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類是道,任心為修
禪門中許多奇怪的教學方法,都是從馬祖(歿于786年)來的。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響,所以他所創(chuàng)立的方法,是先承認了漸修,然后教你怎么樣漸修,頓悟,頓悟而又漸修。他的宗旨是“觸類是道,任心為修”。如揚眉、動目、笑笑、哈欠、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種方法實出于《楞伽經(jīng)》?!独阗そ?jīng)》云:“非一切佛國土言語說法,何以故?以諸言說,唯有人心,分別說故。是故有佛國土,直視不瞬,口無言語,名為說法;有佛國土,直爾示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但動眉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唯動眼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笑,名說法;有佛國土,欠磕,名說法;有佛國土???,名說法;有佛國土,念,名說法;有佛國土,身,名說法?!庇衷疲骸叭鐏硪嘁娭T世界中,一切微蟲蚊蠅等眾生之類,不說言語,共作自事,而得成功。”所以他那“觸類是道,任心為修”的方法,是不靠語言文字來解說來傳授的,只用許多奇特古怪的動作。例如,有一個和尚問他如何是西來意,他便打,問他為什么要打,他說:“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又如法會問如何是西來意,他說:“低聲,近前來!”于是就給他一個耳光。此外如揚眉動睛以及豎拂、喝、踢,種種沒有理性的舉動,都是他的教學方法。這種舉動,也并不是叫對方知道是什么意思,連作的人也沒什么意義,就是這樣給你一個謎中謎,叫你去漸修而頓悟,或頓悟而漸修。馬祖以后,方法更多了,如把鼻、吐舌、大笑、掀床、畫圈(圓相)、拍手、豎指、舉拳、翹足、作臥勢、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樣,都是禪機。此外來一兩句似通非通的話,就是話頭??傊?,以不說法為說法,走上不用語言文字的道路,就是他們的方法。
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8世紀到9世紀初傳遍了中國。本來禪學到了唐朝,已走上語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從事于煩瑣的注疏;但是那頓悟派依然頓悟,不用語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徹悟。馬祖以下又用了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聲,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這種發(fā)瘋,正是方法,但既無語言文字作根據(jù),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騙人的。
馬祖不靠語言文字說法,他的方法是對的,是真的,但是后來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這里且講一個故事:有一書生,衣服襤褸走到禪寺,老和尚不理他。后來小和尚報告知府大老爺?shù)搅?,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門,恭敬迎接,招待殷勤。書生看了,一聲不響。等到知府大老爺走了,書生說:“佛法一切平等,為什么你不睬我,而這樣地招待他?”老和尚說:“我們禪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書生聽了,就給他一個嘴巴。老和尚問他為什么打人?書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彼阅┝髂7逻@種方式的表示,有一些是靠不住的。
呵佛罵祖
在9世紀中年,出了兩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宜鑒(歿于865年,唐懿宗咸通六年)和北方的臨濟義玄(歿于866年,同上七年)。他們的語錄,都是很好的白話文學。他們不但痛罵以前的禪宗,連經(jīng)連佛一齊罵:什么釋迦牟尼,什么菩提達摩,都是一些老騷胡;十二大部經(jīng)也是一堆揩糞紙。德山自謂別無一法,只是教人做一個吃飯、睡覺、拉屎的平常人。義玄教人“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始得解脫”。后來的禪門,總不大懂得這兩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禪機——呵佛罵祖禪。
平心而論,禪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故不須用嘴來宣說什么大道理。因此,這個悶葫蘆最易作假,最易拿來欺騙人,因為是純粹主觀的,真假也難證實。
現(xiàn)存的五部《傳燈錄》,其中所載禪的機鋒,百分之七十怕都是無知妄人所捏造的,后來越弄越?jīng)]有意義了。不過,我們也是不能一筆抹殺。當時的大和尚中,的確也有幾個了不得的,他們的奇怪的方法,并非沒有意義的。如我第一次所講賊的故事,爸爸把兒子鎖在柜子里,讓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說,你已有飯吃了。這個故事,就可以比喻禪學的方法,所謂“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教育上說,很類似現(xiàn)代的設(shè)計教學法??磥砗芟癜l(fā)瘋,但西諺云:“發(fā)瘋就是方法。”(madness is method)(按:西文兩詞音近,中語四字也都是雙聲。)禪宗經(jīng)過四百年的黃金時代,若非真有方法,可以騙人一時,也不能騙到四百年之久。
禪學方法
禪學的方法,可歸納為四種:
(一)不說破禪學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意思就是說,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問。要人知道無佛可作,無法可求,無涅槃菩提可證。這種意思,一經(jīng)說破,便成了“口頭禪”,本來真理是最簡單的,故說破不值半文錢。所以禪宗大師從不肯輕易替學人去解說,只教學人自己去體會。有兩句香艷詩可以說明這個方法,就是:“鴛鴦繡取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且講他們?nèi)齻€故事來做例子。其一:溈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并求其說法,溈山說:“父母所生口,終不為子說。”其二:香嚴和尚請溈山解說“父母未生時”一句。溈山說:“我若說似(與)汝,汝以后罵我去。我說底是我底,終不干汝事?!毕銍擂o去,行腳四方,一日芟除草林,偶爾拋一塊瓦礫,碰竹作響,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遙禮溈山。祝云:“和尚大慈,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云嚴和尚的弟子。每逢云嚴忌日,洞山必設(shè)齋禮拜,或問他于云嚴得何指示?他說:“雖在彼處,不蒙指示?!庇謫枺骸昂蜕邪l(fā)跡南泉,為何卻與云嚴設(shè)齋?”他說:“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只重他不為我說破?!贝蠹衣犃诉@三個故事,便知“不說破”是佛學的第一個方法。因為一經(jīng)說破,便成口頭禪,并未了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樂?
