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之易太子也,意所偏私而不能自克,盈廷不敢爭,而從臾之者,自郅惲之佞外無人焉。若張湛者,且潔身引退以寓其不滿之意矣。東海雖賢,郭況雖富而自逸,光武不能以自信,周旋東海而優郭氏,皆曲意以求安,非果有鸤鳩之仁也。于是日慮明帝之不固,而倚陰氏以為之援,故他日疾作,而使陰興受顧命領侍中,且欲以為大司馬而舉國授之。
嗚呼!人茍于天倫之際有私愛而任私恩,則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鮮不違道而開敗國亡家之隙,可不慎哉!卒之帝崩而山陽王荊果假郭況以稱亂,則帝之托陰氏以固太子之黨,亦非過慮也。雖然,慮亦過,不慮亦過;慮以免一時之患,而貽數世之危,固不如其弗慮也。
〖三三〗
漢之通西域也,曰“斷匈奴右臂”。君諱其貪利喜功之心,臣匿其徼功幸賞之實,而為之辭爾。夫西域豈足以為匈奴右臂哉?班固曰:“西域諸國,各有君長,兵眾分弱,無所統一,雖屬匈奴,不相親附,匈奴能得其馬畜旃罽,而不能與之進退。”此當時實征理勢之言也。
抑考張騫、傅介子、班超之伏西域也,所將不過數十人,屯田之卒不過數百人,而殺其王、破其國翱翔寢處其地而莫之敢讎。若是者,曾可以為漢而制匈奴乎?可以黨匈奴而病漢乎?且匈奴之犯漢也,自遼左以至朔方,橫互數千里,皆可闌入,抑何事南繞玉門萬里而窺河西?則武帝、張騫之誣也較著。光武閉關而絕之,曰:“東西南北自在也。”灼見其不足為有無而決之矣。
夷狄而為中國害,其防之也,勞可不恤,而慮不可不周。如無能害而徼其利,則雖無勞焉而禍且伏,雖無患焉而勞已不堪,明者審此而已矣。宋一亡于金,再亡于元,皆此物也。用夷攻夷,適足以為黠夷笑,王化貞之愚,其流毒慘矣哉!
〖三四〗
光武之于功臣,恩至渥也,位以崇,身以安,名以不損,而獨于馬援寡恩焉,抑援自取之乎!
宣力以造人之國家,而卒逢罪譴者,或忌其彊,或惡其不孫,而援非也,為光武所厭而已矣。老氏非知道者,而身世之際有見焉。其言曰:“功成名遂身退。”蓋亦察于陰陽屈伸之數以善進退之言也。平隴下蜀,北御匈奴,南定交恥,援未可以已乎?武谿之亂,帝愍其老而不聽其請往,援固請而行。天下已定,功名已著,全體膚以報親,安祿位以戴君,奚必馬革裹尸而后為愉快哉!光武于是而知其不自貴也;不自貴者,明主之所厭也。夫亦曰:茍非貪俘獲之利,何為老于戎馬而不知戒乎?明珠之謗,有自來矣。老而無厭,役人之甲兵以逞其志,誠足厭也。故身死名辱,家世幾為不保,違四時衰王之數,拂寒暑進退之經,好戰樂殺而忘其正命,是謂“逆天之道”。老氏之言,豈欺我哉?
易之為教,立本矣,抑必趣時。趣之為義精矣,有進而趣,時未往而先倦,非趣也;有退而趣,時已過而猶勞,非趣也。“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兇。”援之謂與!
