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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歐洲:多元化的國際秩序(1)

歐洲秩序的獨特性

大多數文明的歷史都是一部帝國興衰史。秩序是通過對國內的統治建立的,而不是通過國與國之間的均勢建立的。中央政府統一時,秩序就穩定;統治者軟弱無力時,秩序就不穩。在帝國體系中,戰爭通常表現為帝國邊陲燃起烽火或是爆發內戰。帝國權力所及之處,也是和平所及之處。

在中國和伊斯蘭世界,各種政治勢力為了控制既有的秩序框架而相互角逐。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但每一個新的統治集團均自稱是在正統地重建頹敗的合法體系。歐洲大陸沒有類似的經歷。羅馬帝國的統治結束后,歐洲秩序的最大特征就是多元化。一個模糊的歐洲概念逐漸浮現。它既指一個地理區域,又是基督教或宮廷社會的體現,或是一個教育水準高、步入近代社會的共同體的啟蒙中心。雖然歐洲作為一個單一的文明不難理解,它卻從未有過單一的統治者或一成不變的共同認同感。歐洲史上不同政治單元的統治經常被打斷,為維護自身統治所遵循的原則,它們不斷嘗試新的政治合法性概念或新的國際秩序概念。

在世界其他地區,不同統治者相互角逐的歲月被后人視為“動蕩時期”、內戰或“軍閥混戰時期”,即一段破壞天下太平的不幸的分裂時期。而歐洲卻因四分五裂而興盛,并欣然接受了自身的分裂。異彩紛呈、相互角逐的王朝和民族沒有被看成是需要消除的一種“混亂”,而被理想化的歐洲政治家有意無意地視為一種趨向均勢的內在機制。在這一機制下,每個民族的利益、完整性和自主權均得以保全。在1000多年的時間里,近代歐洲的主流政治韜略認為,秩序源自平衡,自我認同感源自對大一統的抵抗。這并不是說,歐洲各國的君主比其他文明的君主更能抵制征服帶來的輝煌的誘惑,或對一個抽象的多樣化理想更加執著。歐洲的君主只是缺乏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他人的實力。隨著時間的推移,多元化成了世界秩序的典型特點。當今的歐洲是已經超越了這一多元化趨勢,還是歐盟內部的紛爭正好驗證了這一趨勢?

在500年的時間里,羅馬帝國的統治確保了只有一套單一的法律、共同的防御和高度發達的文明。羅馬城陷落后——通常定為公元476年——羅馬帝國分崩離析。在歷史學家稱之為中世紀的時期,人們普遍懷念失去的天下歸一的局面,希冀教廷能帶來他們憧憬的和諧與統一。根據這種世界觀,基督教世界是由兩種互為補充的權力治理的單一社會:一個是文職政府,即在世俗社會負責維持秩序的“愷撒后繼者”;另一個是教廷,即掌管普世的救贖絕對原則的圣彼得的后繼者。[2]羅馬帝國統治搖搖欲墜時,在北非著書立說的(希波的)奧古斯丁從神學角度得出結論:世俗政治權力是合法的,只要它促使人追求一種敬畏上帝的生活方式以及伴隨而來的救贖。公元494年,教皇基拉西烏斯一世致函拜占庭皇帝阿納斯塔修斯:“當今世界處于教廷的神圣權威和皇室的權力這兩套制度的統治之下。兩者中教廷的權力更大,因為他們在最后的審判日要對上帝負責,甚至要代國王對上帝負責。”從這個意義上講,真正的世界秩序在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

這一無所不包的世界秩序概念從一開始就要面對一個非常時期:在后羅馬帝國的歐洲,幾十個尊卑等級不清的政治統治者各自行使主權。他們都自稱是基督的虔誠信徒,然而他們與教會和教會權威的關系含混不清,對教會應具有多大的權威爭執激烈。而擁有自己軍隊、奉行獨立政策的一些王國則伺機謀利,其行為與奧古斯丁撰寫的《上帝之城》一書的精神并無相似之處。

公元800年的圣誕節那天,人們對天下歸一的渴望短暫地得到了滿足。教皇利奧三世為征服了今天的法國和德國大部分地區的法蘭克國王查理大帝加冕,稱其為“羅馬人的皇帝”,并把昔日的羅馬帝國東半部——當時的拜占庭領土——封給了他。[3]皇帝則對教皇保證:“對外保護神圣的基督教會不受多神論者的入侵和異教徒的毀壞,對內肯定天主教的地位,從而加強它的力量。”

然而,查理大帝建立的帝國未能遂愿。實際上,它從建立之日起就開始搖搖欲墜。查理大帝忙于應付周邊的問題,從未試圖去統治教皇封給他的昔日東羅馬帝國領土。在西邊,查理大帝試圖從摩爾人征服者手中收復西班牙,但成果甚微。查理大帝死后,繼任者把他統治下的領土命名為神圣羅馬帝國,試圖借傳統的感召力鞏固他的地位。然而帝國因內戰日益衰弱。查理大帝的帝國作為一個完整的政治實體,成立還不到100年即從歷史舞臺上消失了(雖然神圣羅馬帝國這個名字一直沿用到1806年,其間它的領土幾經變更)。

