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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酸委屈的女人

  • 女人留守
  • 史生榮
  • 11181字
  • 2025-06-19 18:10:18

大概是后半夜,突然大喇叭開始喊叫,說黃河漲水了,而且漲得很猛,河灘地已經被淹,要大家盡快去搶收。

整個村子立即人喊狗叫亂成了一片。

其實搶收的工具已經準備好了,好像就是為了等待漲水,現在水終于漲了,人們便帶著工具一窩蜂似地往河灘跑。

金枝慌亂地起來,后悔自己沒提前收割。其實前兩天,已經有人收割河灘的油葵花了,金枝也想去收割,但去看了看,有些葵花頭還沒完全變黃,再養幾天,籽粒就會更飽滿一些。再說她家的河灘地,要比別人家的少一些,少的原因一是當初分地時她還沒嫁過來,全家只有公婆和馬進三口人的;二是河灘地本來不算地,漲水就沒收成,不漲水太干旱也收不到多少,因為河灘地在防洪大堤內,按規定,防洪堤內不僅不能開渠,國家也不讓種東西,說亂種亂挖會影響河道暢通。正因為河灘地不算地,分河灘時就偷偷摸摸,也不正式丈量,也不打地埂樹界標,只按人口的多少用腳步來大概丈量一下,然后釘下幾根暗樁,就算地界。因黃河不直,河邊到防洪堤的距離也就不等,寬處有四五里,窄處也就是一里多。寬窄怎么折算,也只是大概估計一下,況且平原上的黃河本來就不固定,突然一天淘河,一夜之間,原來的河岸就會變成河心,原來的窄處也說不定會變成寬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的大概就是這里。所以,地多地少,全聽天由命。河岸不定,也就無所謂多少,吃虧占便宜,也就是天意,收入多少,更要靠運氣。

但這幾年,聽說上游修了不少水庫,河灘也修了不少的水泥擋水墩,河岸基本被控制住了,河水漲也漲不到哪里,河灘變也變不到哪里。河灘基本固定了,河灘地就有了穩定的收入,也成了人們最主要的經濟來源,富不富,也基本由河灘來決定。金枝昨天還又專門細看了一遍,同樣是三口人的地,劉老七家的就比她家的多好多,事實上每年的收入也比她家的多好多。結束了河灘地十年九不收的歷史,不少人就吵著要重新分河灘,而且要用米繩來丈量,然后請有文化的人用計算機來算。但也有不少人不同意,村長也說三十年不變,這樣就拖了下來。原以為她家地不多還雇了長工,不用著急,用不了幾天就能收完了,可誰能想到說漲水就漲水了。

匆匆忙忙跟著人們跑上防洪大堤,放眼望去,堤內果然已經一片銀白,大水在月光的照射下,白得有些刺眼。人們跑下堤試試,說水不算深,只到大腿,而且水已經好像不再漲。但人們還是怕將眼看到手的果實沖走,沖走了,就是錢沒了,老輩人叫龍口奪糧,現在也只能和龍王爺爭奪了。于是人們便散開往自己家的地里走。

水雖然不深,但也只能收割離防洪堤近的,越往前,水也越深,而且中間還有幾道河汊,河汊的大小寬窄不一,人們對它的叫法也不同,大河汊,人們叫它河套;小河汊,人家就叫它套壕。金枝家的河灘地還算平整一些,但也有一條河套兩條套壕。當然河套和套壕也是相對的,河套有時會被淤積成套壕,套壕也會被沖刷成河套,而且說不定哪一天淤泥會把套壕淤平,也說不定哪一天又會沖出新的套壕,但不管是河套還是套壕,這時的水都流得很急,如果不小心落入里面,那就有九死一生的危險。金枝不知這場水過后,是否會沖出新的套壕,如果運氣好,把那條小套壕沖平也說不定。如果能沖平,南面那兩片地就連在了一起,耕種起來也方便得多。

整個河灘地,大家都種了油葵花,油葵花不僅耐旱,也耐澇,一人多高的葵桿在水里泡三天,水退后照樣能直立在那里,而且葵花株距大,發水時水可以暢通地流過,不至于像豆類那樣擋水而被水沖走。因為這些原因,在河灘種油葵花的就不止河灣村一個,流經大平原的百里黃河灘,能種的地方無一例外都種了油葵花,每到開花季節,無數的向日葵朵朵向陽,幾十里河灘一片金黃,那份壯觀,不由得讓你連聲驚嘆。

