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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布寧與他多維的文學創作

在二十世紀俄羅斯文學的大師譜中,有一個在歐洲文壇享有“最出色的俄羅斯作家”和“當代最偉大的藝術家”美譽的作家伊凡·布寧(1870—1953)。在中國,種種原因使得這位俄羅斯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33)的名字被高爾基、肖洛霍夫、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的“日暈效應”幾乎給遮蔽了。盡管他的中文譯本不少,但廣大中國讀者對他的閱讀、認知幾乎是缺位的。

這是一個在詩歌、散文、小說等多個領域均有重大建樹,對二十世紀俄羅斯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的作家。2020年適逢他誕辰一百五十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二次全方位精選了這位經典大師的文學遺產,匯集成涵蓋詩歌、散文、愛情短篇的典麗的三卷本以饗讀者,實屬外國文學界的一件幸事。

布寧出生在一個漸趨破敗的貴族莊園之家。他從年輕時就浪跡天涯,足跡遍布歐亞非大陸。1920年,他永遠離開了俄羅斯,僑居在巴黎,直至生命的結束。漂泊的人生和豐富的閱歷似乎不需要他用任何藝術手法去虛構,要做的只是不斷喚醒記憶深處的人或事,復活一個內心遙遠的時代。這是一個從個人記憶、從個人生命的內在體驗方面想象生活、表現世界、進行心靈創造的文學家。在一個多甲子的文學記憶重構中他“以舊感懷”,不斷地感悟人生、認知天地、安頓自我。一切成為過去的記憶在他的筆下,都會變得澄澈寧靜、風輕云淡,很生活,很親切,很有詩意。不過,在他噴薄欲出的人生向往里,也有故鄉難回的精神困惑。

在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名滿天下,現代主義文學風靡俄羅斯文壇的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之交,布寧是個重要的文學存在,卻又是個“無所歸屬”的存在。這種身份認同和價值立場被內在地轉化為他文學創作的精神支撐,外顯為一種清醒而睿智、自信而通達的個性氣質和獨立自由的書寫風范。在布寧被批評界概念化地、保守地定義為現實主義作家的時候,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其實是個凌空高蹈的作家。他始終把目光投向純真圣潔的自然,高遠莫測的天空,難以割舍的鄉情,景象萬千的愛情與人生。這是一個具有唯美氣質的文學家,其詩文表現的風物人事自然真切、詩性充溢,采用的敘事形式如同生活流一般地明晰暢達,構筑的文學意象寓意深廣。

詩歌是布寧多樣性創作中頗具活力的先導,八歲時他寫下了第一首詩,三十歲之后更多寫散文和小說。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之交現代主義詩歌成為主流的文學大背景下,他的詩歌創作卻始終遵循著普希金、萊蒙托夫、費特、丘特切夫等人的傳統,從題材到題旨,從語言到表達方式,只是融入了他的現代思考,找到了屬于他的與俄羅斯古典詩歌對話的方式。

布寧早年的詩就透出灼人的光芒:抒發俄羅斯的家國情懷,表達詩人對藝術殿堂深深的敬畏和應有的責任倫理。

《鄉村乞丐》浸透著詩人的眼淚與嘆息,是對鄉村羅斯苦難的哀號,表達了“看到羅斯這般困苦,心里如何能不難受”的赤子情懷。《詩人》是向天下蒼生敞開的詩人使命的表達,是堅守高潔人格的呼喚:“憂郁的艱苦的詩人,/你為貧困所迫的窮人,/你無須總想要掙斷/自己身上赤貧的鎖繩!/……你,喜歡光明的憧憬,/你要熱愛,你要深信!”即使“你會活活地餓死,——人們將在/你墓前的十字架上插滿花叢!”《悼納德松》散發著悼亡詩的悲憫,是布寧對僅活了二十五年的十九世紀詩人生命倫理的深層體認:“他的生命短促,然而高尚,/自幼服務于藝術的殿堂;/他有詩人的名加詩人的魂,/既非冒牌,亦非冷漠無情;/詩歌的強大力量/活躍著他的想象;/他的心噴涌著靈氣,/燃著熾熱真摯的愛!/他高貴的心深深蔑視/仇恨與熏心的利欲……”不滿十八歲的少年詩人以這些樸實明晰、情感真摯的詩句,在召回象征主義詩歌走散的精神魂魄,為自己立下高遠的藝術志向。

