因為一連幾代做官不曾回南,已經成了北京人。空氣是異常腐敗的。何以竟能發揚蹈厲去做革新的先鋒?到現在的機會,要比起從前,那便利何止百倍,反而不能助成他們的新思想,卻墨守成規起來,又何故呢?這便是我說的精神狀況的關系了。當四十歲時,人的精神充裕,那一副過人的精神便顯起效用來,于甚少的機會中追求出機會,攝取了知識,構成了思想,發動了志氣,所以有那一番積極的作為。在那時代便是維新家了。到六十歲時,精神安能如昔?知識的攝取力先減了,思想的構成力也退了,所有的思想都是以前的遺留,沒有那方興未艾的創造,而外界的變遷卻一日千里起來,于是乎就落后為舊人物了。因為所差的不過是精神的活潑,不過是創造的智慧,所以雖不是現在的新思想家,卻還是從前的新思想家;雖沒有今人的思想,卻不像尋常人的沒思想。況且我父親雖然到了老年,因為有一種舊式道德家的訓練,那顏色還是很好,目光極具有神,肌肉不瘠,步履甚健,樣樣都比我們年輕人還強。精神縱不如昔,還是過人。那神志的清明、志氣的剛強、情感的真摯,真所謂老當益壯的了。對于外界政治上社會上種種不好的現象,他如何肯糊涂過去!便本著那所有的思想終日早起晏息地去做事,并且成了這自殺的舉動。其間知識上的錯誤自是有的。然而不算事。假使拿他早年本有的精神遇著現在新學家同等的機會,那思想舉動正未知如何呢!因此我又聯想到何以這么大的中國,卻只有一個《新青年》雜志?可以驗國人的精神狀況了!諸君所反復說之不已的,不過是很簡單的一點意思,何以一般人就大驚小怪起來,又有一般人就覺得趣味無窮起來?想來這般人的思想構成力太缺了!然則這國民的“精神的養成”恐怕是第一大事了。我說精神狀況與思想關系是要留意的一樁事,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