金枝挽起褲子下到水里,往前走了試探一段,感覺水流還算平穩,水也只到大腿,但水還是有點涼,涼絲絲地讓人渾身發冷。麻煩的是在水中收割要困難得多。平日收割,都是把小架子車推到地里,將割下的葵花頭扔到車里,扔滿了,拉回家。可現在,只能挎個籮筐,把割下的葵花頭放到籮筐里,籮筐滿了,就得提到防洪堤上倒下。

金枝在水中來來回回幾趟后,就覺得這也不是個辦法。這么多的葵花,什么時候才能收完。金枝不由長嘆口氣。但她清楚,不管水退不退,都得搶收,否則泡軟的泥土根本無法支撐沉甸甸的葵花頭,風輕輕一吹,就能倒伏一片。如果葵花倒在泥水里,一切就都完了,葵花籽沾了泥水,即使不霉變,也會生芽。金枝是穿著鞋下水的,鞋也是專門做的布鞋,鞋面很深,然后用鞋帶將鞋和腳緊緊地固定在一起,來來回回在泥里走,到天亮,金枝已經感到腿腕子發疼。金枝再次掏出手機給馬進打電話。這次終于有人接了。當馬進喂一聲后,金枝立即說:“你睡得倒香,鈴聲都把你吵不醒來,河灘發水了,我們都在水里搶收,你趕快回來,要不然收不完。”

馬進說:“我在省城,后天才能回去,不行你就去城里雇幾個民工來,一天給兩百三百都沒關系。”

那次去西安雖然沒找到貨主,但后來還是在縣城找到了一個客商,幫客商收了半個月南瓜,也拿到了六千多塊錢的提成,從此,馬進就一心想著倒買倒賣,而且想好了這輩子就干這營生,城里的店也不想開了,說到了年底租期一到,就再不續租。倒買倒賣當然輕閑,卻苦了她一個人,而且倒賣還沒掙到什么錢,口氣倒越來越大了,動不動就是雇人。看來丈夫是指望不上了,金枝生氣了說:“你就知道雇人,現在發水,誰家不需要人,你讓我到哪里去雇,連你都指不上,你讓我指望誰。”

馬進說:“我剛到省城,事情還一點沒辦,怎么也沒辦法回來,那點破葵花,能收多少就收多少,收不了就算了,咱們也不指望那點東西。”

好大的口氣,真能掙十萬八萬倒也罷了,上次收南瓜賺了點,可他要做本錢做生意,一分也沒往家里放。但他回不來,也沒辦法,金枝只好無奈地掛了電話。

再下到水里,金枝又感到孤立無助。人家都是男女老少,她家沒有男人,只有老少,能下水干活兒的,只有她、公爹和小林,而且屋里屋外,都得她來支撐,都得她來做主。他一個大男人,把家撂下不管不說,還越來越不把家里的事當回事了,越不把她和這個家當個家了,竟然說能收多少算多少,收不了就算了。辛辛苦苦種出的東西,怎么能說收不了就算了,這是自家人說的話嗎?無關緊要的外人,也說不出這種漠不關心的話來。金枝隱隱地感到,馬進對這個家,是越來越淡了,馬進的心,也是越來越野了。

葵花林里密不透風,向前望,也望不到盡頭。平日嫌少,一棵一棵收割,還真的是不少,想想,也有幾萬棵,也許有十幾萬棵。金枝心里更加愁苦。馬進讓去雇人,金枝真想去城里看看。但進城就得一天時間,而且這種時候大家都需要人,都去雇人,又哪里能雇得到人,哪里會突然冒出那么多人讓你雇,即使能雇到,工錢也肯定太貴。

只能自己拼命干了。今年如果葵花價也能像瓜菜那樣值錢,一頭葵花至少也有二兩籽,割一頭葵花,就是幾毛錢,割一千頭,那就是幾百塊錢,賣點力氣,一天割萬把頭不成問題,搶收葵花,那就是搶收鈔票。這樣一想,金枝又充滿了希望。

