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邱園[1]記事
書名: 存在的瞬間:伍爾夫短篇小說集作者名: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本章字數: 4544字更新時間: 2015-09-21 16:58:39
弗吉尼亞·伍爾夫
安友人 譯
橢圓形的花壇里栽了成百株花莖修長的花。那些花從半腰起長滿心形或舌形的葉子;枝頭則綻放著紅色、藍色或黃色的花朵,花瓣上綴有五顏六色的斑點。無論是紅色、藍色還是黃色的花朵,花杯里都伸出又長又直的花蕊,上面滿是金色的粉末;那些金色的粉末,在花蕊的末端尤其濃密?;ò旰軐挻螅慨斚娘L吹過,都會扶風搖曳;而花瓣一搖,它們投射出來的不同顏色的光就會交相輝映,把底下褐色的泥土染得五彩繽紛。光或是落在光溜溜、灰白色的卵石上,或是落在蝸牛殼褐色的環形紋上,又或是會落在一滴雨珠上,從其薄薄的表面散出紅藍黃三色雜糅的微光,那色彩太絢爛了,以至于看的人唯恐它會破裂、消失。但雨珠并沒有破裂、消失,而只是很快就變回了銀灰色。這時,光落在了一片葉子上,使上面交錯的葉脈清晰可見。光繼續移動,落在了圓頂般的心形和舌形葉叢上,使其下的空間一下子溢滿了清新的綠光。突然,風速變快了,一時間綠葉和花瓣猶如海波般蕩漾了起來,炫彩的光影映進了七月里前來游邱園的男男女女的眼中。
花壇邊掠過男男女女的身影,他們走得很隨意,不循常規,就像花壇間紛飛的白蝴蝶和藍蝴蝶。一個男人走在一個女人前面,兩人相隔約六英尺。男人漫不經心,女人則較為專注,但仍時不時回頭看看孩子們,讓他們不要走太遠。男人似乎有意與女人保持距離,但也有可能是無意的,他無非是在想些什么心事罷了。
“十五年前,我和莉莉一起來過這里,”他追憶往事,“我們坐在那邊湖畔的某個地方,我整個下午都在向她求婚。那天下午很熱。有只蜻蜓一直繞著我們飛……我清楚記得那只蜻蜓,還有她鞋頭上的那個方形銀扣。我嘴里說著話,眼睛卻盯著她的鞋看,她的鞋稍稍不耐煩地動一下,我就不用看她也知道她要說什么……她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鞋上。而我的愛情,我的愿望,都在那只蜻蜓上;不知怎地,我認定,如果它停在那片葉子上,就是那片中間有紅花的寬葉,如果那只蜻蜓停在上面,她就會說‘好’。但是,那蜻蜓飛來飛去,就是不停下來……當然不了,幸虧沒停,要不我現在也不可能和埃莉諾、和孩子們一起散步……我說,埃莉諾,你想過以前的事嗎?”
“為什么這樣問,西蒙?”
“因為我剛剛一直在回憶往事。我想起莉莉,那個我差點娶了的女人……咦,你怎么不說話了?你介意我想起過去嗎?”
“我干嘛要介意,西蒙?人常常會想起過去,不是嗎?尤其是在這個園子里,多少人長眠于樹下。他們不也是某些人的過去嗎?所有遺骸,那些先人,那些長眠于樹下的靈魂……他們不也是某些人的幸福,某些人要面對的現實嗎?”
