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緒
時間一滴滴衰朽,
如蠟燭燃盡,
但高山和密林
多興旺啊,多興旺;
而在這場潰敗中
那些生于火焰的心緒
何者已凋零?
愛者講述他心中的玫瑰
那丑陋殘破的一切,疲損陳舊的一切,
馬路邊一個小孩的啼哭,運木車的輾軋,
耕夫的沉重腳步,撥動寒冷的沃土,
都在歪曲你的形象,在我心深處盛開的一朵玫瑰。
那一切丑陋之物的歪曲是訴說不盡的歪曲;
我渴望把它們修建一新,然后遠遠坐在碧綠的山坡,
看著大地和天空和流水已重塑,像一只金匣
在我夢中盛滿你的倩影,在我心深處盛開的一朵玫瑰。
愛者傷悼愛的失去[1]
淡眉,靜手,暗暗的發,
我曾有一位美麗的朋友
并夢想那往日的絕望
最終會在戀愛里終結:
某天她往我的心里看了一眼
發現你的影像還在里面;
她就痛哭著離我而去。
注:
[1]葉芝對茉德·岡尼始終難以忘懷,導致奧莉維亞·莎士比亞的離去。
走進曙光
疲憊的心,在這疲憊的時代,
快快掃除那些是非的羅網;
笑吧,心兒,又迎來灰蒙曙光;
嘆吧,心兒,又迎來清晨的露珠。
你的愛爾蘭母親永遠年輕,
永遠露珠晶瑩,曙光灰蒙;
哪怕你希望破滅、愛情衰朽,
在誹謗中傷的烈火中焚毀。
來吧,心兒,到那山嶺堆疊之處:
因為那里有一種神秘的情誼
讓太陽月亮以及山谷和森林
還有河流和小溪完成它們的志愿;
而上帝站在一旁吹響他寂寞的號角,
時間和世間永在飛逝之中;
灰蒙曙光比愛情溫柔,
清晨露珠比希望更可愛。
他想叫他的愛人平靜
我聽見虛幻的馬群,它們長鬃飄搖,[1]
它們蹄聲沉悶又嘈雜,它們眼中閃露亮光;
北方在它們上空鋪展緊貼的、蔓延的黑夜,
東方揭開她隱藏的喜悅,在破曉之前,
西方泣下暗淡的露珠,然后嘆息著消退,
南方正傾灑著胭紅如火的玫瑰:[2]
哦,沉睡、企盼、夢想和無盡欲求皆成空,
那災禍的馬群陷沒于厚重的凡塵:
親愛的,把你的眼睛半閉,讓你的心跳動
在我的心上,你的長發滑落我的胸膛,
就讓愛情的寂寞時分淹溺于靜謐的深深暮光,
并隱藏起它們飛散的鬃毛和嘈雜的足音。
注:
[1]愛爾蘭傳說中,成群的仙馬在天空、海浪和永生之境中馳騁。
[2]北方表示黑夜和睡眠,東方表示日出和希望,南方表示正午和激情欲望,西方表示日落、消退以及幻夢。
安格斯的漫游歌[1]
我曾去到那榛樹林[2],
因為心中有團火,
砍下樹枝削了一根榛木杖,
系上長線鉤住一顆漿果;
當白蛾子漫天飛舞,
蛾子般的群星閃爍的時候,
我把漿果投進河里,
釣上一條銀色的小鱒魚。
當我把它放在地板上
轉身要去吹旺爐火,
突然地板上沙沙響動,
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它變成一個亮閃閃的姑娘,
