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權謀下的王朝(4)
- 張鳴說歷史:大國的虛與實
- 張鳴
- 4939字
- 2016-03-09 17:35:08
曹汝霖受到了西太后和光緒的召見。召見之前,曹汝霖得到了袁世凱的特別關照,告訴他此次召見老佛爺必定有所垂詢,讓他留意準備。果然,西太后開門見山,上來就問日本的立憲是怎么回事。什么時候立憲,立憲前都到哪些國家考察過,以西方哪國的憲法作為藍本,議會的上下兩院如何,議員是怎樣選舉的等。很明顯,在召見曹汝霖之前,西太后已經有了一些關于日本議會的知識,她最擔心的是立憲開議會之后會出現亂局,因此西太后特別問道,日本國會開會是不是時常會有黨派爭吵。曹汝霖回答說,是這樣的,但是朝議決定之后,各黨即團結起來沒有爭議了。比如日俄戰爭,開仗前爭議很厲害,但后來開御前會議日皇決定宣戰,日本國會的兩大黨即一致主戰,團結起來了。聽到此,西太后長嘆一聲說,“唉,咱們中國即壞在不能團結!”顯然,曹汝霖的陳述,并沒有消除西太后對立憲后出亂子的擔心。大概曹汝霖也意識到此,馬上對了一句:“以臣愚見,若是有了憲法,開了國會,即能團結。”西太后聽了很詫異,提高聲音問道:“怎么著,有了憲法國會即可團結嗎?”曹汝霖回答說,團結必須有中心,立了憲,憲法就是國家的立法中心,議員都是人民選出來的精英,是人民的領導中心,內閣總理大臣是國會和皇帝欽命的,屬于行政中心,后兩個中心都圍繞著憲法中心做事,如果兩下意見不一致,總理大臣可以被彈劾,總理大臣也可解散議會重選。只要總理大臣選對了人,國會和行政就能和衷共濟。聽到這里,據曹汝霖回憶,西太后“若有所思,半頃不語”。
曹汝霖的話作用能有多大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他確實講了,而且屬于比較有分量的一講。此后,清廷立憲的步伐邁得很快,1905年7月,五大臣出國考察憲政,次年宣布預備立憲,各省的咨議局選出來了,中央的資政院也組成了。1908年頒布《欽定憲法大綱》,連立憲的時間段都定出來了,預備期為九年,1916年正式開國會,1910年又在各方的壓力下,將立憲期提前到1913年。只是由于西太后死后,新當家的滿族親貴,少不更事,執意要把權力收到自己手里。1911年5月成立皇族內閣,閣員13人,滿族占9人,皇族又占7人,冷了多由漢人官僚構成的地方實力派的心,更冷了立憲派紳商的心。革命到來的時候,大家都站著看,好事的還幫著起哄,于是清朝結束了,小皇帝宣統,還沒懂事就退到了皇宮里面做富家兒。
稍微懂點近代史的人都知道,清末的滿族親貴,多數都屬于保守派。
就世界范圍而言,那時的西方各國的代議制由于沒有實現普選,基本上處于精英權力分享的層面。當時清朝的立憲,由于取法日本,更是保守,無非是在保留最多的皇家特權的基礎上,把權力適度地面向官紳、紳商分享,尤其和實力強勁的漢人精英分享。顯然,當初決定預備立憲的西太后是知道這個道理的,可惜她的不肖子孫卻不明白。結果,皇族內閣以及朝廷一系列收回地方權力的舉措,使得包括立憲派在內的所有官紳和紳商都涼了半截,等于是把立憲最核心的成分掏空,形成了世人所謂的“假立憲”。報應來得很快,幾乎在幾個月之內,這些頭腦冬烘卻又自作聰明的紈绔子就丟了祖宗的江山,日后只能坐吃山空,靠典當過日子了。
永樂皇帝的功德箱
很久沒有去十三陵了,突然不知怎么來了興致,想去拜訪一下久違了的列位朱家皇帝,于是與妻一道開車進了陵區所在的天壽山。第一站自然是長陵,那個朱元璋桀驁不馴的兒子,以武力奪了侄兒建文帝皇位的朱棣的安宅。十三陵雖說埋葬了明代十三位皇帝,但朱棣一人卻占了陵區風光的大半,其他的陵只不過是給主軸線的長陵做陪襯的。多年不見,神道上的石人、石馬、石頭獅子、石頭大象依舊,石牌坊也巍峨依然,進了陵門,里面干干凈凈,還修了一個連北京都少見的配有休息室的現代化廁所。不過,陵內少了些雜草以后,給人的感覺怎么看怎么像故宮,享殿幾與太和殿無二。進了享殿之后,殿內那三十二根金絲楠木的巨柱,撐得大殿感覺上比太和殿還要寬敞氣派,看起來朱棣對他死后待的地方要比生前的上心得多。大殿的正中,不知什么時候添了一座很是龐大的朱棣銅像,銅像的腳下有一塊不太顯眼的牌子,上面寫著:成祖文皇帝保佑平安。像的前面,是在所有佛、菩薩、玉皇、關帝、媽祖等面前常常會見到的功德箱,里面盛滿了人民幣,功德箱的前面是一塊很厚的海綿墊子,不時有善男信女們在上面跪下磕頭,然后在功德箱里塞上人民幣。