大自然是布寧詩歌的重要題材,大自然每一種色彩的細微變化都在他的關注、觀察之中。他筆下的大自然如同列維坦的風景畫,題材豐富,用筆洗練,情感充沛,在描繪大自然千姿百態的同時呈現抒情主體精神感受的千變萬化。田野、花草、森林、河谷、夜空、星星、四季的更替永遠是布寧抒懷的對象,它們不僅有著豐富、復雜的美,還有屬于自己的情感溫度、生命魂魄。

田野活潑潑的生命令他動容,因為它能吞沒“憂郁的霞光”,見證“朦朧的夜影”,養育“神秘似幽靈”的“跳鼠”(《“田野像無邊的海洋,漸漸黯淡……”》)。他詠頌野花,因為它們不僅經得起風雨吹打,還鐫刻著世事百態,“訴說著過去的那些/早已被遺忘的光輝歲月”(《野花》)。秋林的愁緒在他的筆下有著別樣的意境:“秋在林間吟唱,走動,無形無影……/白晝一天暗似一天……/‘讓黃葉去隨風翻飛,/讓它們掃除昔日的愁痕!/希望、悲傷、愛情——這些陳詞,/就像枯萎的樹葉,不會返青!’/……我聽到的是對春的責問,/話里含著愁,溫軟動人。”(《“森林的寂靜里有著神秘的喧聲……”》)“星團好似皇家徽記,/組成它們的粒粒鉆石以寒光/映照夜空的岑寂”(《星團》)。在明媚的早春,“大地一天比一天年輕”,“雪在流淚”,“一片片樹叢、一汪汪水/反映著那天空的蔚藍”,“其中閃耀著……愛情和生存的歡樂”(《“二月的空氣還冷還濕……”》)。

布寧的大多數風景詩不是隨物賦形,簡單地描摹自然,而是通過自然景致傳達一種情緒,寄托一種情感,傳達他對人生的認知與思考。風景詩是詩人生命體驗的詩性記錄。詩中表層的大自然意象群落是顯性的,深層的情感脈絡是隱性的。比如,人世的孤獨、異域的鄉愁常常會轉化為一種對鄉土、自然的親近。

《“如今我再也找不到那顆星星……”》表達的是身在異鄉的詩人離別與失落之痛:“如今我再也找不到那顆星星,/那黎明前在池塘閃耀的燈火,/……如今我再也回不到那度過/青春歲月的故居的村莊,/我曾在那里等待過幸福和歡樂,/還在那里譜寫過最初的樂章。”在孤獨、苦悶的心緒中他用詩歌聊獲救贖的寬慰。在原名“冰上十四行詩”的《“在那白雪覆蓋的山巔……”》中,他說:“我用鋼楔刻下了詩篇。/任歲月流逝,或許至今/白雪保存著我的孤痕。/……高處的天穹是這樣的藍,/正午時分我刻詩十四行,/只為了站在山巔的人。”《“長長的小徑,通向海邊……”》是對海邊小徑的風景描寫,但更是歷史人文的再現和創造美的渴望:“那里有石階列隊迎浪,/人面獅子躺臥在山巔;/……我尋求純潔、溫柔的女性,/為分享愛與幸福的青春/……回憶我的最美好的時日。/如今我愛的是創造的夢,/我又為無法實現而哀痛。/……我的夢境充滿了光明,/是這人間的苦澀的美/讓我重識非人間的樂趣。”膾炙人口的抒情長詩《葉落時節》寫深秋五彩斑斕的森林,它有形、有色、有味、有聲、有魂。整首詩虛實相生,情景交融,滿紙活潑靈動,有一種空靈超越的精神意蘊。“森林宛如一座彩樓,/有淺紫,有金黃,有大紅,/五色繽紛,喜氣洋洋/……槭樹的空隙是窗牗,/這里一扇那里一扇,/都開向清澄的高天。/……松柏的清香四處彌漫。/秋這一沉靜的孀婦/如今跨進自己的華屋。/……入夜,在白色的花紋間,/會點起一盞盞的天燈。/到了萬籟俱寂的時刻,/北極光就像冰凍的火/從天邊升起,北斗七星——/長盾星座便大放光明。”高爾基讀完長詩后稱贊說:“太棒了!如同銀鈴撞擊的聲響,一股輕柔的暖流,從這本質樸、美妙的書頁中淌進了心坎兒里……”