“對我來說,過去是一個方形銀色鞋扣,還有一只蜻蜓……”
“于我,是個吻。想象一下,二十年前,六個小姑娘坐在湖邊的畫架前畫睡蓮。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紅色睡蓮。突然,一個吻落在了我的脖頸上。為此,我的手抖了整整一下午,根本沒辦法畫畫。我拿出手表,看著時間,決定只給自己五分鐘去回味那個吻——太珍貴了——那個吻來自一位頭發花白、鼻子上還長著肉瘤的老太太。那個吻,是我這輩子所有吻的開始。過來,卡洛琳,過來,休伯特。”
他們走過花壇,隨后四人并肩散著步,不一會兒就只剩下樹間逐漸變小的背影,漸行漸遠。陽光和樹蔭在他們的背上雀躍,形成大片搖曳的碎影。
這時,橢圓形的花壇里,那只剛才兩三分鐘時間里一動不動,殼上落著紅色、藍色和黃色光斑的蝸牛,好像輕輕地動了一下;它開始推開稀松的泥土費力地向前爬。它似乎是在朝著某個堅定的目標前進,這和那只長著觸角、爬得很快的綠色怪蟲子不同;那只蟲子想從它前面經過,但深思熟慮般地抖動著觸須停了一小會兒之后,它迅速而莫名其妙地掉頭就爬開了。泥土凹陷形成的綠色深湖和棕色懸崖,倒在地上、從根部到末梢都搖來晃去的、刀一樣的樹木,灰色大鵝卵石,有細細的裂紋的寬闊褶皺地表……這些都是蝸牛想從兩根花莖間爬到它的目標的過程中,所要經過的障礙。這時,蝸牛面前出現了一片拱起的落葉;正當它猶豫著是要繞過去還是直接穿過去的時候,花壇邊又來人了。
這次是兩個男人。兩人之中比較年輕的那個的表情平靜得似乎有點兒反常。他的同伴說話的時候,他抬起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等他的同伴一說完,他就又看向地面,有時候隔很長時間后會開口說些話,有時候則干脆一句話也不說。年紀大點的那個走路的樣子很奇怪,看起來搖搖晃晃的。他的手向前顫抖,腦袋卻猛地向后仰起,就像一匹在門口等得不耐煩了的拉馬車的馬;但對于那個男人而言,這些動作都是在不用自主的情況下做出來的,而且毫無意義。他沒完沒了地說話;徑自笑了笑,然后又繼續說,仿佛那笑就是某種回應似的。他正在談論靈魂——死人的靈魂。據他說,那些死人的靈魂正在向他描述各自的天堂奇遇。
“古人認為,塞薩利[2]就是天堂,威廉,現在戰爭打響了,靈魂就在山間翻滾,發出雷鳴一般的聲音。”他停了一下,似乎在聆聽什么,然后笑了笑,猛一仰頭,又繼續說:
“要是你有一節小電池,一段絕緣的電線橡膠。是叫隔離?還是絕緣?管它呢,我們跳過細節部分,如果不懂的話,說了也沒用。總之,這個小機器可以放在床頭的任何地方,只要方便就好,比方說,可以放在一個整潔的紅木臺子上。所有安裝程序由我指揮,工匠操作,然后寡婦虔誠靜聽,按照之前約好的暗號便能召喚亡靈。女人!寡婦!穿黑色喪服的女人……”
他似乎看到遠處一個女人的裙子。那裙子在陰影里呈現出紫黑色。他脫下帽子,用手捂著心口,快速地走向那個女人,口中念念有詞,狂熱地打著各種手勢。但威廉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用手杖點了點一朵花,想轉移老人的注意力。老人茫然地看了會兒花,俯身把耳朵湊上前去,似乎在回應從那花里傳出的某個聲音,因為此前他大談烏拉圭的森林。數百年前,他曾與全歐洲最美麗的少女去過那里。他一直喃喃自語,說烏拉圭的森林里遍地都是熱帶玫瑰像蠟一般的花瓣,說起夜鶯,海灘,美人魚,還有在海中溺亡的女人。他邊說,邊被威廉推著往前走,威廉臉上也漸漸顯出不耐煩的表情。
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緊跟其后,她們看到老人的動作,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她們都來自下層中產階級,一個身形矮胖,舉止笨拙,另一個面色紅潤,手腳靈活。她們這個階級的人有個特點,就是看到有人——尤其是有錢人——行為古怪、腦子不大正常時,就特別著迷??上齻冞€是離得遠了點兒,無法確認老人做那些動作是因為生性古怪,還是因為真的瘋了。她們對著老人的背影沉默端詳了一會兒,彼此交換了一個詭異的眼神,然后就又起勁地繼續那莫名其妙的對話:
“內爾,伯特,羅得,賽斯,菲爾,爸爸,他說,我說,她說,我說,我說,我說——”
“我的伯特,姐姐,比爾,爺爺,那老人家,糖,親愛的,面粉,腌魚,青菜,親愛的,糖,糖?!?
對方語似連珠,那個笨拙的女人卻一直盯著那些堅挺地立在泥土中的花,滿臉好奇。那模樣像是剛從沉睡中醒來,看到銅燭臺反射出不尋常的光,于是閉了眼,又睜開,再次看向銅燭臺,最終徹底醒來,使勁兒盯向那個燭臺。所以那個矮胖的女人干脆停下來,站在橢圓形花壇對面,甚至都不再假裝聽另一個女人說什么了。她站在那兒,時而俯身,時而后傾,一心賞花,任由對方的話語像雨點一樣打向自己。賞夠了,她才建議找個地方坐下來喝茶。
這時,蝸牛已經想遍了所有既不用繞過也不用翻過枯葉就能到達它的目標的方法。翻過枯葉很費力,而且它也懷疑這葉子薄薄的質地能否承受住自己的重量;那枯葉被它的觸角尖兒稍微碰一下,就稀里嘩啦地響。最后,它決定從底下爬過去,這片枯葉蜷曲后的上下高度恰好可以讓它通過。它剛剛把頭伸進去,來回打量那褐色的高高屋頂,剛剛適應那柔和的褐色光,就有另兩個人從外面草地經過。這次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他們都正值青春年華,甚至要更年少些,如含苞待放的粉色花蕾,或如剛剛長好翅膀的蝴蝶,尚未在陽光下翩翩起舞。
“還好不是星期五。”他說。
“怎么?你相信運氣?”
