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賓退隨筆
- 羅惇曧
- 4952字
- 2015-11-24 18:31:08
掌印佩印鑰為至榮,恒以繡荷包佩垂腰間,以自表異。掌印未至,印不得啟,漢人終身無佩印鑰者;有之,則在丙午后矣。
進士以主事分部,恒至十余年或二十年始補缺;若捐班者,白首不得補。光緒變法后,限闕始破。
滿漢不分缺,自外務部始。及丙午改官制,滿漢之界乃破,獨都察院仍存此制,迄于清亡,時漢滿額缺仍不相紊。
部曹有俸給,極微,自外務部始定津貼,其他新部效之。丙午后,各部亦踵起,然厚薄不一,迄于清亡未畫一也。
翰林院為儲才地,大學士、尚書、侍郎出焉,督撫、藩臬出焉;大臣非翰林不得謚文,蓋至重視矣。嘉道以前,名臣多出于翰林;咸同后,手定大難者,胡林翼、駱秉章、曾國藩、李鴻章皆翰林也。然以大位可坐致,翰林習憊恧而安固陋,求通博宏重之選又極罕覯,故光緒末葉翰林院遂廢矣。
國家既重視翰林,而求之不以其道,其取之也以楷法,文之工拙弗計也。既而考試,差又憑小楷之工拙以衡去取,學政、主考之得失,實考校此數小時小楷之工拙,而授之以衡天下才之權,其奇謬可笑莫此為甚。然行之二百余年,雖有神智不能越也。
新進士殿試用大卷,朝考用白摺,其立法初意未嘗不計文之工拙也,其后閱卷者偏重楷法,乃置文字不問,專重楷法。此鈔胥之事,錄事、供事、書手所優為者也。一字之破體或一點之污損,皆足以失翰林,為終身之恨。此之流毒,實道光間大學士曹振鏞種之。振鏞在樞府,宣宗以閱疏太煩為苦,振鏞教以挑剔小過、誤字,加之嚴譴,則臣庶震懾,可不勞而治,宣宗納之。其后,廷試亦專剔誤字,無復衡文,桎梏天下之人才,納諸無用之地,振鏞之罪也。
閱卷大臣以奉旨派充時名次先后為序,謂之“憲綱”。如位在甲,則手取第一卷為第一;位在乙,手取第一卷為第二;如大臣八人,則位庚、辛者所取第一為七、八也。而甲所取之第二,按憲綱宜為第九,不可紊也。間有破例者,如翁同與徐樹銘同充閱卷,翁甲而徐乙,徐為翁之師,翁乃以元卷讓徐是也。潘祖蔭以門第才學凌駕同列,亦間有占前者。光緒己丑,閱卷大臣為李鴻藻、翁同,翁得費念慈卷,欲以狀元畀之。商諸李,李已得張教謙卷,堅持不可易。翁爭不已,乃兩置之,而改為張建勛、李盛鐸是也。進呈后,多照原擬,亦間有更動者,如光緒乙未,蕭榮爵擬狀元,駱成驤擬傳臚,進呈后,德宗見駱卷起語“臣聞殷憂所以啟圣,多難所以興邦”。時方新敗于日本,德宗大感動,乃以駱魁天下,而蕭改第四是也。
乾嘉以來,朝、殿卷無齊腳之說,自道光后,文不齊腳者概擯不錄,于是齊腳成為慣例。咸豐庚申,張之洞廷對,發揮時事,歷引先朝圣訓,皆三抬寫,得一甲第三。其后有效之者,或誤引圣訓,或抬寫錯誤,致失館選,故不敢輕效也。
凡朝殿試及考試差時,預揣某官可充閱卷,則先呈字體以便其別認,出場后,將前四句寫出,飛馬走遞朝房中所曾托情之人,謂之“送詩片”。洎科舉既廢,留學生殿試亦公然仿效,不為怪也。
光緒間,有尚書裕德者,每充主試或閱卷,見文中有犯其家諱者,則肅衣冠深禮畢,將卷閣置不復閱矣。故遇裕德主試時,有知其家諱者,恒戒所親勿誤觸之。
翰林散館考試,留館者不必在名次之高下也,名單進呈時,候皇上朱筆圈出,有高列而不留館者,有以樞臣之力以二等獲留者。
三鼎甲先授職,不俟三年散館,即可得試差為學政、主考,故科名以鼎甲為最榮。光緒末葉,設進士館,使鼎甲以下皆肄業其中,進士皆大怫。諸翰林以不得即散館考試差為大戚,怨張尚書百熙甚深,是時張方為管學大臣也。
董妃 董小宛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蓋暗指董妃逝世,清世祖傷感甚,遁五臺為僧,語甚明顯,論者向無異詞;獨董妃即冒辟疆姬人董小宛一事,則冒鶴亭(廣生)辨之甚力,蓋小宛為水繪園生色,不愿為他人奪也。
