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權謀下的王朝(3)
- 張鳴說歷史:大國的虛與實
- 張鳴
- 4638字
- 2016-03-09 17:35:08
獄吏之貴
秦以嚴刑峻法治天下,盡人皆知。但是,怎么個嚴苛法,卻不太清楚,因為秦朝的歷史短,檔案文書又被項羽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小吏出身的蕭何,也只是將田畝賬冊收了起來。所以,后世人們說秦朝之事,只能含含糊糊,稍一使勁,就說到漢朝了。
漢承秦制,對秦朝的嚴刑峻法,大體上照搬。當年作為亭長的劉邦,縣吏的蕭何,雖然地位卑微,畢竟屬于法律的執行者,切實操練過,被管的時候,固然難受,但是管人之際,也相當威風,相當過癮。當了家之后,昔日的印象還在,“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這種粗疏寬松的約法三章,當然不足以顯帝王之尊,帝王之威,過帝王之癮。在叔孫通的主持下,秦禮復活了,在蕭何的主持下,秦法也在漢律中復活了。文景之治,推崇黃老,苛法稍懈,但武帝則又勒緊法綱,說是獨尊儒術,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直到漢元帝時,儒術才真的在法律中起作用,所以西漢的盛時,盛行的依舊為秦法。
法苛則酷吏多,酷吏多則獄吏牛氣,沒有獄吏的配合,酷吏的威力就要減去一多半。西漢監獄多,僅京城之內,據清末法學家沈家本考證,有案可考的就有26所,名目相當多,犯了哪條,該進哪里,誰也不清楚,托人運動都麻煩。那個年月,按秦法的精神,王公貴族,皇親國戚,達官貴人,犯了法,或者被人認為犯了法,都得進監獄。原本地位卑微的獄吏,由于時常可以看管這些貴人,自我感覺,無形中被抬高了,難免不威風八面。朱正回憶,說他被打成右派勞教的時候,管教隊長碰到熟人就會把他們中級別最高的人找來無緣無故地訓一頓,然后說,看,別看是廳級干部,現在歸我管!古今獄吏,心有靈犀焉。
牛氣的獄吏,對待犯人,肯定要加以折辱,打罵事小,侮辱人事大,那個時候,人,尤其是貴人,對臉皮很在意。折辱起來,一來威風,二來過癮,三來可以索賄,要想少受點兒磨難,拿錢來。管你是誰,進了這里,就歸我管,鐵公雞也得拔毛。絳侯周勃,呂后死后,對安劉定漢立過大功。劉邦認為,他死后,安劉氏者必勃也。這種人,一旦被懷疑有謀反之嫌,照樣進監獄,照樣受獄吏的折磨。他出獄后,感慨道:“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周勃脾氣好,抗折騰,而且見機早,給獄吏塞了錢,不僅免了磨難,而且得以平安出獄。但有些人則死在獄中,周勃的兒子周亞夫,哀帝時的丞相王嘉,都在監獄里絕食而死,周亞夫還吐了血。有些血性漢子為了免受折辱,干脆在入獄之前,一死了之。比如李廣,出征時因迷路而失期,不肯“復對刀筆之吏”,引刀自刎。李廣的從弟李蔡,也因得罪而自殺,不肯“對獄”。雖然可能熬過磨難,出獄再起,但由于受不了獄吏的折辱,這些人寧愿一死。
獄吏折辱這些高官,難道不怕這些人一旦復出,轉過來報復嗎?看來他們不怕。以法治官,以法治民,是當時的“國策”,皇帝喜歡,各級官員也喜歡,個別人就是想報復,在技術上也行不通。京城的監獄,都是詔獄,具體管轄的人,直接對皇帝負責,復出后的高官,官再高,也是鐵路警察,管不到這一段。地方的監獄,能管到的,一般都不關押官員,個別關了的,官員出來后也未必會報復。有一個故事很耐人尋味,說是景帝時梁國內史韓安國坐法抵罪,被關進梁國屬縣蒙縣的監獄,獄吏田甲按規矩折辱他。韓安國說,死灰就不能復燃了嗎?田甲道:如果復燃,就用尿澆。不久,韓安國果然官復原職,田甲聞風逃走。韓安國對田甲的族人說,如果田甲不來自首,我滅你們的宗族。田甲不得已,前來肉袒謝罪,韓安國開了一通尿溺的玩笑之后,卻善遇之,認為田甲可以幫助他治理梁國。