全家老小在泥水里奮戰到第四天中午,除了靠主河道被沖走的,葵花頭終于割完了,黃河水也沒再漲,割下來的葵花頭也都堆在了河堤上,搶收總算結束了。

這幾天搶收,一日三餐都是婆婆用籮筐將飯挑來在河堤上吃,一下回到家,家的感覺是那么的強烈,家也是那么地溫暖舒適。金枝最想做的,是好好睡一覺,一直睡到明天天亮。金枝燒一大洗衣盆熱水,端回臥室,關起門來將身上的泥污清洗干凈,然后水也不想倒,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一下驚醒,感覺天快黑了。金枝仍不想起床,更不想吃飯。但動動身子,感覺小腿麻木腫脹得不聽使喚。睡覺前,她就看到整個腳和腿都泡得發白,腳上的老皮一層層卷起,有的地方還張開了口子,用手一扯,人皮像剝樹皮,一片片往下掉。睡時還感覺不到疼,現在卻疼得厲害,動一動都揪心。

金枝掙扎著坐起,發現自己的腿已經腫了,腫脹得有點發亮,而且皮脫落的地方已經出血,有的起了水泡,水泡一串一串透明發亮,一擠還有黃水流出。看著這兩條腿,金枝想哭,也有點害怕。她一下覺得自己很可憐,成了這個樣子,也沒人知道,也沒人疼愛,自己的丈夫,又哪里知道她現在這個樣子,不知道也罷了,說不定還以為她在家里有多享福呢。金枝一下哭了。看著腿哭一陣,又覺得這樣不行,如果不抹點藥水,感染了,還得打針吃藥。

她想到村醫療站讓大夫看看,但起身下地時,腳一落地,就好像腿上的皮要繃破,疼得她倒吸了一陣涼氣。

她決定讓小林到醫療站去買點紅藥水,明天如果不行,再到醫院看醫生。

小林的小屋就在斜對門,她大聲喊半天,小林就是不答應。

這個家伙,這幾天忙,可他卻越忙越不肯干,不光不住地喊累,喊難受,還能磨蹭就磨蹭,能偷懶就偷懶,一會兒要去拉屎,一會兒要去撒尿,一會兒要去喝水,反正不停地想往河堤或者干燥的地方跑,她罵了幾回,又覺得人家也可憐,人家一個外人,整天陪你干十四五個小時,冷水泡蚊子咬,能堅持下來就不容易了。現在,也許是睡著了。

金枝僵硬著腿慢慢走到小林屋前,邊敲門邊喊,仍不答應。推門進去,小林果然睡在炕上,而且一絲不掛,被子只一角搭在肚子上,金枝不由得臉紅一下,但還是多看了一眼,感覺已經是成年人的模樣,和馬進的比,一點也不差。金枝臉紅心跳給他蓋好被子,然后才將小林推醒。

聽到讓他去買紅藥水,小林也指了他的腿讓她看。

小林的腿也泡得發白,也讓蚊子咬起了不少的疙瘩,但他泡水的時間畢竟少,并沒像她那樣掉皮,也沒有起泡流黃水。金枝無聲地卷起她的裙子。小林看一眼,立即吃驚地說:“你趕快去醫院吧,要不這兩條腿都會壞死,也說不定會得敗血癥。”

烏鴉嘴,也是他偷懶不想去買藥。但有人這樣心疼她關心她,還是讓她心里溫暖了一下。她催他快去時,小林卻蹲了下來,輕輕用手撫摸她的腿,說:“都成這樣了,你為什么不早說。”

在水里,為防蚊子咬,只能穿長褲干活兒,這幾天,她也沒細看她的腿。小林竟然心疼她,細看她,金枝拼命克制,還是止不住流出了眼淚。

感覺小林的手順著她的腿往上面摸,她急忙躲開,催他快走。

藥很快就買來了。藥是柴藥水,但不管是什么,是藥就好。金枝要抹藥時,小林立即說他給她抹,而且不容分說,就將藥水倒在藥棉上,然后往她的腿上涂抹。

小林一只手涂抹藥,另一只手不斷地捏她的腿,摸她的腿,好像他捏過摸過的地方,才可以涂藥,而且隨著涂抹的不斷上移,金枝越來越感覺不太合適,而且不太合適的感覺很快傳遍了她的全身,讓她的心也有點酥癢慌亂。她急忙說她自己來,小林卻突然猛然將手伸了過來。毫無防備的金枝驚叫一聲,小林也嚇得住了手,一臉驚慌地看她。金枝漲紅了臉說:“你趕快去休息去吧。”

