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權謀下的王朝(2)
- 張鳴說歷史:大國的虛與實
- 張鳴
- 4967字
- 2016-03-09 17:35:08
可是,清朝不是這樣。首先皇帝后宮的人數大為減少;另外,行房時還要有許多規矩。在故宮那種幽暗仄窄的地方,稍微膽子野一點兒的皇帝,都不樂意在宮里居住。而堅守工作崗位的皇帝則后嗣不昌,到了宮外的園子被洋鬼子燒掉,沒處可去放肆,連著幾個皇帝,干脆一個后代也生不出來了。
皇帝帶頭自我約束,雖說有限度,比起老百姓,還是色福齊天,但跟前朝比,已經算存天理滅人欲了。當然官員們也跟著倒霉,最大也最不得人心的一條禁令,就是不許官員嫖妓。歷朝歷代,朝廷差不多都有官妓,設置專門機構——教坊司管理,一方面為朝廷創收,一方面優待官員——官員嫖妓優先。然而,清朝皇帝把朱熹老兒的話當真,不僅取消教坊,而且不許官員嫖妓,反差未免過大。可過大是過大,沒有人敢表示不滿。一來人家原本就是征服者,手里的家伙不吃素;二來理論堂堂正正,合乎經典,想駁,嘴都張不開,所以大家只好忍著、順從,暗地里罵理學為偽道學出氣。更有那熱衷拍馬屁的假道學,居然順著皇帝來,變本加厲,連唱戲的女旦也給禁了,讓各級領導干部的性生活淡出鳥來(索然無味之意,來自《水滸傳》里各好漢所用的當時朝代所用的常用語),只好跟自家的妻妾用功(已經有研究證明,在那個時代,官宦家的妻妾,在性技巧方面,很是不行),各自帶頭,為康乾盛世的人口激增,作了不少貢獻。
在這種理學風尚彌漫的時候,好多事都跟前朝相反,娛樂生活尤其如此。那時代的北京,盡管算是世界數一數二的大都市,但是娼業卻很不發達,每令在京做官的南方士人頻發牢騷。那年月娼業發達的地方,都是今天看起來不起眼的小地方,比如大同,比如陜州(今三門峽市),而且都在商道上為商家服務的。因此傳說中清朝中期的名妓,說來說去,只是三寸金蓮比較標準,其他的如彈唱風情,一概闕如。北京的京官們,萬般無奈,百無聊賴,居然獨辟蹊徑,琢磨出另外一條道來——逛相公堂子,也就是說跟唱戲的男藝人,尤其是男旦交往。說到這兒,我們的性學家肯定很興奮,說這是男同性戀。其實不對,那些跟男藝人膩乎的京官們,絕大多數性取向跟我們常人一樣,那些相貌佼好的男旦,不過是昔日名妓的替代品而已,用魯迅的話來說,他們看到的是扮女人。
然而,到了清朝末年,西學東漸,傳統的意識形態被動搖,理學的禁令,再也禁不住官員的力比多(libido)沖動,于是漸漸地京師娼業開始復興,蘇州的清吟小班,迤邐北上,八大胡同繁榮“娼”盛。官員們“談助無非中發白,閑來只是逛胡同”,吃花酒蔚成風氣,在胡同里流連忘返。連狀元娘子賽金花,原本在上海重操舊業,但也很快被吸引到北京石頭胡同。到了八國聯軍打來,官員四散逃命的時候,被逼無奈跟鬼子鬼混一通。后來居然被回城的官員捧為用身體救了北京城的大英雄,到了民國,則升為九天護國娘娘。
進入民國,大家咸與共和,對西方制度的追求,以迅猛的速度落實在性生活上,于是官員們重要的公務都挪到八大胡同來辦了。當時北京人傳說,喜歡逛胡同的,有兩院一堂,兩院是國會的眾議院和參議院,一堂是指京師大學堂,即今天北京大學的前身。這里多少有點調侃的意思,其實逛胡同最多、最有實力的逛的,還是官員,尤其是各部的高級官員,還有帶兵的丘八(舊社會對兵痞的貶稱)。馮玉祥在后來的回憶中說,他去找政府總長(部長)辦事,也被拉到胡同里,一進門兩個妓女撲上來,一個大腿上坐一個,一上來就揪胡子,打嘴巴(當然很輕)。
當然,在轉型中的中國,這種事,一點兒都不奇怪,不管真實的西方是怎樣的,但是只要一學西方,對于某部分人來講,首先落到實處的,就是日常生活上性的放縱?,F在,中國又處在新的轉型中,禁令松弛,犯禁者眾多,犯禁的官員,十有八九,都栽在女人身上。不過,時代畢竟進步了,這些人比起前輩來,后輩進步的地方是學會了雙管齊下,一邊泡小姐,一邊包二奶,家花野花一齊開放。不過,凡是這種貌似的西風東漸,官員還是別帶頭的好,這種帶頭,對于國家和百姓,乃至自家的身體,都不太好。
文甘草的故事