把皇帝老兒當菩薩拜,這種事情在中國還不多見,雖然中國有幾千年頭上頂著皇帝的歷史,但是人們沖皇帝(包括皇帝的神位)屈膝下跪,主要是看著他們手中的權力,死了的皇帝就是一個死人,頂多就是一個死了的貴人,照樣有人敢去盜他們的墓,把尸體拉出來翻財寶,這一點皇帝自己也清楚,不然的話他們的墓穴就不會那么在乎保密了。中國的皇帝其實命挺苦的,祖祖輩輩神化自己,非說自己是真龍天子,權力還特大,可以封神,凡是經皇帝封過的神靈,香火一般都特盛。可是自己死后就是變不了神,只有兩個除外,一個是劉備,多半是托了他結拜二弟關羽的福,有的地方沾光可以在關帝廟里撈點兒香火;一個是唐明皇,唱戲的將他奉為祖師爺,也算是半個神。其他的皇帝,任你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統統不過是死皇帝而已。
不過,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是皇帝雖然不是神,卻有神氣,尤其是那些有名做過一些大事,卻又沒有因此丟了江山的皇帝,他們吃過的有人樂意吃,從滿漢全席到通大便的牛黃解毒丸;他們用過的作古董拍賣更值錢,從湊在嘴上的茶碗到湊在屁股上的夜壺。這些“雄才大略”的皇帝的事兒,也特別招人傳誦,直到今天,關于皇帝的電視劇依舊一集一集地往下拍。
我沒有問過那些給朱棣下跪并塞錢的人們到底為什么這么做,也不想猜測他們頭腦中是不是有帝王意識。我意識到,其實我們中國人在現代化的路上走了百多年,好像《國際歌》也正經不正經地唱了幾十年,卻并沒有走出給皇帝尤其是“雄主”下跪的文化陰影,不僅“愚民”和“草民”們的膝蓋軟,我們的秀才知識分子膝蓋尤其軟,不僅軟,而且還會證明人之所以生出膝蓋,就是為了下跪用的。我們的歷史學家,包括在給中學和大學生寫教科書的時候,一碰到那些雄才大略之主,贊美之詞情不自禁地就會冒出來,擋也擋不住。我們的文學家就更來勁,一遍一遍地比著這個世界上最棒的男子漢來寫我們的好皇帝,也不知賺了觀眾們多少眼淚。
長陵的主人朱棣就是這樣一位“雄主”,雖然排得比較靠后。跟那些入了秀才們法眼的皇帝一樣,朱棣有一些可供炫耀的事功:他重建了北京城,特別是修了座今天算作世界文化遺產的皇宮,同時還有一座供他死后享用的“皇宮”;附庸風雅,找人編了部《永樂大典》;真格好武,將蒙古人趕得離北京遠了一點;最露臉的是派身邊的大太監鄭和帶了一支龐大的船隊下西洋,開創了當時世界遠航史的新紀錄,至今中國人提起來還激動不已,盡管當時人家不過是想打探建文帝的下落,生怕他那個倒霉的侄子什么時候東山再起。
不過,這位“雄主”殺人和糟蹋起人來也照樣是大手筆,不僅殺人如麻而且表現出超常的嗜血欲。為了一點兒宮闈丑事,居然一次就誅殺宮女2800余,而且親自監刑,看著將這些無辜的少女一個一個凌遲處死。早在兩千年前就被廢止的人殉制度在朱家王朝居然能夠復活,雖然始作俑者是他那同樣“雄才大略”的父親,但他在執行祖制方面一點兒都不遜色,三十多個他生前喜愛的女子活生生地遵他的指令隨他去了長陵的地下,而不知姓名的殉葬者據說不知凡幾。在奪了他侄子建文帝的江山社稷之后,凡建文帝的忠臣遭零割而死的就算便宜了,被剝皮楦草者有之,被割掉耳朵鼻子再燒了塞給本人吃的有之,將受刑者的兒子割了塞給本人吃的亦有之。自古株連九族已經到了極限了,但人家朱皇帝居然能夷十族。同樣,幾乎所有的酷刑都在朱棣眼皮底下進行,看來所有這些地獄里的勾當對他來說都是一種難得的樂趣。最令人發指的是他對建文帝忠臣家屬的處置,九族十族的男丁都殺光了,剩下的女眷則被沒入教坊,由朱棣親自派人監管到軍營做軍妓,每日每人要被20余條漢子糟蹋。監管人凡事直接請示朱棣,而朱棣也為此下了許多具體的詔令,指示要這些可憐人多多“轉營”(即遭更多的男人侮辱),凡是不幸懷孕的,生下男孩做“龜子”,女孩則“長到大便是個淫賤材兒”,如果被折磨死了,便“抬去門外,讓狗吃了”。
