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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弦樂四重奏

弗吉尼亞·伍爾夫

徐會壇 譯

嗯——我們到了。

眺望窗外,地鐵、有軌電車、公共汽車、很多私人馬車,其中,我敢說,還有一些敞篷的四輪馬車,來來往往,穿梭如織,從倫敦的一端到另一端……不知不覺間,我精神恍惚了起來——

是不是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攝政街在整修……條約簽署了……每年這個時候,天氣都不冷……即使是那個價格,也租不到房子……流感最危險的是后遺癥?我是不是忘了寫下食物櫥的裂縫……把一只手套落在列車上了?我要不要出于血緣親情,探身過去,誠摯地握著那猶豫著伸過來的手——

“我們七年沒見了!”

“上一次是在威尼斯。”

“你現(xiàn)在住哪兒?”

“哦,對我來說,最好是傍晚,當然,也要看你是否方便……”

“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你來了!”

“但,那次戰(zhàn)爭還是使我們分開了……”

思緒掠過腦海——由于人類社交生活的迫使——是不是就像小箭連發(fā)一樣,一支緊接著一支?這會不會生熱……哦,他們打開電燈了……許多時候,是不是每想說清楚一件事情,都需要反復不斷地補充和解釋,并且,即使這樣,也還是會引起難以預測的情緒,諸如后悔、欣悅、虛榮和渴望?我是說,如果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就像那些穿戴在外的帽子、皮毛圍巾、紳士們的燕尾服和珍珠領帶夾——那會怎樣?

什么怎樣?每多過一分鐘,我就多一分漠然——我坐在這里到底想干什么——更糟的是,我現(xiàn)在無話可說,也想不起上一次的情景來。

“你去看游行了嗎?”

“國王看起來冷冰冰的。”

“不,不,不。但,話說回來,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她在馬姆斯伯里買了一所房子。”

“不錯呀!”

正相反,在我看來,她——她也可以代換成其他任何人——糟透了,時時刻刻考慮的盡是公寓、帽子、海鷗之類的問題,或者說,對在座這一百個衣著光鮮、安居愜意、錦帽貂裘、酒飽飯足的人而言,似乎確實如此。我這么說,并非是要抬高自己,因為,我也正木然地坐在一把描金繪彩的椅子上,像所有人一樣,不過是在徑自翻扒深埋記憶的泥土——如果我沒看錯,我們都在各自回憶著些什么,偷偷地尋覓著些什么——為什么坐立不安?為什么對斗篷合不合身、手套扣不扣上感到渾身不自在?看,黑幕前那張滄桑的臉龐,剛才還是彬彬有禮笑容滿面,現(xiàn)在卻一副郁郁寡歡愁眉不展,仿佛罩上了一層陰影——聽,是第二小提琴在等候室調(diào)音嗎?他們進場了;四個穿著黑色禮服的人,手里拿著各自的樂器,在一瀉而下的燈光中,面對各自的樂譜坐下;他們先把琴弓點放在琴譜架上,然后同時提起,輕靈地擺好起奏動作;接著,第一小提琴手看著對面的樂手,開始倒數(shù):1、2、3……

破土——生長——含苞——綻放!高山頂上,一樹梨花!接著,又如噴泉般,噴起,落下,節(jié)奏平穩(wěn)——但羅納河水,又深又急,在拱橋之下奔流而過,沖卷著落葉,翻滾,旋轉(zhuǎn),在銀魚身上投下片片暗影,宛如斑紋……河水迅猛,魚兒無法上游——這很難描述——全被卷進深潭的漩渦之中;它們掙扎跳躍,鰭鱗刮擦,水花四濺。在激流的沖動下,水底的黃色鵝卵石不停地轉(zhuǎn)動,一圈,一圈,又一圈……啊,終于自由了,乘流而下,甚至騰躍空中,如優(yōu)美的螺旋;又如刨子下卷起的薄薄的刨花,上升,上升……行走于大地之上,而又能步履輕快微笑不減的那些人們,他們的心地該是怎樣地美好和善良啊!就像那些快活的老漁婦,瞧,她們在拱橋底下,或蹲或坐,多么自在愜意呀……噢,那情景,那些老婦人……她們笑得、鬧得多歡啊,以至走起路來都搖搖晃晃的了……嗯……哈!

“那是莫扎特早期的一首作品,自然……”

“但這首樂曲,和他所有的樂曲一樣,使人灰心絕望……我是說希望。我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是最糟糕的音樂!我想要跳舞,歡笑,吃粉紅色的蛋糕,黃色的蛋糕,喝清淡的,濃烈的美酒,又或是讀一個低俗故事,就是現(xiàn)在……我會讀得津津有味。人的年紀越大,就越喜歡粗俗。走廊……哈!我在大笑。笑什么?你什么也沒說,對面那位老紳士也什么沒說……但假如……想象一下……噓!”