在帝制的中國,明清兩朝,士大夫能夠中進士而且點翰林是科舉途上最榮耀的事情。一般做了翰林之后,仕途最順,不僅可以有機會外放考官,收若干門生,而且升遷特快,用不了多少年就可以位列卿相。不過,清末卻有兩位翰林公參加推翻帝制革命,一位是蔡元培,另一位是譚延闿。今天要講的,就是這位譚延闿。譚延闿本是貴胄公子,父親譚鐘麟本是清末的地方大員,不過面目相當保守,戊戌變法時任兩廣總督,不僅抵觸革新,而且連前任興辦的水師魚雷學堂也給裁撤了。譚延闿是譚鐘麟晚年得的兒子,雖然以今天的眼光看來似乎不利于優生,但這個老來子卻非常聰明,書讀得好,是光緒三十年會試的第一名,即會元。湖南名士王闿運聞之大喜,說是破了湖南的天荒(譚延闿是湖南人,湖南清季二百年沒人中過會元)。
在中國近代歷史上,老子和兒子唱反調的事特多,老子保守,兒子往往就激進,越是有出息的兒子就越有激進的可能。中進士入翰林之后,譚鐘麟死了,回家守制的譚延闿很快就跟鼓吹改革的立憲派攪在了一起,高票當選湖南咨議局議長。接下來發生了辛亥革命,“山大王”焦達峰做了湖南都督,沒多長時間就被刺殺,譚延闿被推上都督的椅子,從此落入“革命陣營”,二次革命反袁(世凱),國民黨陣營的四個省督獨立,也有他一份。此后在湘督位置上幾番上下,率領殘余湘軍跟隨孫中山東奔西走,參加北伐,時而省長,時而督軍,時而總司令,時而軍長,最后做到國民黨政府的行政院院長。譚延闿在國民黨內人緣極好,因他是文官,人稱文甘草。中藥配伍各有禁忌,唯有甘草跟什么藥都能配合一起用。凡被人叫作甘草的人,往往有特別好的脾氣,譚延闿為人之隨和,是出了名的。湘督三易上下,每次都安之若素,走之從容,做官時下屬進門不用報告,有座便坐,有煙自取享用,而譚延闿不論什么時候,都和顏悅色,了無怒容。即使被當面羞辱,則裝作不聞,即使被部下賣陣,差點做了俘虜,也不過是苦笑著搖搖頭而已,所以,他的第二個外號叫譚婆婆。譚延闿人有名氣,字也寫得好(要是開門賣的話,完全可以賣個好價),一直做著大官,按道理字不太好求,但湖南各地飯鋪酒店到處都有他的墨寶,隨便一個馬弁副官都可以替人求字,譚搭紙費墨沒有二話,也許有些是秘書長之類的代勞,但都得到他的首肯,肯將名義假借的。大革命時期,國共時有摩擦,左派右派,壁壘分明,但是唯有譚延闿,左派大他站在左邊,右派大他站在右邊,兩邊的攻擊炮火,都擦不到他的邊。反過來說,這種人的用處也不大,做到行政院長也不過是國民黨內各個實力派都能接受的作為緩沖用的沙袋,一個軍人政權的點綴。
譚延闿登上政治舞臺的時候,趕上了一個武人當家的時代,遍地烽火,到處打仗?!白笠彩菛|洋刀,右也是東洋刀”(袁世凱語),幫會、土匪、教門也各逞威風,有槍就是草頭王,槍多氣粗,各以實力說話。譚延闿一介貴胄公子,不幸又是讀書種子,中過會元,點過翰林,雖然據說在第一次做都督的時候曾經在武人面前露過一小手——可以雙手使槍,而且槍法極準,但依然沒有武人拿他當自己人,因為他不是士官系(日本士官學校畢業),也不是保定系(保定軍校畢業)。而他自己也沒有親自下部隊帶兵打仗,實現從文人到武將的轉變,所以盡管他當過的官盡是些“武職”,督軍、司令、軍長之類,但始終成不了一個帶兵官。頂著那么多貌似軍閥的頭銜,卻從來掌不了實權,實際上卻是秀才遇見兵,不僅有理講不清,而且很容易被人架空,甚至趕走。在那個時代,文人混在武人堆里,做幕僚也好,做“長官”也罷,往往帶有很大危險性,弄不好就會被上下左右的野心家們給犧牲掉。可是由于譚延闿的好脾氣,左右圓通,這種危險對他來說卻似乎不存在。
下面的武夫可以架空他,出賣他,驅逐他,但卻沒有人敢冒湖南鄉里輿論的大不韙殺掉他。至于上面和左右的武人,由于他的圓通、對人不構成威脅,也會安全得多。從某種意義上說,譚延闿是近代的馮道,茍安于亂世,靠的就是心平氣和,處世圓通。據說,譚五十歲那年,有人做祝詞曰:“茶陵譚氏,五十其年,喝紹興酒,打太極拳,寫幾筆嚴嵩之字,做一生馮道之官,立德立功,兩無聞焉?!弊T氏聞后,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連稱奇才。說實在的,這祝詞雖然刻薄了一點,但對于譚確實再貼切不過了。