(二)疑其用意在使人自己去想,去體會,例如洞山敬重云崖,如前所說。于是有人問洞山:“你肯先師也無?”意思是說你贊成云崖的話嗎?洞山說:“半肯半不肯?!庇謫栒f:“為何不全肯?”洞山說:“若全肯,即辜負先師也?!彼@半信半不信,就是表示,學者要會疑,因為懷疑才自己去思索——想若完全贊成,便不容懷疑,無疑即不想了。又:有僧問溈山和尚:“如何是道?”溈山說:“無心是道。”僧說:“某甲不會?!本褪钦f我不懂。溈山就告訴他:“不懂才好,你去認識不懂,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保ò矗簻可皆馂椋骸皶〔粫缀??!鄙疲骸叭绾尾粫祝俊睅熢疲骸爸蝗晔牵皇莿e人?!駮r人但直下體取不會底,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半解,將為禪道,且沒交涉,名運糞入,不名運糞出,污汝心田?!保┧浴耙伞本褪嵌U宗的第二個方法。
(三)禪機普通以為禪機含有神秘性,其實真正的禪機,不過給你一點暗示;因為不說破,又要叫人疑,叫人自己去想,所以道一以下諸禪師又想出種種奇怪方法來。如前面所舉的打、笑、拍手、把鼻等等,又有所答非所問,驢唇不對馬嘴的話頭,這種方法,名曰禪機,往往含有深意,就是對于某種因緣,暗示一點出來,讓你慢慢地覺悟。試舉幾條為例。其一:李勃問智常:“一部《大藏經(jīng)》說的是什么?”智常舉起拳頭,問道:“還會吧?”李答:“不會?!敝浅Uf:“這個錯大!拳頭也不識!”其二:有老宿見日影透窗,問惟政大師:“是窗就日?是日就窗?”惟政道:“長老!您房里有客,回去吧!”其三:僧問總?。喝绾问侨龑殻ǚ穑?,僧)?總印答:“禾,麥,豆。”僧況:“學人不會?!睅熣f:“大眾欣然奉持?!逼渌模貉錾胶蜕袉枩可剑骸笆裁词亲鎺熚鱽硪??”