在中國有皇帝的時代,忠義是做人的大節,也是統治性意識形態的基本內容,任何兩個或者多個在政治和戰場上競爭或者廝殺的對手都不能不提倡忠義。每個競爭的勝利者,即使自身有著充分的正當性,當面對寧死不屈的效忠故主者的時候,如果不能招降他們,至少在殺了他們的同時,也要表示對這種行為的欽敬,以厚葬、撫恤親族之類的舉動以示表彰,盡管可能這樣做的時候,一肚皮不樂意,只要你不想淪為草寇,還想成點兒氣候。因為禮遇死人是給活人看的,一方面是讓自己的部下為自己賣命,一方面則表示對社會公意的尊重,特別是當勝利的一方不那么占理的時候,就更得靠這種假仁假義收買人心。像朱棣這樣,惱羞成怒且喪心病狂地夷九族夷十族地虐殺忠臣義士(特別是像方孝儒這種并沒有對他造成過什么危害且德高望重的儒者),而且那樣對待他們的家屬,真是達到了古今罕有的境地。當年,東晉的司馬氏在王導對其講起他祖先對曹魏的種種殘暴之舉的時候,掩面而哭,說若如是則國祚不永。而我們這個朱家皇帝,所行所為,超過當年的司馬昭不知多少倍。
對于這樣一個皇帝,僅僅因為他有過那么些似乎很耀眼的事功,就閉上眼睛不看他的殘忍和無恥,能不能給他三七開?姑且不論那些事功如何勞民傷財,兀了蜀山,窮了百姓,空了國庫,僅僅為了給他采金絲楠木,進山一千人,出來不足五百,再運到北京,相死于道者又不知凡幾,就是種種嗜血之舉,是人能做出來的嗎?
我們的歷史是人的歷史,世界是人的世界,總要逐漸變得人道才是,這樣歷史才能進步。人道的尺度理應是歷史人物評價的底線,離了這個尺度,僅僅把眼睛盯在所謂的事功上,這樣寫出來的歷史就是一個荒唐的歷史。多少年來,雖然我們一直嚷著奴隸們創造歷史,但骨子里卻依然是根深蒂固的英雄史觀,眼睛只能看見大事,至于無辜人命喪失,只看作必要的代價。我的一位朋友說,中國沒有宗教,歷史學就是宗教,惡人暴君怕的就是青史上留下惡名,如果我們因為暴君的事功就寬宥或者無視他的殘忍,甚至為他的所謂事功而歌功頌德,那么我們今后的歷史就將有越來越多的殘忍。這樣的歷史觀是到了該反省的時候了。如果修了大運河的楊廣是一個人所不恥的“煬帝”,那么派人下西洋的朱棣同樣應該是“煬帝”。他的子孫將他捧成“成祖文皇帝”,那我們現在人理應清醒一點,干嗎非要跟著朱家的子孫屁股后面爬,不僅自己爬,還給朱棣塑像(塑成那么一個巍峨高大且正義凜然的樣子),塑像前面放上供人下跪的墊子和上供的功德箱,其實,朱棣就是一個煬帝,謚法云:好內遠禮曰煬,貪酷無道曰煬,信夫!
鐵面法官手里的“冤案”及其他
張釋之是西漢文帝時的廷尉,按今天的算法應該是王朝的首席大法官兼司法部長還兼警察頭子。此人在歷史上出名,因為他的剛直鐵面。皇帝把驚了自己駕的家伙送去他那里治罪,可是廷尉大人居然罰了點錢就給放了。皇帝很生氣,說是要不是自己的馬好,非摔個嘴啃泥不可,說不定會出大事,可是廷尉大人說是你要是當時一刀殺掉也就殺了,但是送到我這兒來按律就該這樣判。
張釋之早在做公車令的時候兼帶負責宮門守衛,太子和梁王這一對太后眼前的寶貝一起乘車入朝,過司馬門不下車。張釋之居然追上去給生生攔住,然后上奏彈劾這倆寶貝大不敬,非得皇帝親自出面請皇太后下詔赦了太子、梁王才算拉倒。
如此嚴格執法之人也有冤枉人的時候,那是張釋之剛出道的時候,在漢文帝身邊做謁者仆射時常圍繞秦亡漢興的話題,跟皇帝講些“卑之,毋甚高論”的淺顯道理。一次,陪皇帝去上林苑游玩,皇帝問起上林尉園林里養的飛禽走獸的品種和數量,結果上林尉一問三不知,旁邊一個小吏代為所答,滔滔不絕,問什么知道什么。于是皇帝大悅,說:“吏不當若是邪?”下令要提拔這個小吏做上林令。張釋之卻發表意見不同意,說這個小吏,無非是逞口舌之利,不足道。他還舉出本朝兩位說話不大利索的大臣周勃和張相如的例子,說明能說會道者不應該被稱道,尤其不該被獎賞,甚至上綱上線,說秦朝任用刀筆吏,競相以尋人過失、苛相察究為任,害得政治空言廢實,皇帝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結果二世而亡。最后,漢文帝被說服,小吏提升的機會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