布寧的哲理詩基于他真切的生命體驗和高度個人化的想象,大都有具體物象的承載,如古都、教堂、圣經、星星、文化人物等。布寧對人類生存命題的沉思并非純粹形而上的,是生活的哲理和生命的哲學,有著明顯的私人化色彩,親切自然,毫不玄虛神秘。

《君士坦丁堡》通過對古都歷史的追溯,表達詩人對“偉大游牧文化的最后營地”的追憶與感嘆,是詩人對人類文化嬗變的深沉思考。《“兒時我愛教堂的黝黯……”》是布寧倡導祈禱、懺悔、拯救主題的集中反映。教堂是他自幼帶去“心中的快樂和傷悲”的地方,“兒時我愛徹夜的禮拜,/聽人們在一起唱念,/……懺悔自己的過失罪愆。/……每當唱詩班輕聲頌贊/《靜靜的光》,我感動得/忘記了不安和忐忑,/心亮成一團歡樂的光……”在《夜與晝》中,詩人秉燭夜讀《圣經》直至朝陽升起,感嘆“萬有無常——無論是悲,是喜,是歌,/惟上帝永在——在夜晚非人間的靜中。/……‘放下那本古老的書、直到日落。/眾鳥在歌頌永在的上帝的喜樂!’”外在的物象追隨詩人內在的精神顯化為詩情,生成信徒共情的世界。《“星星呀,我不倦地歌頌你們……”》是對宇宙無垠、神秘、永恒的贊美,是對人類與宇宙和諧的向往。“星星呀,或許我會理解你們,/或許我的夢想有一天會成真,/人世間的種種希望、種種悲傷/最終將匯入充滿奧秘的天上!”短詩《“別嚇我,我并不怕暴風雨……”》是詩人生命哲學的詩性再現:“春天風雨的轟鳴有多么歡愉!/……雷雨過后,有一片新意,/花兒在明麗的光輝中/透著更加馨逸,/顯得格外富麗!/但我最怕天氣陰霾:/無謂奔忙,終日勞碌,/……既沒有痛苦,又無幸福,/既沒有勞動,又沒有斗爭,/生命的源泉將會干枯……”詩歌《薩迪的遺訓》只有兩行:“要像棕櫚一樣大方。如果不行,/那就像柏樹一樣直、樸——高尚。”這是作者對中世紀波斯詩人薩迪的敬仰,也是對人類應有的人格形態的張揚。

布寧的部分哲理詩還原了人類熟識卻無法參透的愛情的苦難本質:它難以久長,常常給人帶來悲哀、痛苦與孤獨。“愛情只在我熱切的夢里——/我的希望全都付予了逝水。”——這是《墓志銘》中寫在墳墓上少女的詩句。“誰能挽回你們決絕的那個黃昏,/憂郁的眼中含著淚花?”這是《“如果你們和解,如果你們重逢——”》中詩人表達的愛情不再后的無比痛楚。《他人之妻》是對已成他人之妻的昔日戀人的思戀,一種深深的相思之苦。而具有明顯自傳性的《孤獨》表達的是詩人在失戀后寒冷、孤寂的人生苦境,但詩中仍有對生活的一種無奈的妥協:“罷、罷!生起爐火把酒喝……/能買一條狗就再好不過。”

如同歌德所說,布寧的詩是“處于低處現實領域得以提升的詩”。[1]就是說,他通過寫詩來實現對形而下的現實生活和人生經驗的超越與提升,實現“思”與“詩”的交相輝映,從而完成對生存困境的詩意突圍。他的詩對俄羅斯詩歌的影響是內在和深遠的。這種影響不僅僅在于詩歌領域,還影響到了小說,賦予了后者一種濃郁的詩歌精神。納博科夫說:“布寧的詩歌是近幾十年來俄羅斯繆斯創作的最好的詩。”

從二十世紀初開始,布寧開啟了其重敘事、重深層思想掘進和文體形式多樣性的創作之路。除了小說,他寫了一系列兼具敘事、抒情、議論的散文作品。這些散文題材十分廣闊,如大自然的景色、旅途的見聞、人生的記憶、民族和人類的歷史文化遺產等,作品大都取材于作者的人生經歷,飽含生活的質感,有著對文學審美性的守望。作品或以寫景為主,或以敘事、寫人為要,沒有嚴格的形式規約,游記、觀感、日記、書信、隨筆、對話,各種體裁都有。作品敘事通達,思緒奔放,語言優美,結構嚴謹,形散神凝。