《贊佛詩》:“王母攜雙成,綠蓋云中來。”又“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屢點“董”字。“南望倉舒墳,掩面增凄惻。”蓋董妃生一子,先妃死,故云(《三國志。魏鄧艾王沖傳》,字倉舒,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及亡,哀甚)。“名山初望幸,銜命釋道安。預從最高頂,灑埽七佛壇。靈境乃杳絕,捫葛勞跡攀。路盡逢一峰,杰閣圍朱闌。中坐一天人,吐氣如旃檀。寄語漢皇帝,何苦留人間。煙嵐倏滅沒,流水空潺。回首長安城,緇素慘不歡。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財洞,未得夸迎鑾。”蓋世祖幸五臺不返,祝發為僧,朝中以大喪告。所謂“房星竟未動”言帝實未崩也。又:“澹泊心無為,怡神在玉幾。長以兢業心,民彼清凈理。”又:“縱灑蒼梧淚,莫賣西陵履。”皆言帝出家未嘗崩御也。
陳迦陵《讀史雜感》第二首亦專指此事,曰:“董承嬌女”明言董姓也。曰:“玉匣珠襦連歲事,茂陵應長并頭花。”蓋董妃卒后半月,而世祖遂以大喪告天下也。
圣祖四幸五臺,前三次皆省覲世祖,每至必屏侍從,獨造高峰叩謁;末次則世祖已殂,有霜露之感。故第四次幸清涼山詩云:“又到清涼境,巖卷復垂。勞心愧自省,瘦骨久鳴悲。豪雨隨芳節,寒霜惜大時。文殊色相在,惟愿鬼神知。”所感固甚深矣。
冒辟疆《亡妾董小宛哀辭序》云:“小宛自壬午歸副室,與余形影交儷者九年,今辛卯獻歲二日長逝。”張公亮明弼《董小宛傳》云:“年僅二十七歲,以勞瘁卒。”其致疾之由與久病之狀并隱微難悉,蓋當時被掠于北兵,輾轉入宮,大被寵眷,用滿州姓稱董鄂氏。辟疆即以其被掠之日為其亡日也,非甚不得已,何至其致疾之由與久病之狀隱微難悉哉。
辟疆《影梅庵憶語》追述小宛言動,凡一飲食之細,一器物之微,皆極意縷述,獨至小宛病時作何狀,永訣作何語,絕不一及。死后若何營葬亦不詳書。僅于《哀辭》中有云:“今幽房告成,素幡將引,謹卜閏二月之望日,安香魂于南阡。”數語而已,未足信據也。
《憶語》云:“余每歲元旦,必以一歲事卜一簽于關圣帝君前,壬午簽得‘憶’字,云:”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信音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別去,姬卜于虎邱關帝廟前,愿以終身事余,正得此簽。秋過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諧之嘆,余聞而訝之。時友人在坐曰:“吾當為爾二人合卜于西華門。’則仍此簽也。姬愈疑懼,乃后卒滿其愿。到底不諧,則今日驗矣。”按:小宛若以病歿,則當作悼亡語,不當云“到底不諧,今日驗之”語也。
最后一則云:“三月之杪,余復移寓友沂友云軒,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于皇、園次過慰,留飲,限韻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咸有商音。三鼓別去,余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背余下淚。余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又云:”姬前亦于是夜夢數人強之去,匿之,幸脫,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讖,咸來先告哉?“(按:此當是實事,諱以為夢耳。《憶語》止于此,以后蓋不敢見諸文字也。梅村《題董白小像詩》第七首云:”亂梳云髻下妝樓,盡室倉黃過渡頭。鈿合金釵渾棄卻,高家兵馬在揚州。“蓋指高杰之禍也。第八首云:”江城細雨碧桃村,寒食東風杜宇魂。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若小宛真病歿,則”侯門“作何解耶?豈有人家姬人之墓謂其”深阻侯門“者乎?)