譚延闿的時代,是中國現代的轉型時期,可是,轉型轉成了文官淪為驕兵悍將的擺設,只有像馮道一樣,心平氣和、唾面自干,才能文運長久,無論如何都是一種悲哀。
民意何如官意
在中國,再霸道的皇帝說起來也是要在乎民意的。因為中國的皇帝跟日本的天皇不一樣,不能躲在幕后假裝自己是神的后代,對前臺的政治紛爭不聞不問,維持千年不改姓換代,萬世一系。中國的皇帝誕生之初,原也打算傳之萬世來著,可是任誰也傳不了那么久,短的二世而亡,長的也不過十幾代,天下就改了姓氏。改姓換代的原因多半是民意鬧的,載舟之水沸騰起來,把船搞翻了。因此,皇帝都要關心一點兒民意,不僅有御史下去打聽著,而且有的朝代還設有專門的機構負責采風,說是收集民歌民謠,隨便著也采一點兒“群眾意見”上來。
可惜,皇帝距離老百姓太遠,想要從皇宮里出來一次,動靜太大,微服私行當小說講講解悶行,真的操作起來,難如上青天。我們的電視劇導演,經常把他們所喜愛的好皇帝,說成跟老百姓心連心。其實,即使真有這樣模范皇帝、雷鋒皇帝,老百姓也特想親近一下他們,也如當今追星粉絲們的狂熱,兩下也互相夠不著。
事實上,皇帝基本上是碰不到民意的,眼見、手摸,鼻子聞到的,無非是官意。這一點,在用人上表現得最為明顯。
說起來,用人當官,尤其是當大官,除了某些時候大權旁落,被女主、宦官、外戚或者權臣反客為主當了家的,理所應當是皇帝說了算,乾綱獨斷。一般來說,依皇帝的性格不同往往呈現出兩種面目:一種是不大容易受外界的影響,皇帝自己說了算,說誰行,就是行,不行也行;一種比較容易受外界影響的,也就是說,要征詢大一點的官員的意見,然后再做決定。其實,所謂不受外界影響的皇帝,也會受周圍人的影響,只是這種影響不那么直截了當而已。說白了,皇帝用人決策的信息來源只能是官意。
來自《晏子春秋》的一個故事很有意思。說是齊景公用晏子做東阿的地方官,三年之后,齊景公將晏子召來數落一頓,他說,我原以為你有本事,才讓你治理東阿,結果你治得亂七八糟。你趕快反省,否則我要處罰于你。晏子說,這樣吧,臣懇請改道行之,再給臣三年機會,如果主公還不能滿意,可以殺了我。不想,第二年晏子回國都匯報,齊景公非常高興,親自前來迎接,連說好哇好哇,你干得好。晏子說,其實,我前三年治理東阿,一秉大公,賄賂不行,貧民得以救濟,境內沒有人挨餓,然而主公卻要治我的罪。而今年我反其道而行之,賄賂公行,重加賦稅,殺貧濟富,打點上下左右,尤其重點賄賂君王的身邊人,境內饑民過半,但是主公您卻夸我。
小人不可得罪,有權者身邊的小人尤其不可得罪,這是跟“為政不得罪巨室”一樣的做官鐵律。反過來,不得罪就意味著要討好,不是兩不相涉、互不侵犯。因為如果你不討好,別人討好,你的不討好就變成了得罪。這就是為什么無論哪個朝代,無論皇帝賢與不肖,皇帝身邊的人,無論男的女的甚至包括沒了關鍵零件的宦官,大家都要拍他們的馬屁,至少得給面子的緣故。
退一萬步說,即使皇帝周圍的人,不是史書上說的那樣,都是勢利小人,為官者在多數情況下想要升上去,而且升得快點,有一個條件還是得具備,那就是人緣,不,官緣得好。為官時,不僅要打點好皇帝周圍的人,而且上下左右都得八面玲瓏,弄個清爽。官緣好,首先脾氣得好,個性是不能要的,脾氣得收起來。想要干點事,又不大惹人怨恨,就得有唐朝婁師德唾面自干的好性子,或者吾日三省吾身,像林則徐那樣,在臥室里掛上“制怒”條幅,時刻提醒自己。如果不能,那就什么也別干,一味模棱,多磕頭少說話,口中不臧否人物。歷史證明,雖然史書上不多見這類人的事跡(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但這類人,一般來說升得快,上去的多,越是高層,越是堆積這樣的有人緣的高手。
古往今來,靠官意,命里注定選不出好官、能官、賢德之官。蕓蕓眾官里,即使有個把明白人,也架不住大伙都喜歡油光水滑的琉璃蛋,或者老實巴交的窩囊蛋。真正為民做主的好官,民意倒是不錯,可惜,民意何如官意,為民難免得罪官,得罪了官,上下左右官緣不佳,多半免不了被淘汰。拖到最后的最后,民意只好在造反中表達,待到上達天聽的時候,什么都晚了,大家一起,沒死的話,推倒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