布寧的散文有兩個特點:游記化和小說化。作家長期保持著一種途中行者的生存狀態,他的大多數散文都是第一人稱敘事的游記體散文。行走不僅體現在作品的生活現實層面,還被賦予了生存思考的哲理深度。小說化是指散文創作對小說技巧的借鑒,布寧常常將人物、情節、細節、心理描寫等小說元素融進寫作中。正因為如此,布寧選集和全集的俄文版編者常常將他的部分散文作品納入小說體類中。

大自然是布寧散文的重要內容,與眾不同的是,他用現代的眼光刷新了寫景散文的質感。

《靜》是一篇瀏覽日內瓦的寫景散記。湖光山色令作家陶醉,但他更看重無聲的“靜”的意境,因為“靜的福地”能讓人從迷亂的現實中抽身,觸發美的遐思和聯想,更多地向心靈和精神世界探尋。這里有雪萊、拜倫、莫泊桑的足跡,拜倫的詩劇《曼弗雷德》中的同名主人公在痛苦的自我審視中告別生命的記憶,還有易卜生劇中的主人公對“山中的靜”的感嘆。人需要借鑒自然的偉力對內心進行審視,深入到廣闊寧謐的天地中,人小小的內心才能與宇宙、歷史和美聯通。日記體散文《大水》被布寧稱為“有點像莫泊桑東西的”“散文詩”,它記敘了作者從埃及塞得港去往錫蘭途中的見聞和思考。作者任憑船上船下的生活散漫隨意、真實無序地像水般流淌,每一個對應的景觀或風物都能引發作者廣闊的聯想。旅行散文的抒情鋪陳成為敘事人的精神尋覓之路。《割草人》是作者客居他鄉時對故鄉草原與俄羅斯人的久遠的記憶。廣袤草原的豐饒,農民的健壯、勤勞、豪放、浪漫令他終生難忘,然而令作者扼腕嘆息的是,那已是“一去不復返的時日……大地母親憔悴了,活命泉水枯竭了——上帝的寬恕到了盡頭”。作品不期然地提醒著,折射生命之美的,除了當下心靈世界的真實,還有超越當下苦苦找尋的那份寥廓和悠遠,俄羅斯故鄉不僅僅是俄羅斯人出生、成長的地域空間,還是一個有著千年歷史傳承的精神文化空間,更是他們靈魂的安放地。

從更遠的視野看,布寧寫人的散文在人性觀察和心靈呈現的豐富性上,遠遠超越了他所屬的時代和所代表的人群,充滿悲憫,它們指向更遙遠的時空,指向永恒奇妙的人生。

《半夜的金星》講述他在旅途中遇到的一個鄉村駝背姑娘,身體殘疾加上無人與共的孤寂造成了她巨大的生存苦難甚至赴死的念頭。靠著那顆“半夜的金星。愛情星,黎明前的星”,一種對上帝的愛,她才活了下來,這是在講愛的信仰和愛的胸襟的偉大力量。《蒼蠅》是一個讓人心酸的故事。雙腿截肢的中年農民躺在鋪板上已經兩年,他不僅以“碾蒼蠅為樂”,而且“這樂趣已經逐漸變成純粹行獵的癖好”。他總是“面帶微笑”,“一雙眼睛明亮而又生氣勃勃得使人震驚”,他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創造生命的快樂和價值。“究竟是智力游戲,還是大徹大悟者的貌似呆傻呢?”是如同《馬太福音》所說“虛心的人有福了”,“還是絕望產生了無所謂的心態呢?”這是作家在文末發出、需要讀者自己回答的提問。《篝火》是一個暖心的故事。作者在旅途之夜偶遇圍著篝火的一家四口。這些漂泊流浪的茨岡人美麗善良、真誠熱情,與他們的道別“給了我一種新的感覺,使我煩惱,使我困惑,向我訴說著一種無法彌補的失落……”人生總是由千萬個偶遇組成,錯過并忘卻其中的美好是對生活和生命的不敬。《主教》講述的是古修道院主教塵世的最后一夜。他召來所有的修士誦讀他寫下的頌詩,向他最喜愛的修士講述他虔誠的一生,隨后拄著鐵杖跪在神龕前蒼然離世。這個普通農民成了古老圣像畫中的偉大形象。他悠然蒼勁的亡靈是如鐘如磐的俄羅斯靈魂的象征。作者說:“只有上帝知道如何衡量俄羅斯心靈的難以言說的美。”深究之,彼時的讀者和批評家之所以被這些主人公打動,是因為他們都是具有悲劇意義的精神強者,屬于永恒的人類時空。《黑夜的海上》是作家與醫生的對話錄,明顯有著作者的身影。原本是情敵的兩個社會名流分手二十三年后在游船上相遇。時間流逝,女人早已離世,作家被人奪愛后的痛苦和仇恨也早已煙消云散。不過,“水天相連的地平線”“顯得黑暗,愁慘”。開放的結尾引發讀者關于時間、人性、愛、生命這些永恒命題的思考:是時間的殘酷、人性的不堪、愛的虛無,還是生命的無常?