又《題董君畫扇詩》,列《題像詩》后,即接以古意六首,亦暗指小宛,詞意甚明,編詩時具有深意。第二首云:“可憐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賣履中。”第四首云:“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見尚低頭。”蓋謂姬自傷改節,愧對辟疆也。第六首云:“珍珠十斛買琵琶,金谷堂深護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則意更明顯矣。向讀梅村此詩,多謂為梅村自傷之作,詞意多不可通,無寧謂指小宛之為近也。
龔芝麓《題〈影梅庵憶語〉》(賀新郎詞)下闋云:“碧海青天何恨事,難倩附書黃犬。藉棋日酒年寬免,搔首涼宵風露下。羨煙霄破鏡猶堪展,雙鳳帶,再生翦。”所云“碧海青天”、“附書黃犬”、“破鏡堪展”皆生別語,非慰悼亡語也。董妃之為董小宛,證佐甚繁,自故老相傳已如此。鶴亭為水繪園舊主,必欲訟辨,未必能勝耳。
太后下嫁清孝莊皇后,世祖之皇太后也。世祖既陟尊位,皇叔父睿親王攝政,太后下嫁睿親王。以國母之尊,竟以嫂嫁叔,不以為嫌,蓋中國有史以來所未有也。順治間,禮部舊案有“國母下嫁禮儀請旨”奏章。順治三年后,群臣上奏,皆稱皇父攝政王與皇上字樣并列。宣統間,內閣清理舊牘,贛縣陳任中仲騫,得順治間進士殿試策一本,頌圣處,先頌皇父攝政王,在皇上之前,并雙抬寫,余曾見之。攝政王歸政后,以罪被廢,太后出居睿親王府,至康熙二十三年殂。雍正五年葬昭西陵,不合葬太宗,微示絕于太宗之意。仍稱陵者,以世祖所生也。碑文有云:“念太宗之山陵已久,卑不動尊;惟世祖之兆域非遙,母宜從子。”可謂善于著筆矣。
孝賢皇后逼水死高宗孝賢皇后,傅文忠公恒之妹也,相傳傅恒夫人與高宗通,后屢反目,高宗積不能平。南巡還至直隸境,同宿御舟中,偶論及舊事,后誚讓備至,高宗大怒,逼之墜水。還京后以病殂告,終覺疚心,謚后號孝賢。一夜坐便殿,召學士汪由敦,繼述孝賢皇后遺事,使撰入碑文。由敦奉敕撰成,文甚美,中有云:“憶昔宮庭相對之日,適當慧賢定謚之初,后忽哽咽以陳詞,朕為欷而聳聽。謂兩言之征,信傳奕祀以流芳。念百行以孝為先,而四德惟賢兼備。倘易名于他日,期紀實于平生。詎知疇昔所云,果作后來之讖。在皇后貽芳圖史,洵乎克踐前言。乃朕躬稽古右文,竟亦如酬夙諾。興懷及此,悲慟如何!”若徒誦文詞,可謂情愛諄摯者矣。
納蘭后為尼高宗第二后為納蘭氏,后廢為尼,居杭州某寺。廢時無明詔。后卒,滿人御史某,疏請仍以后禮葬,不許。詔曰:“無發之人豈可母儀天下哉!”嘉慶五年,始改從后禮,惟儀節稍貶損。
甲寅三月,湘潭王壬秋先生至京師,相從游宴,必叩以掌故,先生告必詳盡,左載十則,皆聞諸先生者也。{曰融}志。