中國有皇帝,伊斯蘭世界有哈里發(伊斯蘭世界公認的領袖),歐洲有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但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權力基礎要比其他文明的帝王薄弱得多。他沒有一個帝國官僚機構供他驅使,他的權威取決于他作為皇帝在他治下地區的實力,主要取決于他的家產。他的地位不是世襲的,而是由一些君主推舉產生的(最初是7個君主,后來變成9個)。政治手腕、對宗教虔誠度的評價以及巨額賄賂通常決定了選舉的結果。從理論上講,皇帝的權威來自教皇的授權,但出于政治上和安排上的考慮,這一授權往往被撇在一邊。結果是他作為“選出的皇帝”常常多年執掌權力。宗教和政治從未融合成為一個單一的結構。伏爾泰戲言,神圣羅馬帝國“一不神圣,二非羅馬,三不是帝國”。這句話雖是戲言,卻是現實的真實寫照。中世紀歐洲的國際秩序概念反映了教皇與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及一批封建君主之間的調和關系。基于單一統治者和單一合法原則之上的國際秩序變得越來越不現實。

16世紀哈布斯堡君主查理(公元1500~1558)崛起后,中世紀的世界秩序概念有過一段短暫的興盛期。他的統治同時也導致這一概念不可逆轉地走向衰微。這位出生在佛蘭芒、不茍言笑的虔誠君主生來就是做帝王的料。世人普遍認為,他除了喜歡吃飯加香料的嗜好外,個人品行無可挑剔,而且不受外界的任何誘惑。他尚是一個孩子時就承襲了尼德蘭的王位,16歲時又繼承了西班牙的王位,在亞洲和美洲還有廣袤而且不斷擴大的殖民地。此后不久,1519年,他又被推選為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成了查理大帝的正式繼任者。查理同時擁有幾頂皇冠,意味著中世紀人的憧憬似乎有了實現的可能。這位虔誠的君主一個人統治了大致相當于今天的奧地利、德國、意大利北部、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法國東部、比利時、荷蘭、西班牙及美洲大部的廣闊領土。(這一巨大的政治權力幾乎完全是靠戰略上的聯姻獲得的,因此哈布斯堡流傳著一種說法:“打仗的事留給他人。快樂的奧地利,你只管結婚就行了!”)西班牙的探險家和征服者麥哲倫和科爾特斯在查理的資助下漂洋過海,征服了美洲大陸上的古老帝國,把歐洲的政治權力和基督教的宗教儀式延伸到整個新大陸。面對東南歐和北非的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人及其代理人的新一波入侵,查理的陸軍和海軍為捍衛基督教世界而戰。查理親自統帥用從新大陸搜刮的黃金組建的艦隊向突尼斯發動反攻。在以上令人目眩的歷史事件中,叱咤風云的查理被同代人譽為“自公元843年羅馬帝國分裂后最偉大的皇帝”,命中注定要使世界再度歸于“唯一保護者”的統治之下。[4]查理因襲了查理大帝的傳統,在加冕儀式上發誓要充當“神圣羅馬教會的保護人和捍衛者”。人群向他們的“愷撒”和“皇帝”致敬。教皇克雷芒確認查理代表了在基督教世界“重建和平與秩序”的世俗力量。

當年若有一位中國人或土耳其人造訪歐洲,很可能會看到他們熟悉的政治制度:自認為君權神授的單一王朝統治著一個大陸。倘若查理能鞏固自己的權力,在哈布斯堡龐大的統治領域內解決好皇位繼嗣問題,歐洲本來會像中華帝國或伊斯蘭哈里發帝國一樣,處于一個中央政權統治之下。

然而這種情景并沒有發生,查理也沒有試過。最終他滿足于將秩序建立在均勢之上。他繼承的也許是霸權,但他的行為表明,霸權不是他追求的目標。1525年,查理在帕維亞戰役中擊敗了他在世俗世界中的政治對手、法國國王弗朗西斯一世,然后將他釋放,法國得以在歐洲腹地繼續奉行敵對的外交政策。法國國王不理會查理的寬宏大量,竟然提議與奧斯曼帝國的蘇丹蘇萊曼結成軍事聯盟。他的這一舉動與中世紀的基督教治國理念格格不入。當時蘇萊曼正入侵東歐,從東邊對哈布斯堡王朝構成威脅。