長發間還插著蘋果花[3],
她叫了我的名字便跑開
然后消失于一片輝光。
盡管我尋遍高山和低谷
在漫游中日漸衰老,
但我定會找到她的蹤跡,
親吻她的嘴唇,握住她的手;
然后走過斑駁的長草叢,
一路采摘直到時間終結,
月亮的銀蘋果,
太陽的金蘋果。
注:
[1]安格斯(Aengus)是愛爾蘭傳說中的(男)愛神,他愛上了夢中的美人,走遍世界尋找她。
[2]榛樹是愛爾蘭傳說中的圣木。
[3]葉芝初見茉德時,震撼于她的美貌,肌膚晶瑩煥發,如陽光透射的蘋果花。
他責備鷸鳥
鷸鳥啊,別在空中叫喚不停,
要么就去西天大海[1]里叫吧;
因為你的叫聲會讓我的心想起
那被激情迷蒙的眼睛和濃密的長發,
它曾鋪散搖蕩在我的胸膛:
而凄吟的風聲里已有太多的惡意。
注:
[1]西方表示衰退和幻夢,大海象征漂泊無定的人世之苦。
詩人致他的所愛
我以虔敬的雙手向你呈獻
記載我無數夢想的詩集,
當白衣的你被激情淘盡
如潮水淘洗的鴿灰色沙灘,
以我比月鉤更古老的心
當它為時間的暗火所盈滿:
白衣的你懷著無數夢想,
讓我獻給你我激情的詩篇。
他回憶那忘卻的美
當我用雙臂將你環抱,我是把
我的心緊貼著美好,
盡管它久已被世間淡忘;
當大軍敗亡,君主們拋棄了
寶冠在幽暗的水塘;
那些金絲銀線的愛情故事
多夢的名媛曾刺繡不輟
如今只把兇惡的蠹蟲養肥;
那些玫瑰在昔日曾被
貴婦人編結在發髻,
佩戴著凝露的百合
走過一道道圣潔的長廊,
那里升騰著焚香的灰云
只有上帝才能不閉上眼睛:
因為那白凈的酥胸和流連的手
來自一個更耽于夢想的國度,
一個更耽于夢想的時間;
而當你在親吻和親吻之間嘆息
我聽見那白衣的美神也在嘆息,
因為每當這時一切必如露珠消隱,
唯有火中之火,淵中之淵,
王上之王在那里半睡半醒,
他們把佩劍擱在鐵膝,
深思著她那孤高清寂的神秘。
他給愛人送去幾行詩
你用一只金簪別住長發,
并束緊每一縷散亂的卷綹;
我叫我的心拼湊這些拙劣的詩:
它潛心篤志,日復一日,
用古老時代的戰爭
造出一種哀愁的美。
你只需抬抬白如珍珠的小手,
束緊你的長發,然后嘆息一聲,
所有的男人都會心臟燃燒狂跳;
燭光般的浪花沖刷迷蒙的沙灘,
群星攀上滴露如雨的夜空,
一切只為了照亮你途經的雙腳。
致他的心,叫它不要害怕
你靜一靜啊,靜一靜,戰栗的心;
要記住故老相傳的名言:
誰要是戰栗著面對烈火和洪濤,
以及在星路之間呼嘯的狂風,
那就讓星空的狂風烈火和洪濤
將他淹沒埋葬,因為他不屬于
那孤獨又壯麗的行列。
愛者請求原諒他心緒紛亂
若這顆胡攪蠻纏的心煩擾了你的安寧,
凈說些比空氣還輕飄的話,
或只提出忽隱忽現、明滅不定的希望;
請揉碎你發間的玫瑰;
并用芬芳的暮光遮掩你的雙唇,然后說,
“心啊,像風中的烈火一樣紛亂!