這些充滿深邃哲思的散文具有很強的情感張力。布寧總是以生活中的感覺、直覺為先,總是有意識地讓認知的理性滯后,讓在生活中獲得的感覺的朦朧和暖意容涵一個深邃而博大的理性世界。他先讓浸潤在感性故事中的生動和豐饒感染你、引領讀者,再讓讀者自己求得一種知覺中的人生本質的還原。

文化散文是布寧散文創作中的又一個亮點,獨具藝術魅力。文化散文并非布寧的獨創,但將它們上升到民族精神、靈魂的高度卻是這位散文作家的獨到之處。在他的筆下,文化不僅是題材,而且是探究俄羅斯民族性的鑰匙。

《陳年舊事》可視為一篇深刻的文化隱喻。一個名叫伊萬·伊萬內奇的古老的俄羅斯人和一位“曾經入世很深”的老公爵同在莫斯科阿爾巴特街北極飯店下榻,前者氣衰力竭、不思進取,后者無所事事卻顯得忙碌不堪。奇詭的是,不識好賴的前者竟莫名其妙地被后者迷住,亦步亦趨起來。作品是對曾席卷全俄的西歐主義的深刻諷刺。對于伊萬來說,“其實重要的不是對什么著迷,而是渴望被迷住”,“我們總希望過一種新的生活、穿一套新的衣服、戴一頂新的帽子、做一種新的發式、在某方面向某人看齊、結識新的人、交新的朋友等等”。服膺此觀念的俄羅斯難免處處碰壁,無處存身。《名氣》中,一個古舊書商講述了一個個俄羅斯假先知、假圣愚的故事。這些頭頂光環的歷史“名人”實際上是騙子、賭徒、無賴、潑皮、白癡、瘋僧、罪犯,他們之所以在歷史上屢屢得逞,就在于民族文化的“虛名崇拜”。俄羅斯文化史或許也是一部騙子和敗類的崇拜史。《書》講述的是生命世界與書本世界、現實世界與虛構世界的對立統一。前者鮮活、生動,充滿了美好、快樂和幸福,但若沒有文字記錄下的生命的歷史、崇高的軌跡,人類便難以抵達遠方——一個美麗的精神高原。書信體散文《不相識的朋友》是一位女讀者寫給一位名作家的不求回復的十三封信。布寧隱喻式地表達了他的文學觀:文學是創作主體心靈生活的一種方式,是對個人靈魂的傾訴和傾聽,是克服了空間、地域、命運差異的人類共同的情感、思想的表達,是人的心靈唱出的歌。

較之于詩歌與散文,布寧的愛情短篇小說集《暗徑集》似乎更為作者本人青睞,也贏得了讀者和批評家更多的關注。布寧說:“這本書講了悲劇性的,還有許多溫柔的和美好的東西,我認為,這是我寫得最好的、最獨特的東西。”

小說集以“暗徑”為標題起碼可以作兩個層面的解釋。第一層意思是,作家筆下的愛情常常發生在貴族莊園里幽暗的林中小徑上,正如小說所援引的詩所言,在那“薔薇花開紅似火,暗徑菩提處處蔭”中。如《納塔莉》《安提戈涅》《橡樹莊》《大烏鴉》等。第二層意思是,愛的征途不只是甜蜜、幸福的情感大道,還是布滿迷津并充滿悲劇的情感“暗徑”。如《暗徑》《高加索》《穆莎》《魯霞》《深夜時分》《亨利》《猶太地之春》《小教堂》《凈身周一》等。愛情中什么都有,什么都可能發生。布寧說:“這本書里的所有的故事都是講愛情的,是講愛情的‘幽暗’和常常是非常陰郁與殘酷的小徑的。”