查理試圖把全世界歸于基督教統治之下的努力最終以失敗告終。[7]他無力阻止新教教義在構成他權力基礎的領土上傳播。宗教一統和政治一統均出現裂痕。身為君主的查理理應實現的抱負超出了他的個人能力。慕尼黑的老繪畫陳列館內陳列了一幅提香1548年創作的肖像畫,揭示了這位顯赫人物內心承受的煎熬。他既不能實現他的宗教理想,又不能在被他視為低一等的霸權事業上隨心所欲。查理決定退位,把龐大的帝國分封給子孫。拆散帝國的做法表明他試圖統一天下的努力被多元主義挫敗。查理把西班牙及其全球帝國的皇冠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王國傳給了自己的兒子腓力。1555年,在布魯塞爾舉行的一次儀式上,查理頗為動情地回顧了自己的統治,用實例證明了自己恪盡職守,同時把尼德蘭總督的頭銜也一并讓給了兒子腓力。同年,查理締結了一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條約,即《奧格斯堡和約》,承認了新教在神圣羅馬帝國的地位。查理放棄了自己帝國的精神支柱,允許其他君主自行選擇本國的宗教信仰。此后不久,他從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位置上退下來,把帝國的責任連同它的動蕩和外患留給了弟弟斐迪南。他本人去西班牙農村的一家修道院過起了隱修生活,晚年與他的懺悔神父和一個意大利的鐘表匠人為伴。后者制作的鐘表掛滿了墻壁,查理曾想師從他學習制作鐘表的手藝。1558年查理去世,在留下的遺囑中對自己在位期間基督教義的分裂表示惋惜,并囑托兒子加強宗教法庭。

地理大發現時代的開始、印刷術的發明以及基督教教會的分裂這三大歷史事件,宣告了舊的大一統理想的終結。查理五世去世時,巨大的變革已經打破了中世紀的政治和宗教秩序,同時擴大了歐洲人的視野,他們開始從全球角度而不是區域角度看問題。

一幅地圖反映了中世紀受過教育的歐洲人眼中的地球,北半球和南半球從東邊的印度一直延伸到西邊的伊比利亞半島和英倫諸島,地圖中心是耶路撒冷。中世紀時期的人認為,這不是一張供旅行家使用的地圖,而是人類依照上帝的旨意上演救贖戲劇的舞臺。根據權威的《圣經》,世界表層的6/7是陸地,1/7是水。由于救贖的教義一成不變,因此可以在基督教世界已知的地方傳播這些教義,冒險涉足文明世界之外的地方不會帶來任何好處。但丁在《地獄篇》中寫道,尤利西斯為了探求知識乘船穿過赫拉克勒斯之柱(位于地中海最西端的直布羅陀巖石和毗鄰的北非高地)駛向大海,因違反上帝的意圖而受到懲罰。他的船連同所有船員被一場颶風吞沒。

當富于開拓精神的國家為了追求財富和榮耀開始探索海洋和海洋另一邊的未知世界時,世界步入了近代。15世紀,歐洲和中國幾乎同時開始走向世界。當時世界上體積最大、技術最先進的中國船只開始了探索之旅,遠達東南亞、印度,直至非洲東海岸。中國人與當地的達官顯貴交換禮物,把各國君主納入中華帝國的“朝貢體系”,同時把種種珍奇藝術品和動植物帶回國內。1433年大航海家鄭和去世后,中國皇帝終止了海外探索的航海活動,艦隊也被遺棄。此后中國仍然堅稱自己的世界秩序原則放之四海而皆準,但改為在本國內及周邊地區鞏固自己的世界秩序觀,再未有過大規模的航海活動。這種狀況也許一直持續到今天才結束。

60年后,在各君主國相互角逐的歐洲,一些強國開始走向海洋。各國君主紛紛解囊資助航海活動,希望借此取得針對對手的商業優勢或戰略優勢。葡萄牙、荷蘭和英國的船只遠航至印度,西班牙和英國的船只漂洋過海到了西半球。這兩條航線打破了當時的貿易壟斷和種種政治結構,開啟了歐洲主宰世界事務長達300年的時代。昔日的國際關系只限于一個地區,此后在地理上以歐洲為中心擴展到了全球。歐洲詮釋了世界秩序概念的內涵,并決定了這一概念的實施。

自那以后,人們對世界政治版圖的看法發生了重大變化。如何看待從前不為人所知的地區的居民?他們與由帝國和教皇組成的中世紀世界又是什么關系?1550~1551年,查理五世在西班牙城市巴利亞多利德召開了一次神學會議。神學家們得出的結論是,西半球的居民是有靈魂的人,因此也應該得到救贖。當然,神學家們的這一結論也是為征服和強迫他人皈依所做的辯解。歐洲人于是可以一面發財,一面獲得良心上的安慰。他們為攫取領土在全球范圍內展開的角逐改變了國際秩序的性質。歐洲人不斷擴展視野,直到歐洲各國的殖民活動覆蓋了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區,世界秩序概念與歐洲的均勢運作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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