風[1]啊,你比晝夜變換還古老,
你的呢喃和渴望來自
那鴿灰色的仙境里古老的
軍鼓喧天的云石之城;
來自女王們用瑩瑩的雙手織就的
那一層層皺褶的紫色戰旗;
你曾見過年輕的尼芙[2]為愛而憔悴,
在迷離的浪濤上空兀自盤旋;
你曾徘徊在一個凄清的隱蔽處
那最后的鳳凰葬身之所,
用火焰裹緊他神圣的頭顱;
但仍舊呢喃和渴望:
可憐的心啊,變換著直到變換也死亡
在一支紛亂的歌中”:
并遮掩你胸乳的潔白花朵
以你烏黑濃密的長發,
然后為渴望安歇的萬物一聲長嘆
擾亂那芬芳的暮光。
注:
[1]風象征那些朦朧的欲望和希冀,以及圣靈。
[2]尼芙,愛爾蘭傳說中青春島仙境的女王之一,她曾騎飛馬跨海邀請人類英雄奧辛前往青春島共享永生。三百年后,奧辛思念凡塵,返回人間而死。
他說到一座滿是情侶的山谷
我夢見自己站在一座山谷,在一片嘆息之中,
因為幸福的情侶們一對對從我身旁經過;
然后我又夢見我那逝去的愛偷偷從林中走出,
她那云一樣白的眼瞼還垂掩著夢一般深的眼眸:
我在夢中大叫:女人啊,快讓小伙子們安歇,
把頭枕在你們的膝上,并用長發淹溺了他們的雙眼,
不然他們就會想著她,再也看不見其余的美貌,
直到世上所有的山谷都凋零枯萎。
他說到無瑕的臻美
哦,云白的瞼,夢影的眸,
詩人們勞碌一生
只為把無瑕的臻美以格律營建
卻傾覆于一個女子的一眼
以及天上那不事勞作的一群:
所以,正當露珠滴下睡意,
直到上帝燃盡了時間,
我的心兒甘愿膜拜在你
和那不事勞作的群星面前。
他聽見莎草的凄吟
我獨自徘徊
在荒涼的湖水之濱
聽見風聲在莎草中凄吟:
終有一日天軸折斷
星空不再運轉,
東方和西方的旗幟[1]
都被拋入深淵,
黃道帶也崩開,
你的胸膛再也無法
貼著你的愛人同眠。
注:
[1]葉芝所屬的“金色黎明秘教會”的儀式上用來表示日與夜或光明與黑暗的標識。
他想到那些人對他的愛人惡語中傷[1]
半閉上你的眼睛,解開你的長發,
想想那些大人物以及他們的驕傲;
那些人說你的壞話并到處傳播,
但這首小詩足以跟大人物的驕傲抗衡;
我只吹一口空氣就把它寫成,[2]
他們的子子孫孫會說他們撒了謊。
注:
[1]這首詩是葉芝對當時坊間盛傳茉德·岡尼是法國人情婦的回應。但八個月后,1898年12月,茉德親口向葉芝承認所謂謠言屬實。
[2]在葉芝的童話中,精靈沒有靈魂,身體里只有一口空氣;他還常說,人生一世不過是一口空氣。
神秘的玫瑰
遙遠、隱秘、神圣的玫瑰,
請抱緊我,在我最激越的時刻;你看
那些人曾尋求你于圣墓
或酒桶之中,如今安然遠離了挫敗的
幻夢的驚騷和喧囂;而你深深地
閉上白皙的眼瞼,沉沉地熟睡,
被人稱為美。你在巨大的花瓣里緊裹著
古老的長須,像加冕的東方三博士
滿盔寶石和黃金;還有一位國王曾親眼[1]
目睹那被釘的雙手和接骨木的十字架升騰
于德魯伊的迷霧直把火炬都遮暗;
最終他從徒然的狂怒醒來然后死去;還有他
曾遇見芳德踏著燃燒的露珠行走在
那永遠不被風吹的灰色海濱,
卻為著一吻失去了世界和艾瑪[2];
還有他,曾把眾神逐出他們的安樂窩,[3]
直到百日之晨花開正艷
他大宴賓客,并痛哭于他的烈士們的墳冢;
那位驕傲的夢想之王拋棄了皇冠[4]
以及憂愁,然后召集詩人和小丑
去深深的密林與渾身酒漬的浪游者同住;
還有他,賣掉了田產、房屋和所有家當,[5]
在一個個大陸和海島尋覓了無數年,
終于,笑與淚滿面縱橫,他找到了
一位女子,她美得如此光彩明艷,[6]
讓人可以在半夜里簸谷,憑她一縷卷發,
一小縷偷來的卷發。同樣,我也等待著
你將那愛與恨的巨風席卷的時刻。
何時才能把群星吹散到天邊,
像火星從打鐵鋪飄走,然后熄滅?