看來,獄吏之惡,原本就屬于苛法的一部分,國家通過獄吏對人犯的折磨,強化人們對法的恐懼,哪怕是達官貴人,也需要這種恐懼。就算你負屈含冤,寧可讓人犯受盡折磨,庾死在監獄里,也不會稍微改善一點兒監獄的待遇。對于那個時代的司法制度而言,疑犯從有是威懾,監獄的磨難是懲罰,兩者都是讓人恐懼的法寶。過去的法治,就是刑治,有寫在面上的刑,從原來的割鼻子剁腿、五馬分尸、剁成肉醬,到打板子、抽荊條、流放、殺頭。還有隱在下面的“刑”,就是獄吏私下來的,據說也是五花八門,《水滸傳》上講的殺威棒、吃黃魚、燜干飯之類,都是。自漢以后,統治無非儒表法里,法家的陰影,從來就沒有從司法中離去,盡管德政喊得山響,為政者操練起來還是想方設法讓人恐懼,確立國家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威嚴。所以,盡管有些朝代,比如明清死刑判決尺度很嚴,非皇帝點頭不行,但在監獄里庾死者,卻超過判死刑者不知多少倍,從這個意義上說,獄吏之貴,在某種意義上是國家之貴。
一出掉包戲的臺前幕后
晚清的官場多事,最富戲劇性的要數楊翠喜案。楊翠喜本是天津的名伶,色藝俱佳,很受津門閑人的喜愛,可是突然有一天,美人從藝壇消失了。不久,地球人都知道了,原來佳人已屬沙陀利,被當時權勢最大的慶親王奕劻之子——官拜農工商部尚書的貝子載振藏之金屋。
當然,美人楊翠喜不是自己花落貝子府的。那是日俄戰爭之后,載振奉命到東三省視察,路過天津,北洋大臣袁世凱設宴招待,席間楊翠喜獻藝,載振一見之下,不覺忘情,手為之舞,足為之蹈。后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楊翠喜進了載貝子的臥室,她成了某人送給貝子的禮物,隨同大活人進獻的據說還有十萬雪花銀。送禮的就是出自袁世凱門下,現任道臺的段芝貴。不久,段芝貴一躍,由一個“地級干部”變成了署理黑龍江巡撫,躋身地方大員的行列。這樣的破格提拔,據說在清朝還沒有先例。
此時,晚清的吏治早已壞得一塌糊涂,即使如圣眷隆隆的岑春煊要想整頓,也只能鎩羽而歸,所以慶王父子才敢如此大膽妄為,讓買官者破格得售。不過,吏治雖壞,朝廷反腐敗的旗幟卻并不倒,只是在反腐的背后總是有權力斗爭的影子。慶親王奕劻雖然勢大權重,但他也有政敵,政敵就是朝中的軍機大臣瞿鴻禨和地方大員岑春煊。在李鴻章之后的政壇上,瞿、岑的聯盟雖然在和奕劻與袁世凱聯盟的斗爭中總是處于下風,但卻并沒有被徹底打垮,時不時地總要出來弄點事惡心一下對手。
地球人都知道的楊翠喜事件,給了瞿、岑一個看起來絕佳的機會,于是,瞿鴻禨的門生,現任御史的趙啟霖跳出來奏了一本,把事給抖落了出來。事既然給捅出來了,徹查的官樣文章是必須做的,一個以醇親王栽灃和孫家鼐為首的“調查組”組成了。在調查組還沒有動身之前,袁世凱命令手下干員楊以德馬上將楊翠喜從貝子府轉移,讓鹽商出身的商務局總辦王竹林頂杠,充作楊翠喜的丈夫,并親口教好了兩人如何答對。總之,待到調查組進入現場,作案人早已移花接木,把張冠扣在李姓的腦袋上了。
醇王爺和孫家鼐也不是糊涂人,他們帶人來了以后,睜著眼睛裝糊涂,孫家鼐問了問王竹林和楊翠喜,錄了原本是楊以德操辦的口供,然后就回京復命,一場大案煙消云散,御史趙春霖丟了官,載貝子也自請辭職,國家又回到了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顯然,瞿鴻禨和岑春煊不出面,誰肯賣力查呢?也許,他們看出來了,西太后根本也沒有下決心,奕劻和他寶貝兒子還都在位置上,袁世凱更是大權在握,事件根本沒有波及他。按袁世凱的說法,案件大事化了是因為奕劻平時人緣好,為人厚道,所以大家肯幫忙。
清朝自所謂的同光中興以來,官場有種相當怪的現象,凡是有用、能干的官員大抵聲譽不佳,曾國藩之后這種現象愈演愈烈。
到了袁世凱的時代,朝中最有用的能臣袁世凱居然跟最為貪黷的奕劻結成最牢固的聯盟,靠收買奕劻實現他的政治抱負。這個奕劻,被英國《泰晤士報》著名的記者莫里循稱為中國聲名最惡劣的人物。楊翠喜案,段芝貴買官,袁世凱參與與否于史無證,不好說,但從后來的彌合掉包來看,他未必就不知情,況且,段芝貴得官也合乎他一貫的擴張勢力的初衷。