小林卻突然說:“姐,我都十八歲了,我特別地愛你,反正你男人又不在,反正也沒人看見。”

小林的話讓金枝感到震驚,也感到羞辱。這個小東西,竟然想這些歪主意。金枝抓起身邊的衣服,劈頭蓋臉在小林身上一陣亂抽,小林才跑了出去。

金枝的心仍不能平靜。仔細想,小林的眼睛里,已經早有了那種邪念,那雙眼睛看她時,常常會放出穿透她全身、想要把她吸入眼里的光芒。這種光芒她當然熟悉,馬進要和她親熱時,眼里放出的,就是這種光芒。有些男人色迷迷地盯著看她時,也會出現這種光芒。馬進雇小林來時,不論怎么看,小林還是個孩子,也正因為是個孩子,馬進才敢雇小林。那時的小林還真是一個孩子,貪玩,不聽話,干活也得教著罵著,挨了罵,小林也不計較,一會兒就沒事了,照樣一口一個嫂子叫她。但最近,好像再沒叫她嫂子,如果叫,也是很少,也是在人面前。看來,這小林真的長大了,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了,以后,還真的要防著一點。

金枝涂抹完藥,看著潰爛的雙腿,又止不住一陣陣心酸。記得馬進向她求愛時,不止一次發誓要讓她過上好日子,而且有次還說要讓她過上闊太太的日子,而且還說得很具體,說要讓她手不沾水腳不踏泥,手上戴滿金戒指,腳上只穿名皮鞋。現在,別說穿金戴銀,少干點活兒不累成牲口都不行。但她現在苦成這樣,他又在哪里,他又怎么能知道她成了這個樣子,等他在省城享福回來,她的腿也好了,那時再給他說這些,他肯定不信,肯定以為她是在給他撒嬌,聽都不認真聽就完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她這漢嫁的,別說穿衣吃飯,摸摸她的腿心疼一下她,都指不上。

金枝打馬進的手機,手機又無法接通。

馬進不在家,他娘老子應該看看她,應該管管她。金枝高高地將裙子提起,將兩條腿完全裸露出來,僵直了腿邁著碎步去展示給公婆看。

婆婆正在做飯,公公不知去了哪里。見金枝進來,婆婆急忙說今天胳膀疼得厲害,面都揉不動了。

很顯然,婆婆是要她來和面。金枝撒嬌的心情一下蕩然無存,她只淡淡地說:“你看看我的腿,已經爛掉了,說不定我的心,也已經泡爛了。”

婆婆低頭細看一下,說:“這是水漚的,抹上藥明天就好了,你爹爛得更厲害,讓他去大夫那里抹點藥,他死活也不肯。”

她的腿都爛成這樣了,婆婆竟然這么輕描淡寫,而且還說她丈夫的爛得更厲害,意思當然是說她的還爛得不厲害,她有點嬌氣,有點小題大做。金枝一下感到心都涼了。她不想再多呆一分鐘。金枝轉過身,扶著墻,僵直了腿很艱難很夸張地出了門。

公爹卻一瘸一拐走了出來。公爹的褲子高高地挽起,露出比金枝更腫更爛的腿。

和公爹擦肩而過后,金枝又不忍心,回頭對公爹說:“我屋里有消炎的紫藥水,我給你拿來抹一抹。”

公爹看看自己的腿,再看看金枝的腿,說:“沒事兒,過幾天就好了,我年輕的時候挖引水口,在泥水里撈了半個月稀泥,那腿爛得,一直到腰上,比這還厲害,誰也沒管,過后也好了。咱種地的,天生下來,身子就是生鐵疙瘩。”

在她的印象中,公爹算不上一條硬漢,但卻常常說一些硬話,動不動就是他年輕的時候。平日聽了,也覺得像個男人,今天聽這話,卻讓她覺得格外地冷淡冰涼。金枝再不想說什么,她知道,在他們的眼里,腿爛了也沒什么,也只不過是一點皮肉,慢慢自己會長好。也許,只有父母才會疼她。她決定回娘家,在娘家好好休息幾天。