溈山指燈籠說:“大好燈籠呵!”其五:僧問巴陵鑒和尚:“祖師教義,是同是異?”鑒說:“雞寒上樹,鴨寒下水?!狈ㄑ莺蜕姓撝唬骸鞍土曛坏赖靡话耄仙畢s不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其六:僧問云門和尚:“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云門答:“餬餅?!狈ㄑ菡f:“破草鞋。”這些禪機,都是于有意無意之間,給人一點暗示。
前十余年,羅素(Bertrand Russell)來中國,北京有一幫學生組織了一個“羅素學術(shù)研究會”,請羅素蒞會指導。但羅素回來對我說:“今天很失望!”問何以故?他說:“一般青年問我許多問題,如’George Elior 是什么?‘’真理是什么?(What is truth ?)‘……叫我如何回答?只好拿幾句話作可能的應付?!蔽艺f:假如你聽我講禪學,你便可以立刻賞他一個耳光,以作回答。羅素先生頗以為然。
(四)行腳學人不懂得,只好再問,問了還是不懂,有時挨頓捧,有時挨一個嘴巴。過了一些時,老師父打發(fā)他下山去游方行腳,往別個叢林去碰碰機緣。所以行腳等于學校的旅行,也就等于學生的轉(zhuǎn)學,穿著一雙草鞋,拿著一個缽,遍走名山大川,好像師大的學生,轉(zhuǎn)到清華,再轉(zhuǎn)到中央大學,直到大覺大悟而后已。汾陽一禪師活到七十多歲,行腳數(shù)十年,走遍了七十多個山頭,據(jù)上堂云:“以前行腳,因一個緣因未明,飲食不安,睡臥不寧,水急抉擇,不為游山玩水,看州府奢華,片衣口食;只是圣心未通,所以弛驅(qū)行腳,抉擇深奧,傳鴻敷揚,博問先知,親近高德。”儒門的理學大師朱子也曾說過:“樹上哪有天生的木杓?要學僧家行腳,交結(jié)四方賢士,觀察山川形勢,考測古今治亂之跡,經(jīng)風霜雨露之苦,于學問必能得益?!毙心_僧當然苦不堪言,一衣一履,一杖一缽,逢著僧寺就可進去住宿,替人家作點佛事,掙碗飯吃;要是找不到廟宇,只能向民家討點飯吃,夜間就露宿在人家的屋檐下。從前有名的大和尚,大都經(jīng)過這一番漂泊生涯。行腳僧飽嘗風塵,識見日廣,經(jīng)驗日深,忽然一天聽見樹上鳥叫,或聞瓶中花香,或聽人念一句詩,或聽老太婆說一句話,或看見蘋果落地……他忽然大徹大悟了?!巴暗酌摿耍 钡竭@時候,他才相信:拳頭原來不過是拳頭,三寶原來真是禾麥豆!這就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五)悟從“不說破”起,到“桶底脫了!”完全覺悟貫通。如圓悟和尚行腳未悟,一天見法演和尚與客談天,法演念了兩句絕體詩:“頻呼小玉元無事,為要檀郎認此聲?!比幌喔?,圓悟聽了就忽然大悟了。又有一個五臺山和尚行腳到廬山歸宗寺,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方丈問他見到什么道理。他說:“尼姑原來是女人做的!”又:溈山一天在法堂打坐,榔頭擊木魚,里面一個火頭(燒火的和尚)擲去火柴,拊掌哈哈大笑。溈山喚他前來問道:“你作么生?”火頭說:“某甲不吃稀飯,肚子饑餓,所以歡喜?!睖可近c頭說:“你明白了?!蔽仪按嗡龅膴W古斯丁,平日狂嫖闊賭,忽然聽人一句話而頓改前非,也是和這些一樣的悟?!睹献印飞系溃骸坝渥缘弥病W缘弥瑒t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弊缘貌攀俏颍蚓褪亲缘?。
以上所講禪學的方法,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自得??偨Y(jié)起來,這種禪學運動,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禪、打倒印度佛教的一種革命,自從把印度看成西天,介紹,崇拜,研究,選擇,以至“得意忘象,得魚忘筌”,最后,悟到釋迦牟尼是妖怪,菩提達摩是騙子,十二部經(jīng)也只能拿來做揩糞紙,解放,改造,創(chuàng)立了自家的禪宗。所以這四百年間禪學運動的歷史是很光榮的。不過,這革命還是不徹底,刻苦行腳,走遍天下,弄來弄去,為著什么?是為著要解決一個問題,什么問題?就是“臘月二十五”。什么叫“臘月二十五”呢?這是說怕臘月三十來到,生死關(guān)頭,一時手忙腳亂,應付不及。這個生死大問題,只有智慧能夠解決,只有智慧,能夠超度自己,脫離生死,所以火急求悟。求悟的目的也就不過是用智慧來解決一件生死大事,找尋歸宿。這不還是印度宗教的色彩么?這不還是一個和尚么?所以這種革命還是不徹底。從禪學過渡到宋代的理學,才更見有兩大進步:(一)以客觀的格物替代了主觀的“心理”。如二程朱子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窮一理,明日窮一理,辨明事物的是非偽真,到后來,便可有豁然貫通的一旦。這是禪學方法轉(zhuǎn)變到理學的進步。(二)目標也轉(zhuǎn)移了,德山和尚教人做一個吃飯拉屎的平常人。一般禪學家都是為著自己的臘月二十五,始終只做個和尚。理學則不然。宋仁宗時,范仲淹說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以后理學家無不是從誠意、正心、修身做起,以至于齊家、治國、平天下。超度個人,不是最終的目的,要以個人為出發(fā)點,做到超度社會。這個目標的轉(zhuǎn)變,其進步更偉大了。這兩點值得我們大書特書??傊?,宋明理學的昌明,正是禪學的改進,也可說是中國中古時代宗教的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