憂郁像河流般淹沒了我們。我們穿過柳林時,月光在柳枝間搖曳……我看見你的臉龐,聽見你的聲音,和鳥兒的鳴唱。你在喃喃細語些什么?悲傷與歡樂,哀愁與欣喜。交織在一起,像月光下的蘆葦叢。編來織去,緊密相扣,剪不斷理還亂的痛苦與哀愁……嘩啦!

船下沉,又升上來,猶如音樂降而又升……但現(xiàn)在新樂章舒緩而寧靜,且漸行漸遠,似有還無,仿佛幽靈飄遠,朦朧而略帶傷感……突然節(jié)奏又明快有力了起來,旋律生動,情感激越,一路高揚,終于一下子激發(fā)了我內(nèi)心雙倍的熱情……它在為我歌唱,撫慰我的哀愁,融化我的冷漠,并用愛擁抱憂傷的世界——啊,它方才不是要收回、終止它的款款柔情,而是巧妙而不露痕跡地將之交織編排起來,直到最后絲絲相扣,將細碎合一,織就出這圖案,這完美畫卷……時而清明高遠,時而低回怨慕,最后安然落幕于惆悵與歡樂之間。

為什么又感傷了呢?還期待什么?還沉浸其中,不愿結(jié)束嗎?全曲結(jié)束了;哦;那感覺就像愜意地躺下來休息,靜待著漫天的玫瑰花瓣飄下來。飄下來。啊,它們停浮在那兒不動了。只有一片花瓣還從那渺遠的高空中繼續(xù)往下飄,仿佛一朵從看不見的熱氣球上跳落下來的小跳傘,飄呀,搖呀。它將一直這樣飄搖下去,永不到達。

“別扯了,別……我什么也沒感受到。那真是最糟糕的音樂……盡是些癡人夢話。而且,第二小提琴沒跟上,你發(fā)現(xiàn)了嗎?”

“瞧,蒙羅老太太正在摸索著找出口……視力一年不如一年了,可憐的女人……而地板又這樣滑。”

年紀老邁,頭發(fā)灰白而又雙目失明的斯芬克斯……她一臉嚴肅地站在人行道上,招手叫停紅色的公共汽車。

“多美妙呀!他們演奏得真好!太精彩、太美妙、太動人了!”

嘮嘮叨叨,但倒還簡潔明了。坐我旁邊的人的帽子上的羽毛色彩亮麗而令人愉悅,猶如孩子咯咯的笑聲。窗外懸鈴木的葉子透過窗簾間的縫隙,閃爍著綠色的微光。莫名其妙,卻又激動人心。

“太精彩、太美妙、太動人了!”噓!

情侶們在草地上。

“小姐,你愿意……”

“先生,我愿意……全心全意地信任你。而且,我們把我們的身體留在宴會廳里了,草地之上的是我們靈魂的影子。”

“那這就是我們靈魂的擁抱。”檸檬樹頻點枝頭。天鵝游離岸邊,夢一般地浮游向水中央。

“但說回來。他跟著我下到走廊,然后,當我們走過轉(zhuǎn)角時,踩著我的裙子的蕾絲花邊。除了‘啊’一聲大叫出來并停下來指出,我還能做什么呢?這時他拔出佩劍,揮舞起來,似乎要置什么于死地,并且大叫:‘可惡!可惡!可惡!’于是,我尖叫起來;正在凸肚窗里寫大牛皮紙書的王子聞聲而來,頭戴一頂便帽,腳穿一雙毛皮拖鞋,手里拿著從墻上抓下來的一把長劍——你要知道,那可是西班牙國王的禮物——我連忙披上這件斗篷,遮住裙子上裂開的地方,然后趁機跑開,躲起來……等等,聽!號角聲!”

那位先生飛快地回答著那位女士,而她則極盡其能地恭維了起來,到最后竟情不自禁地抽噎了起來,以至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盡管她說的話的意思很簡單——愛,歡笑,逃走,追求,天堂極樂——一切都輕輕地漂浮在愛的漣漪中,歡快而溫柔。直到銀號角的聲音傳來,一開始很渺遠,慢慢地越來越清晰,似乎是管家在迎接黎明,或通報情侶私奔的壞消息……綠意盎然的花園,月色籠罩的泳池,檸檬樹,情侶,還有魚兒,統(tǒng)統(tǒng)溶進了貓眼石般的天空中去了,這時小號清澈響亮的聲音加了進來,那兒的大理石柱上架起了白色的拱頂……沉重的腳步聲和高亮的喇叭聲。鏗鏘聲和叮當聲。堅實的基礎。牢固的根基。無數(shù)人的行進。混亂無序地踩著地面。但我們旅行的這座城市既沒有巖石,也沒有大理石;默默地忍受著;毫不動搖地矗立著;沒有一張面孔和一面旗幟,讓人感受到問候或歡迎。那么離開吧,然后熄滅你的希望;我的歡樂在沙漠里枯萎;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顯而易見。柱子上空了;無可期待;沒有投影;華麗;樸素。我倒向后面,不再渴望,只想著離開,找到街道,認出建筑,問候賣蘋果的婦人,對開門的女仆說:今夜星空燦爛。

“晚安,晚安。你走這邊?”

“噢,不。我走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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