換好衣服出門時,婆婆卻喊她吃飯。

不吃飯就走,顯然是鬧別扭。看著老邁的公婆,金枝不好意思再生氣,其實大家都不容易,都是受苦人,都是苦命人。自己命苦,就不要怪怨別人。金枝只好默默地返回吃飯。

天黑盡時,公爹突然喊肚子疼,很快就疼得捂著小肚子在炕上打滾。金枝知道公爹小肚子疼的毛病,一年半載總要疼那么一次,有一回疼得昏死過去,棺材都準備好了,后來又清醒了過來。公爹的病大夫診斷是睪丸炎,村里人卻另有叫法,人們把這種病叫作陽回肚。這回疼,當然是泡在水里泡的。看著公爹在炕上慘叫打滾,金枝只好讓小林去叫大夫福蛋。

公爹的病,福蛋已經看過多次,這次來,也沒讓脫下褲子看,也沒摸,只問問情況,就說沒別的辦法,只能消炎止痛。打了一針青霉素,又留下一包止痛片,然后就走了。

公爹仍然叫喊得很慘。馬進不在家,她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如果不管,她也對不起馬進。金枝覺得應該把公爹送到鄉醫院。送不送,婆婆也沒一點主意。公爹卻堅決主張不去,理由是上次送到縣醫院,也就是打針吃藥,和福蛋的辦法差不了多少,但花去的錢卻是幾千塊,一年的收入都花在了里面。公爹說:“我死不了,死了,也算陽壽到了,閻王爺要命的事,大夫管不了。”

也許是喝了止痛片,公爹的疼痛減輕了一點,也不再打滾慘叫。公爹的事安定下來,就想到堆在河堤上的葵花頭。如果公爹不病,晚上去看護葵花頭當然是公爹的事,這不用她操心,現在公爹這個樣子,今晚曬在河堤的葵花怎么辦,又讓金枝犯難發愁。

不去看護肯定不行,割下來的葵花頭就亂倒在防洪堤上,連個邊界和記號都沒做。倒在防洪堤上的葵花頭一家挨著一家,而且為了盡快晾干,也防止堆得太厚捂爛,家家都盡可能多占用防洪堤,堤頂堤坡,到處都是,如果不去看護,別說專門偷,人家隨手就可以把她家的刨到人家的堆里,刨掉一小片,損失就是成百上千塊。

讓小林去看護也不行,人家畢竟是外人,干活時都能偷懶就偷懶,能磨洋工就磨洋工,這幾天搶收,已經叫苦連天了,而且還喊著說要加班費,是她哄著勸著,才堅持下來,再讓他去,肯定不去,即使哄了讓去,也會睡了不管事,說不定會故意把葵花踢到人家的堆里出氣。村里就發生過讓長工晚上去看場院里的麥子,長工便偷著藏匿然后賣掉了不少。這樣看來,只能她去了。

看守葵花頭就是整夜要睡在河堤上。晚上出去干活兒,對金枝來說也不算什么,馬進不在家,她就是家里的男人,晚上澆水,晚上看護莊稼,她都得去,有次晚上奶牛掙脫韁繩跑了,全家四散分頭找牛,公婆眼神都不好,只能在近處找,她估計牛跑到了西灘,西灘有大片的玉米地,牛能聞到玉米的香味。但西面不遠就有一個墳灘,晚上很遠就能看到鬼火閃亮。走一陣,她就嚇得渾身發緊,但她還是握緊鐵鍬硬著頭皮往前走,她清楚,如果不找,奶牛被人家抓住賣了,損失就是一兩萬塊,即使吃了人家的莊稼,賠人家事小,還得爭爭吵吵生氣。那晚,她跌跌撞撞整整找了半夜。

晚上出門害怕倒也沒啥,有時還會被污辱。去年晚上在地里澆水,澆完后水口怎么也堵不住,只好喊在不遠處澆水的建設,建設來幫她堵住水口后,便纏來纏去要占她的便宜。她當然不能答應,建設便動了手,死死將她抱住,她雖然奮力反抗,嘴里也不停地叫他三叔,她急了,只好低頭在他的胳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雖然放開了她,但罵了很難聽的話,還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