同治初元誅三奸案咸豐間,鄭王端華、怡王載垣、鎮國將軍肅順同直內廷,肅順獨被親任。肅順剛果任事,端華、載垣聽命而已。端華,肅順兄也。英法聯軍逼京師,文宗狩熱河,宮中故事,御食一筵外,恒多具一筵,號“看桌”。孝貞皇后啟帝曰:“顛沛之中,安用此,曷不節糜費?”帝曰:“善。旦與肅老六商之。”比咨肅順,肅言不當裁。帝問云何?肅曰:“今人心方皇皇,宜示鎮定,驟改常度,滋驚疑,不可。”帝曰:“爾言是也。”乃告后曰:“汝所言,肅老六謂不可。”后心銜之。帝大漸,肅順與端華、載垣、陳孚恩、杜翰等八人受顧命,贊襄政務。帝崩,穆宗立,大政決于肅順。久之,后不能堪,陰令御史高延祜疏請垂簾。樞臣入,后示之疏。肅順對曰:“祖制,太后不得垂簾,臣下有擅請者,殺無赦。”后失色,徐曰:“勿聽可也,殺之太過。”既退,疏獨留。中樞垣竟三日不奏事。后異之,□大臣詢焉。肅順言:“前疏未下,當俟之。”后無奈,乃出高疏。樞擬高延祜斬立決,后命寬之,乃改發黑龍江披甲人為奴。后益郁郁。一日,醇親王福晉入宮,孝欽后妹也,后亦妹之,對之泣曰:“吾寡婦被制外臣,外政不得聞,吾家寧無一人在此耶?”則對曰:“醇王在。”后亟命召之。翌晨,醇王待召樞垣,肅順問何來?王答以奉召。肅順曰:“何人傳召?”王語塞。肅順曰:“此地無汝坐處。”王逡巡出,小留他舍。旋有內監揭簾,去復至,肅順厲聲詰之。則對曰:“覓七爺。”肅順曰:“孰為七爺、八爺?此間那得有。”內監凡三至,蹙額言七爺何往,上傳已久矣。王在他舍微聞之,急出,言久已伺候,內監急導之入。后泣下,告所苦,王曰:“奴才無力辦此,請召恭王奕謀之。”后亟命往召。時恭王留守京師,醇王疾馳一日半,歸挾恭王行,往還僅三日半耳。既至,請安宮門。恭王曾值樞垣,習故事,肅順不得阻。既入見問策,恭王言欲辦此必當還京。后曰:“洋人奈何?”恭王曰:“奴才任其責,洋人必無慮。”乃下詔還京,命肅順護梓宮先行。恭王先馳至京師,三宮間道旋蹕,既至,手詔逮三兇。恭王赍詔出,侍衛數十從,端華、載垣問何來。出手詔示之。王問:“遵旨乎?”端華無言。載垣沈吟久之,曰:“有旨安得不遵?”王即呼侍衛縛之,送宗人府獄。醇王受密詔逮肅順于途,至驛館,夜漏二下,肅就寢矣。王求見,肅曰:“彼又來何為?可告之寢。”王排闥入,捕之榻上,示以手詔。肅大詈兩東西無用,蓋指端華、載垣不能抗詔命遽致此變也。至京棄市,皆罵不絕口。端華、戴垣并賜帛。群臣合請垂簾,遂成有清創局,迄孝欽后三次垂簾清亡。詔書暴肅順罪狀,言擅坐御位。蓋宮中觀劇,文宗去,肅順輒登御坐,無所避。孝欽后方為妃,過其前,肅順恒不起立,至是與孝貞后密圖肅順,肅蓋以驕倨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