難道你的時刻已到來,你的巨風已卷起,
遙遠、隱秘、神圣的玫瑰?
注:
[1]愛爾蘭傳說,北方的王者康胡爾(Conchobar mac Nessa)聽聞耶穌死訊,因憤怒導致舊傷發作而死。
[2]庫胡林背著妻子艾瑪與仙女芳德相好,艾瑪大發妒火,率娘子軍攻擊他們。
[3]指柯爾特(Caoilte mac Rónáin),天人圣戰后幸存的兩位英雄之一。
[4]北愛爾蘭王福格斯把王位讓給康胡爾,去山林隱居。
[5]愛神安格斯為了尋找夢中的姑娘,拋棄了一切,走遍世界去尋找她。
[6]葉芝心中的茉德·岡尼有著綻放光華般的美麗。
詩人祈求元素之力
其名其狀不為生靈所知的諸般元力
已摘取了那永恒的玫瑰[1];
縱使北極七星在飛舞中鞠躬又哭泣,
天龍之座仍舊沉睡,[2]
從隱隱爍爍的幽冥里松脫他沉重的盤曲:
何時他才從沉睡中覺醒?
巨浪、疾風和烈火的恢宏元力啊,[3]
請用你們諧和的圣歌
回繞我心愛的她并為她哼唱安息,
這樣我的掛慮才能停歇;
請展開你們熊熊的翅翼,嚴實地遮蓋
那日與夜交織的羅網。
頭腦昏沉的晦暗元力[4]啊,讓她不要再局促
像清淡的一杯海水,
當四風已聚攏而太陽月亮暗暗燃燒
在它多云的杯沿;
就讓音樂織就的恬靜一路流淌
無論她的腳步走向哪里。
注:
[1]天上象征理想之美的永恒玫瑰被投入凡塵就變成“人間的玫瑰”。
[2]在北方星空上,天龍座圍繞著小熊座。天龍(Draco Ladon)是神話中生命樹、金蘋果樹的守護者。詩中的天龍座如玫瑰枝蔓,小北斗七星如玫瑰花。
[3]詩中明確提到水、氣、火三種元素。
[4]第四種元素可能與土有關。
他但求他的愛人死去
假如你身軀冰冷已經死去,
星光黯淡,從西天消褪,
你就會來到這里,低下頭,
我也會把我的頭枕在你的胸口;
你會輕輕說出溫柔的話語,
并原諒我,因為你已經死去:
不然你就會起身匆匆走開,
即便你有著飛鳥的志向,
但要知道你的長發已糾纏
捆綁在星辰、月亮和太陽:
哦,親愛的,但愿你能躺臥
在酢漿草覆蓋的大地,
當星光黯淡,一顆接一顆。
他但求天上的霓裳
要是我有那天上的錦繡霓裳,
織滿金黃和銀白的光芒,
那蔚藍和薄暮以及幽冥的霓裳
刺繡著夜晚和白晝以及半暗半明,
我會把這霓裳鋪在你的腳下:
但是我很窮,手里只有夢;
我已把我的夢鋪在你的腳下;
輕些踩啊,因為你踩著的是我的夢。
他想起他當年身居群星的輝煌
我曾在那青春的國度里暢飲麥酒
但如今卻痛哭,因為我知曉了一切實情:
我曾經是一株榛子樹,高懸的
導航之星和曲犁之座
從未知的亙古便掛在我的枝頭:
后來我變成一棵蒲草任群馬踐踏:
我成了一個人,一個恨風者,
但卻知道,一個人若脫離萬物,孤孤單單,
失去了深愛的女人,他的頭便不能枕上那酥胸,
他的唇也不能吻上那秀發,一直到他死去。
哦,蠻荒的走獸,高天的飛鳥,
為何我必須忍受你們戀愛的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