從此,晚上出去干活兒,她不僅害怕,也感到委屈羞辱,更覺得比別的女人低了一等:人家的年輕女人,有幾個會晚上出來干活兒,村里娶來的媳婦,比她小的比她大的,許多都是整天涂油抹粉,衣服一天一換,打扮得像個少奶奶,有些吃飯都得婆婆端進屋。整個村里,也沒有幾個像她,白天累得像牲口,晚上牲口都休息了,她還得滿世界跑。

河灘水多草多蚊子就多,成群結隊的蚊子白天都咬得人亂抓,到了晚上更是撲鼻撲臉,如果有一點露在外面,立馬就會叮上一片蚊子。雖然家家戶戶都在河堤上點一堆火熏蚊子,但睡在河堤上還是得連頭帶腳都捂得嚴嚴實實。今天,她也算病人,可腿成了這個樣子,還得去河灘睡。

今晚河灘上人多,她倒不擔心遇上壞男人,即使有男人看著她睡在野地里想占便宜,滿河堤的人滿河堤的煙火,也不會有半點機會。但她感覺更羞愧,也許滿河堤就她一個年輕女人,她真的是害怕見人,害怕人問她為什么要來。她再整理一下頭巾,將自己包得更嚴一點。她想,到了河堤,就蒙進被子里睡覺,誰也認不出男女。

村子離河堤有三四里遠,中間也有一片亂墳崗。現在的河套,活人都往城里跑,死人都往鄉下埋,鄉里的活人越來越少了,鄉里的墳墓卻越來越多了,一出門,東一灘西一片,感覺到處都是墳墓,而且埋死人比種莊稼還賺錢,村里靠賣墳墓,也不知賺了多少錢,這些只有村長知道。前兩天這里又添了新墳,花圈引魂幡老遠就能看到,白天經過這里,金枝都有點怕。

但今天金枝卻沒了一點害怕的感覺,充滿心里的,是一股要將五臟六腑都化成淚水的悲傷,悲傷沉重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再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苦命的人。上中學時,她和同桌王麗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但王麗的父親是縣里的干部,雖然王麗和母親住在鄉鎮的街上,但她家不種地不養畜,王麗什么時候都打扮得干干凈凈,手上不但沒有一片老繭,而且白嫩細膩得讓她羨慕嫉妒。最讓她感到不平的是,王麗的生活內容也和她完全不同,王麗整天要說的都是吃穿逛街旅游,而她,除了搶種搶收做飯喂豬,好像再沒有什么讓她可說,再沒有什么讓她記憶深刻,但即使她干這么多的活兒,父親也不大滿意,父親恨不得讓全家人每天都從地里挖回金子來。

最讓她羨慕的還是王麗和母親去過北京,在王麗的口中,故宮、天安門廣場、地鐵、長城,都宛若仙境,也像另一個世界,它們是那么地神秘,那么地神奇,簡直就是一個迷宮一樣的天堂,可這個天堂,對她來說只是腦海中的一幅美麗圖畫,她永遠也不可能進入,這些永遠也不會屬于她。為此她還痛哭過一回,痛哭的原因是她無法想通,人和人為什么會這樣不平等,她為什么要生在一個農民的家里,而且父親還那么地貪婪無能,也只知土里刨食,雖然讓一家人風里雨里拼命勞作,結果仍然是兩手空空,省吃儉用,日子也沒過到人家前面。而人家的父母不吹風不淋雨不勞作,卻過得富富裕裕輕輕松松。

自然要想到命運,都說人的命天注定,她當然要偷偷去找算命先生。那個算命先生雖然有眼,但眼睛卻像個剝了皮的鵪鶉蛋,全白而且突起,嚇得她渾身汗毛直豎。那天算命先生說了很多,她聽得最清的,就是那句一生勞作兩手空。現在看來,還是應驗了,不僅一生勞作,連腿爛成了這樣,晚上還不能休息。

人硬硬不過命。金枝一下渾身沉重得無力行走,而且腿也疼痛得無力支撐身體。前面就是邊渠。防洪堤內不讓修渠灌溉,防洪堤外就是肥沃的農田,邊渠不僅灌溉全村的土地,它順防洪堤一直流向下游,也灌溉著下游幾十個村莊的土地。現在正是收獲季節,收獲的田地不需要灌溉,邊渠也要度過很長一個干涸的季節,越過邊渠也不再需要繞道過橋,但金枝擔心自己沒有力氣爬過那陡直的溝渠。她想休息一下。金枝無力地將被褥扔下,然后一屁股坐在被褥上。