客觀地說,袁世凱在晚清的變局之中,于改革事業沒少做貢獻,清末新政的每項事業幾乎都有他的份額,從行政、警政改革,到預備立憲。在推行改革的同時,他個人的勢力也迅速膨脹,形成了唯他馬首是從的龐大的北洋系,這一切都離不開慶親王奕劻的大力配合。而奕劻作為皇室宗親,居然全不顧自家祖宗的江山社稷,甚至在辛亥年,袁世凱逼清帝退位他也配合。那副嘴臉,連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溥儀都記憶猶新,等到奕劻死的時候,家屬求謚號,這個關起門來的小皇帝居然要賜個“丑”字給他。
都說樹倒猢猻散,其實樹還沒倒,猢猻就已經散了,身沒散,心散了。即便根正苗紅的自家人也未必靠得住,大家早就利用眼前的權勢鋪好了退路。
給西太后講立憲
清末新政,立憲是最響、也最持久的呼聲,后世把當年推動改革的人,稱為立憲派。其實,在當時,朝野上下,像點兒樣的官紳和紳商差不多都是立憲派,更不消說那些留洋回來的、新學堂出來的學生仔了。
光緒二十七年初(1901),西太后和光緒尚在避難地西安,新政就揭開了序幕,第一項改革就是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改成外務部。這是迫于洋人的壓力,經過義和團圍使館這么一鬧,洋人不再容忍中國人當阿Q,明明一個外交部門,偏要宣稱“總理各國事務”,好像把洋人家里的事都管了似的,于是中國終于有了一個跟西方接軌的政府部門。其后拖拖拉拉,幾年動靜不大,無非是改改官制,抄一抄當年戊戌維新的舊稿。但是這一抄,抄得康有為、梁啟超及其門徒很興奮,立馬高調鼓吹立憲,民間輿論,也跟著熱鬧,依托租界的報紙差不多都在跟著辦在境外的《新民叢報》的調子走。走在改革前列的人們,已經不滿足于改改官制,出臺幾項獎勵辦學和工商的政策了,他們要求制度要有一個根本上的變動,正經八百地跟西方接軌。
到了1904年,俄國人和日本人在中國的東北打了一仗,這仗日本贏了,贏得很體面。在我們的教科書上,這是中國的恥辱,說人民都很憤怒,但是在當時,很多下層中國人,比如馬賊張作霖和馮麟閣之流,在給日本人做密探。當然也有一些人在給俄國人做,其中某些倒霉的,被抓住了砍頭,還被拍成了新聞片,不巧讓在日本留學的魯迅看到,沮喪的他棄醫從文,這已經是后話了。我要強調的是,當時另一部分生活比較優越的中國人,尤其是熱衷于改變的中國人其實對日本人戰勝很是興奮。因為此前,凡是持保守觀點的人都認為俄國能贏,而持主張變革的人大多認為日本能贏。日本的勝利,在變革派看來,不僅給黃種人爭了口氣,而且說明,在落后的東方,只要堅持變革,就可以由弱轉強,而變革的關鍵,大家公認是立憲。自然,日本能做到的,中國也能。從前甲午年,日本打敗中國已經讓國人舉國震驚,這次居然連西方強國俄國也打敗了,國人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
這一驚,也驚到了在頤和園納福的西太后,因為自《日俄和約》簽訂,宮門之外就不那么清靜了。不僅張謇、湯壽潛這樣的名紳開始鼓噪立憲,連朝廷的達官貴人也坐不穩椅子,食指大動,思有所為。袁世凱和瞿鴻禨在官場上是政敵,明爭暗斗無日或無之,但此時卻一致認為,我大清該立憲。甚至連名聲一直不大好,卻為西太后所倚重的皇家懿親慶親王奕劻也附和袁世凱,半吞半吐地說著立憲的好話。地方大員,分量很重的湖廣總督張之洞和兩江總督周馥,也都對立憲表現出相當的熱情。奏請立憲的折子,就這樣一個又一個擺在了西太后老佛爺的案頭上。
西太后老佛爺自逃難歸來,腦子已經變得很開通了,整天地跟一群西洋貴婦(公使夫人)混在一起,看不慣也忍著,還時不時地賞她們一點兒中國的古玩。西方的非物質層面的玩意兒進來,對這老太婆來說,最擔心的,一是皇家的位置,二是大局的動蕩。立憲究竟會怎樣,心里還是沒底。這時候,一個人進入了她的視野,此人姓曹名汝霖,日本中央大學法律政治科畢業,回國應留學生考試拿了第二名,得了中西合璧的法科進士頭銜。此人后來在“五四運動”中成了著名的親日派賣國賊,但是在1905年,尚無此惡名,在政府里地位雖然不高,卻是屈指可數的幾個能干的“知日”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