首先進入我們視野的,是書中的核心篇《暗徑》。兩個昔日的戀人,曾經的老爺和女傭,今日的將軍與旅店女店主,三十年后邂逅。愛情尚未發展到婚姻便讓位于各自的現實生活,兩人地位不同,對生活、愛情的理解也不同。男人說:“你總不能一輩子愛我吧?”“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能忘掉。”女人卻回答:“我可是把我的美貌,我的熱情都給了您。”“一切都會過去,可不是一切都能忘掉!”杯水主義是男人的催情之藥,更是誅愛之刀。懲罰似乎早晚到來,將軍終未逃脫妻子背叛、兒子墮落的因果之約。兩人都經歷了背叛,只是堅定的更堅定,卑瑣的仍卑瑣。

布寧是相信世間有真愛的,《暗徑集》中為數不多的表現美好愛情的篇目無不是令生命飽滿、豐盈的個體情愛。這種愛沒有任何功利色彩,既不排除肉體的欲望,也期求情感與精神的契合。需要指出的是,在作品中這種“真愛敘事”僅僅停留在呈現層面,只作為一種愛情現象告訴人們的,無涉社會思考與價值評判。

《納塔莉》描述的是少男少女初戀的生理沖動、心理變化及情感糾結,特別是那種一往情深的癡戀。貴族青年“我”和兩位美麗姑娘的微妙情感同樣清純、美好。命運使然,納塔莉嫁了人,可真摯的愛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而“我”一旦與一個農家女一起生活,便“根本無法想象”“愛上別人,跟別人結婚”。與“我”有了愛情結晶的農家女說:“您走吧,去快快樂樂地生活吧,不過您記住一點:要是您正經愛上了別人,打算結婚,我馬上抱著他投水自盡。”這個“他”,是“在她懷里吃奶的娃娃”。真正的愛是長久的,不可能不幸的。《深夜時分》描寫老年的敘事人月夜重游初戀舊地,被喚起巨大的愁緒和悼惜之情。女孩早已不在人世,但當年的石板、光華四射的星星、莊嚴肅穆的修道院,仍見證兩人無猜無忌、綢繆繾綣的愛情。《魯霞》中,丈夫向妻子坦陳當年做家庭教師時與姑娘魯霞相戀,但被她母親逐出家門。初戀來得快,去得也快,幾乎轉瞬即逝。二十年過去了,為人夫的他仍無法忘懷,為了不讓妻子不快,他只是用她聽不懂的拉丁語說了一句:“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小教堂》里,小教堂以及墳地里的亡人中,除了年長的老者,還有一個自殺的年輕的叔叔。不解的孩子們被告知說:“他愛得太深了,愛得太深的人往往自殺……”《狼》里,大車上的一對相戀的少男少女在林中遇到了狼,受驚的馬在耕地狂奔,姑娘無所畏懼地奪下車夫手中的韁繩,制止了一場悲劇,卻在臉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的傷痕。“她后來愛過的人,不止一個,都說沒有什么比這道傷痕更可愛的了,它就像一絲永恒的微笑。”

然而,愛情小說集《暗徑集》中深藏的是一個斯芬克斯式的命題:愛情是人類一解再解卻永難解開的謎團。正如王爾德所說:“愛情之謎比死亡之謎更大。”[2]布寧無意解題,他只是回尋——回到愛情本身的紛亂中來。詩人霍達謝維奇說:“布寧觀察和研究的對象不是愛情心理,而是愛情的非理性,其難以認知的本質(或其本質的不可知性)。”

《橡樹莊》中,騎兵軍少尉與莊園管家的老婆偷情,事發后,女人被她男人吊死,男人也被發配去了西伯利亞。《高加索》講述“我”與一位軍官妻子的私奔,追隨而至的丈夫在愛的絕望中開槍自殺。《敘事詩》是女香客講的一個故事:老公爵迷上了剛進門的兒媳婦,兒子不得已帶著新娘子逃跑。老公爵騎馬追逐,途中意外地被“上帝的狼”咬死。對自己的瘋狂之舉深感罪孽的老公爵終有所悟,臨終前作了懺悔,把那只狼畫在了他的墳墓旁,以警示后人。死亡似乎是作者提供給這一“爬灰”企圖的最終出路,又似乎是對情欲風暴的一種臨終審判。小說《美人兒》和《傻丫頭》的著力點不在愛情,也不在婚姻,而是肉欲給男人和女人以及他們的孩子帶來的巨大不幸。