天上有幾顆星星在不停地閃爍,但四周還是黑暗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她的心,猶如這暗夜,陰暗得像要腐爛。對命運,她也懷疑過,也抗爭過,初中三年級時,她曾刻苦努力學習,努力的原因是想考上縣城的高中,然后再努力三年,然后說不定能考上北京的大學。但現實再一次讓她的幻想破滅,別說縣城的高中,鎮里的高中她都沒有考上。和她的痛苦形成反差,父親卻極為平靜平和,父親平靜地抽完一鍋煙,說考不上正好,如果上了高中再考不上大學,那時就高不成低不就,嫁人都困難了。

雖然她當時對父親極為憤怒和反感,但后來證明父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同村考上高中的兩個女同學果然都沒有好結果,她倆沒考上大學后,都不甘心在田里勞作,也不甘心嫁一個在田里勞作的丈夫,兩人都跑到外面去闖世界,一個起初賺了點錢,也嫁了一個開飯館的小老板,可時間不長就離婚了,現在一個人帶著孩子孤零零地住在城里,有活兒就打幾天短工,沒活兒就回到娘家,每次見到她,都不由得讓她想到無業游民阿Q。

另一個情況更糟糕一些,和一個男人合伙作生意虧本,又被合伙男人脅迫了當小姐,后來又和合伙男人一起綁架搶劫了一位認識的坐臺小姐,然后就進了大牢里。想想她們,金枝又覺得自己還算幸運,至少有一個愛她的丈夫,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家,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也有幾十畝地,算有一個固定而不怕砸的鐵飯碗,如果按解放時劃成份的標準,她算不上地主,也是個富農了。

人活著都不容易。金枝長嘆一聲,又有了力量,感覺坐著蚊子也嚀咬得厲害,而且突然旁邊的草叢里呼啦啦飛起一群野雞,接著就看到一個狗一樣大的黑影躍了起來。金枝沒看清是什么東西,但還是嚇得叫出了聲。她急忙跳起來,然后迅速背起被褥快速爬過了邊渠。

突然小林從后面竄了出來。金枝被嚇一大跳,然后吃驚地問:“你半夜跟來干什么。”

小林小聲說:“我怕你一個人路上怕,我就一直跟在你的后面。”

金枝的心里猛然溫暖得發燒,一下覺得小林這個孩子是長大了,已經有了那顆男人的心,這顆心讓她覺得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可親。金枝一下有點不知所措,也不知該說什么,該怎么表示。小林卻溫柔地接過她背上的被褥,說:“我替你背吧,把你送到河堤,我就回去。”

并肩走幾步,小林就把手放在了她的腰上,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就摟住了她的腰。金枝一下從溫暖中跌落下來,也一下感覺到這小林要干什么。她用力推開他的手,說:“你干什么,人不大,壞心不小,趕快回去。”

小林卻更緊地摟住了金枝的腰,聲音都變了調,說:“姐,我愛你,我想娶你做老婆,然后我帶你到廣東打工,然后我打工掙錢,一輩子好好伺候你,絕不讓你種地,也不讓你受這么大的苦,更不讓你沒日沒夜干活兒。”

金枝突然想笑。這么小一點人,貧弱不能自養,背井離鄉跑來當長工,竟然說掙錢養她,當年的馬進,也沒這么大的口氣。金枝差點笑出聲來,她突然覺得這小家伙還是有點天真可愛,至少是對她沒有壞心,而且還知道護送她,保護她。金枝再沒躲避他摟腰的手,而是看著他說:“你連自己都養活不了,你怎么掙錢養活我,既然你能在廣州掙錢,還跑到我們這里來干什么。”

小林說:“第一年我是跟我叔叔來這里搞建筑學手藝的,沒想到活兒太苦,我干不動。來你們這里后,我覺得在這兒干活也不錯,就像在我們家干活兒一樣,而且也能掙到錢。現在我也有力氣了,如果我娶了你,我們就到廣東打工,我們村不少人都在那里干活兒,而且工廠的活既干凈又不累,掙得錢還多。等掙多了錢,我們就回我們老家,蓋一棟小洋樓,再生兩個娃,過一輩子幸福的生活。”