“星期五來要付六便士?!?
“付六便士怎么了?這不值六便士嗎?”
“什么‘這’——你指什么?”
“噢,隨便吧……我是說……你懂我的意思?!?
這一句句對話之間總是相隔許久,沉悶又單調。這對情侶站在花壇邊不動,接著一起將陽傘尖端深深插入松軟的泥土里。過程中,他把手放在她手背上——這是他們表達彼此感情的獨特方式。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簡短對話也表達了某些東西,只是話語翅膀短小,無法承載著意義的沉重身軀飛遠,因而他們開始閑扯周圍的尋常事物,可他們缺乏經驗,說的話題總是很大。但有誰知道(他們邊把陽傘插進土里邊想),事物之間是不是隱藏著懸崖峭壁呢?亦或是冰峰的另一面也無法照射到陽光呢?誰知道?誰曾經看過?當她好奇邱園的茶是哪個品種時,他感覺到她話中有話,似乎有個巨大、實在的東西在他們身后;薄霧慢慢褪去,呈現在眼前……噢,天哪!那些是什么?小小的白色桌子,女服務員先瞅瞅她,再瞅瞅他。要結賬時才發現,他真的要付兩先令。他摸摸口袋里的兩先令,告訴自己,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對任何人來說,這一切不是夢,除了他與她。如今他開始感覺有點真了,并且——他站在那兒想想都興奮不已,于是猛地把陽傘從土里拔出來,迫不及待地去找個可以和別人一起喝茶的地方,就像其他人那樣。
“來吧,特莉西,我們該去喝茶了?!?
“喝茶的地方在哪兒?”她聲音中都透著萬分激動的味道,環看四周,任他牽著往草叢小路走去。她把傘拖在身后,轉頭看看這里又瞅瞅那里,早忘了喝茶的事,一心只想四處轉轉,只記得野花叢中的蘭花、白鶴、中國式寶塔,還有那紅冠鳥。但她最終還是被他拉走了。
就這樣,一對對情侶不斷經過花壇,全都漫不經心、沒有目的地散著步,在一層層藍綠色霧氣中漸漸走遠。起初還能看見他們的身形和些許色彩,但過了一會兒就都在藍綠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天真熱!熱到連畫眉都躲在花蔭里,半天才動彈一下,跳起來像只機械鳥。白蝴蝶也不再翩翩起舞,而是上下來回盤旋,它們的白色翅膀活像是破碎的大理石柱,佇立在最高的花朵上。棕櫚樹溫室的玻璃屋頂閃閃發光,好似一個在陽光下開放的露天市場,到處都擺滿了閃亮亮的綠傘。頭頂傳來飛機的轟隆聲,這是夏日天空在喃喃訴說自己的雄壯氣魄。黃、黑、粉、雪白——周圍都是五顏六色的身影,男人、女人、孩子在天空的渲染下都被染上了顏色。他們看到草叢上那一大片金色,馬上就動搖了,紛紛躲進樹蔭里,像水滴一樣融入這金和綠中,只留下淡淡的紅與藍??磥硭旋嫶笊碥|已被熱氣熏倒,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但是他們的聲音仍在飄蕩,就像粗蠟燭上微弱火苗的一樣。聲音。對,有聲音。無言的聲音,瞬間打破了沉寂——帶有一種深深的滿足,強烈的渴望;孩子們的聲音則充滿了對萬物的驚奇。打破了沉寂?但未有沉寂啊。公共汽車不斷換擋,輪子也一直轉呀轉;城市喧囂不止,就像一大套中國套盒[3],全是鋼輪,一個又一個轉個不停??赡菬o言的聲音卻異常洪亮,蓋過所有喧囂,數不清的花瓣也在空中投射出自己斑斕的色彩。
注釋:
[1] 邱園(Kew Gardens),又譯為基尤植物園、基佑園等,正式名稱為皇家植物園(Royal Botanic Gardens, Kew),座落在英國倫敦三區的西南角。(譯注)
[2]塞薩利(Thessaly),希臘中東部一地區;希臘人認為宙斯的家在奧林匹斯山(Mount Olympus)上,位于塞薩利和馬其頓(Macedon)之間。(譯注)
[3] 中國民間工藝品,大套盒里容納小套盒。(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