另有一組小說講述風流男女的奇異戀情——沒深沒淺的勾搭,恣肆無愛的放縱。作家采取的是道德懸置、臧否缺位的敘事立場。他要表現的是作為生活經驗事實存在的兩性關系的實然形態,可以看作他對黃金世紀俄羅斯文學將愛情社會化、理想化、崇高化的反撥,對俄羅斯文學愛情書寫的話語重構。

《亨利》講述的是文化男女的亂情。詩人格列博夫赴法國尼斯旅行,他年輕、帥氣、精力充沛,渴望新奇,期盼艷遇。少女詩人娜佳來旅店道別,不錯過片刻的歡愉;李姑娘來車站送行,不忘頻頻示愛;列車里還另有纖細活潑的女記者兼翻譯家亨利在包房中等候。這三個漂亮時尚的年輕女人各有自己的生活、情人,哪一個也沒有與他建立深入的關系,進入真正的生活,因而也無真正的情義可談。《猶太地之春》是一個考察隊員的自敘。他在耶路撒冷的耶利哥看上了當地族長的不滿十八歲的侄女,利用她送羊奶酪的時候,用一個英鎊的金幣占有了她,最終被族長打傷,落下了終身殘疾。《穆莎》與《懲罰》是作家從女性欲望角度探討女性生命本然和情感追求的兩篇小說。前者的女主人公是一個大膽、潑辣的音樂學院女生,主動向“我”示好,盡情釋放她的愛,隨后又很快移情別戀。后者的敘事人畫家“我”遇到了一個“有愛的需要”“而從來沒有真正體驗過愛”的女人。她先遭丈夫拋棄,后又被同居的男人欺騙,最后在“我”這里找到了新的愛的寄托。《大烏鴉》里,身居要職的父親強行奪走了兒子的愛。《“薩拉托夫”號》,中青年軍官被情婦告知她要重歸舊情人的懷抱,軍官在激憤中把她開槍打死,他自己也成了囚徒,被發配去了遠東。《投宿》里一個摩洛哥男人因為要對一個青春美貌的姑娘非禮,而被她的忠實的狗咬斷喉管死去。

上述小說多以對話的形式展開,男女相互傾訴各自埋藏在心底的情感秘密和傷痛,在對話、傾訴、聆聽中呈現情愛中人的沖動、焦慮、惶恐和無助,撫慰人心,喚醒人性,更重要的是還原和敞開愛情中被遮蔽的人的生存真相,沖破現實生活中或隱或顯的話語堤壩和話語屏障。

顯然,布寧的愛情小說不是憑借故事的完整性和曲折性吸引讀者,而是靠寓意、靠言外之意激發讀者的思考和想象的。細讀小說,你會發現,愛情有時只是一層新穎而別致的窗戶紙,小說真堪把玩的還是對人性的解密和探索。作家凸顯的是愛情在故事之外的“文學”意義,詮釋他基于文學想象的對愛情形態的各種理解。作家始終關注的東西沒有變:探秘人性幽微,關懷人的生命存在,探索人的本質與多重的屬性。

布寧不是一個社會批判型作家,他從不追尋時代命題的答案,從不關注光鮮亮麗的偉岸形象,只是關注自然宇宙和歷史文化中的美與和諧,關注人類個體尋常生活中的感情和狀態。這些人構成了人類生活“木桶”中最短的一截,是它們控制著歷史進步的速度,決定著社會發展能實現的歷史位移。他的詩歌、小說、散文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清麗、本真。“清麗”是說,他講的故事與日常生活具有一致性,抒發的情感順暢、舒緩,語言曉暢、亮麗;“本真”是指,作品沒有理性的雕琢、加工的痕跡,沒有宏大敘事,不提供關于歷史規律的任何信息,描寫的是原生態的人性與人情,揭示的是生活的秩序和人生內在的真理。

閱讀布寧的詩文一定能給中國讀者帶來不同于閱讀其他俄羅斯作家作品的另一種感覺和快樂。

張建華

二〇二〇年三月

品牌:人民文學出版社
譯者:陳馥 魏荒弩
上架時間:2020-09-28 11:46:32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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