這小東西,到底還小,想法還幼稚可笑,但肚子里的壞水已經不少了。金枝推開他摟腰的手,說:“你還是把鼻涕擦干凈回家睡覺去吧,你才多大,你這輩子能把你自己養活好,就不錯了,再說,我已經結婚生娃了,我都快能當你的媽了。記住,以后決不允許你再亂說,如果再亂說,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防洪堤快到了,堤上的篝火成串連線好像一條火龍。金枝說:“你趕快回去好好睡覺,明天還得早起干活兒,把鋪蓋給我。”

小林說:“我把你送到,我才放心。姐,我知道你信不過我,如果你相信我,今晚我來替你看葵花。”

金枝一下真切地感覺到,小林是真的愛上了她,小林也真的長成了一個大男人,而且已經知道心疼女人。如果細想,早在今年夏天,小林就有一些反常的舉動,她幾次晚上睡前上廁所,就發現小林在她的屋前徘徊,她還以為他會偷什么東西,還把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現在看來,他是在偷看她,而且有一次在廁所她就看到了小林在偷看,但廁所緊挨羊圈,那天她問他干什么,他說他在喂羊。現在看來,他對她已經蓄謀已久了。不行,這是很危險的,如果發展下去,肯定會鬧出事來。今晚夜黑無人,得好好教訓教訓他,讓他早點死心,免得讓他誤以為她心軟,他有機會。金枝一把奪過被褥,然后嚴厲地說:“你聽清楚,以后再不許你說愛我,更不許你偷看我,如果讓我發現,我就告訴馬進,然后讓馬進打斷你的腿,如果你不聽話,秋收后我就立馬讓你回去,明年也再不要你。”

小林一下愣在了那里,然后原地站著不再跟隨。金枝不再管他,背著被褥快步往前走。

剛打掃出一塊干凈的地方把被褥鋪好,父親就從河堤上轉游了過來。看到女兒來睡河堤,自然要問公爹干什么去了。等金枝說清楚后,父親立即要金枝回去,說這里有他一個人就夠了,有個人照看著,就沒人敢偷。

到底是父親,再怎么都心疼女兒。但金枝卻不想再返回去。現在秋涼了,捂嚴實睡了也沒什么。金枝帶了哭音說:“已經來了,我瞌睡死了,我現在就想睡。”

黑燈瞎火睡在荒野,從小睡慣荒野的父親也覺得不好。父親說:“你如果不放心,就把被褥放下,我割一捆草放在被子里,然后蓋嚴,別人還以為里面睡了人。”

金枝清楚,如果回去,公婆肯定要問誰看護葵花,如果照實說了,公婆肯定不放心,肯定怕父親偷葵花,不管偷不偷,公婆都要懷疑不放心。但堅持不走,父親又會懷疑她不相信父親。父親真心疼愛女兒,不忍心女兒吃這樣的苦,女兒卻懷疑父親,父親真的要傷心死了。金枝只好很聽話地空手往回返。

下了河堤,金枝還是覺得不能回自己的家,回去婆婆肯定要抱怨,甚至不放心自己再跑來睡河堤。她決定回娘家睡,娘家永遠都是她的家,而且可以睡到大天亮,然后享受母親做好的現成飯。

和母親睡在一個炕上,金枝卻不想讓母親看到她的腿。靜悄悄睡好,腿卻又癢又疼無法入睡,小林的影子和小林說的話,也不斷在腦海中涌現。對小林這件事,連她也不知是該悲還是該喜,是好事還是壞事。結婚這么幾年,還沒遇到過別的男人向她獻殷勤,更沒有哪個男人再說愛她。雖然生了孩子,但自己只有25歲,如果是城里的女人,這個年齡還不算大齡姑娘,她相信自己還漂亮,也相信自己還有點魅力。但小林向她求愛,她還是覺得有點委屈。小林這樣的孩子,也許還不懂什么是愛,也許小林只是同情她,也許小林是看著她可憐。她突然又覺得自己確實夠可憐的,嫁了男人,可男人又常年不在家,說是去掙錢,可錢沒掙回來,卻養了一身胖肉,白白胖胖得像個鄉長書記,和自己老婆的感情,也清淡得像對待群眾,只知讓老婆蹲在家里守活寡干苦活兒,別的,也許根本就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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