〖三五〗
事難而易處之則敗,事易而難圖之亦敗。易其難者,敗而知其難,將改圖而可有功;難其易者,非急悔而姑置焉,易者將成乎難,而禍不息矣。
武陵蠻之叛也,劉尚之全軍僨焉,馬成繼往而無功焉,馬援持之于壺頭,而兵之死者大半,援亦殞焉。及乎援已死,兵已疲,戰不可,退不能,若有旦夕殲潰之勢;而宗均以邑長折簡而收之,群蠻帖服,振旅以還,何其易也!其易也,豈待今日而始易哉?當劉尚、馬援之日,早已無難慴伏,而貪功嗜殺者不知耳。使非均也,以疲勞之眾與蠻固爭,蠻冒死以再覆我軍,雖饑困而勢已十倍矣。
嗚呼!一隅之亂,坐困而收之,不勞而徐定。庸臣張皇其勢以搖朝廷之耳目,冒焉與不逞之虜爭命,一潰再潰,助其燄以燎原,而遂成乎大亂。社稷邱墟,生民左衽,厲階之人,死不償責矣。
〖三六〗
漢詔南單于徙居西河美稷,人極之毀,自此始矣。非但其挾戎心以乘我也,狎與之居而漸與之安,風俗以蠱,婚姻以亂,服食以淫,五帝、三王之天下流泆解散,而元后父母之大寶移于非類,習焉而不見其可恥也,閉有所利而不見其可畏也。技擊詐謀,有時不逮,呴沫狎媟,或以示恩,而且見其足以臨我;愚民玩之,黠民資之,乃至一時之賢豪,委順而趨新焉。迤及于千歲以后,而忘其為誰氏之族矣。臧宮、馬武請北伐,光武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柰之何延之于蕭墻之內也!
〖三七〗
明帝英敏有余,而蘊藉不足,光武選師儒而養以六經之教,得其理矣,然而張佚、桓榮未足以稱此。豈當時無閉起之豪杰,守先王之道以待學者,可以為王者師乎?抑有其人而光武未之能庸也。
奚以知佚、榮之不稱也?帝欲使陰識傅太子,張佚正色而爭之,是矣。帝遂移太傅之命以授佚,自非圣人以天自處而無疑,與夫身為懿親、休威與俱而無容辭,未有可受命者也。佚乃自博士超擢居之而不讓,惡可以為帝王師!桓榮受少傅之車馬印綬,陳之以詫諸生,施施然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抱君子謀道之憂者,聞斯言也,有不汗面者乎?而足以為帝王師乎?
嗚呼!師道之難也,于蒙之象見之。人心之險,莫險于利祿之得失;惟以艮止之德,遏欲以靜正,不獲其身,不見其人,而后夏楚收威,行于胄子。身教立,誠心喻,德威著,塞蒙心之貪戾,而相沐以仁讓。故曰:“蒙以養正,圣功也。”身之不正,何以養人哉?榮與佚區區抱一經以自潤,欲以動太子之敬信,俾忘勢讓善而宜人,詎可得乎?賴明帝之不為成帝也,非然,榮與佚之情,亦奚以愈于張禹邪?故曰:“能自得師者王。”光武之豫教,太子之尊師,而所得僅若此,王道之所以不興與!
〖三八〗
以祖妣配地只于北郊,漢之亂典也。光武以呂后幾危劉氏,改配薄后,亂之亂者也。呂氏之德,不足以配地矣,薄后遂勝任而無歉乎?開國之君,配天而無歉者,非以其能取天下貽子孫也。宇內大亂,庶民不康,三綱淪,五典斁,天莫能復其性;暴政奪人居食,兵戎絕其生齒,地莫能遂其養;王者首出,誅惡削潛,以兵治而期于無兵,以刑治而期于無刑;饑者食,寒者衣,散之四方者逸以居,于是而得有其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以相親而相遜;代天以奠兆民,而相天地之不足,則臣子推崇之以配天,以是為與天通理也。母后,一姓之妣也,配祖于宗廟而私恩伸矣。位非其位也,君授之也;德非其德也,元后為民父母,母道亦君所任,非后所任也。呂后不足以配地,薄后其能堪此乎?故曰亂也。
象之不仁,舜不得不以為弟,丹朱之不肖,堯不得不以為子,天倫者受之于天,非人所得而予奪者也。夫婦之道,受命于父母,而大昏行焉;出以其道,而自夫制焉。為人子孫而逆操其進退,己不道而奚以治幽明哉?文姜之逆也,而春秋書曰“夫人”。僖公致成風以抑哀姜,而春秋書曰“用致”。呂后之罪,聽后世之公論,非子孫所得黜也;薄后非高帝之伉儷,非子孫所得命也。告祠高廟,退呂進薄,幸先君之無知,唯己意以取必焉。舜不能使瞽瞍之不子象,而光武能使高帝之不妻呂后哉?慕容垂追廢可足渾氏,崔鴻譏其以子廢母,致其子寶弒母而無忌。人君垂家法以貽子孫,順天理而人情自順,大義自正。如謂光武借此以儆宮闈,乃東漢之禍,卒成于后族,徒為逆亂,而又奚裨邪?故曰亂之亂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