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不論是縣城還是鄉村,都能感覺到河套平原出產的豐富和富庶,縣城大大小小的旅店,到處都是來收購和倒騰農產品的商販。商販們白天大多聚集在東郊的農貿市場,或打探消息,或估摸行情,或尋機洽談,或投機撿漏,一片繁榮昌盛,而且一直要持續到過年。年一過,商販們散去,農人們又開始謀劃下一年的種植,商販們也等待下一個收獲季節。馬進在商販堆里混了幾天,也沒尋找到一宗能夠倒騰的買賣,但他仍然滿懷希望,覺得倒騰就是碰運氣,說不定下一秒鐘,就能碰到一宗賺錢的大生意,這么多的人,人家能倒騰,他也就能倒騰,人家能發財,他也總不會賺不到一個錢。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傻六,傻六雖不是傻子,但也不太聰明,撿過破爛,掏過大糞,誰家有了臟活兒苦活兒也找他,反正成年后在縣城轉游混飯,快五十了仍然光棍一條,人們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反正都喊他傻六。有一年傻六突然開始倒騰瓜籽,幾年就成了暴發戶,當年的傻六,現在西裝革履,成了全縣有名的大老板。和傻六比,他應該是聰明人,聰明人富不了,那就是功夫時候還沒到。
今天只能空手而歸了。馬進無精打采走到市場大門口,碰上了中學同學高建。
高建販賣羊毛,去年也販賣水泥石灰,也算是同行。交談幾句,才知道也想倒騰葵花,而且高建已經找到了買主,買主是西安的一家榨油廠,每斤收購價三塊三,但他手里壓了一大批毛,現金周轉不開,沒有大量的現錢收購,只能找人合作或者賒欠收購。高建不無遺憾地說:“現在是大姑娘躺在懷里了,就是沒力氣抱。”
這幾天油葵花的價格,一級的才兩塊八,一般的,也就是兩塊六七,如果按一塊七八收購,運到西安也有大賺頭。馬進的眼睛都亮了。他雖然沒多少現金,但自家有點油葵花,也可以把岳母家的賒上,還可以在村里先收購賣后付款,這樣一次裝幾車問題不大。有兩車貨做本錢,也能合作了。
馬進剛說出合伙的意思,高建一口答應。高建說:“咱們是同學,一起做生意誰都放心,要合作就合作得像親兄弟,不僅合伙掙錢,還要合伙出感情,細算賬細訂條款麻煩見外,咱們就合伙收購,合伙販運,賺到的錢,也一分為二,誰也不說多少。”
聽聽都是大老板的口氣,如果知道自己本錢少,人家會不會失望嫌棄。馬進不敢再說什么,只是點頭答應。
馬進帶高建回到家里時,已經是夜深人靜。將金枝從被窩里喊起來,要金枝烙幾張油烙餅,再炒一盤雞蛋。馬進得意地悄聲對金枝說:“今天我可是把財神請回來了,高大哥是大財主大老板,你要拿出你最拿手的手藝,讓大哥吃好,也討個吉利,要想多掙錢,先吃個肚子圓。”
吃完飯再喝一瓶白酒,兩人才收拾睡覺。
屋子是套間,讓高建一個人睡,馬進覺得不夠親熱,也不好意思自己摟了嬌妻享受。他讓金枝去小屋里睡小床,他和高建親兄弟一樣一起睡在大床上。
馬進還是早早醒來了。他想好了,每次至少也要收購兩車,少了販運一趟不合算。他決定先到岳母那里問一下,看岳母家的葵花有多少,能不能裝滿一車,然后再算需要收購多少,再想辦法賒欠收購。
岳母家的院子就像一個大倉庫,左面靠墻堆了油葵花,右面靠墻又是滿滿當當的玉米棒子,南墻的兩個拐角,還堆了蘿卜白菜等亂七八糟。馬進站在葵花堆前估估,感覺應該有兩萬斤左右,裝一車也差不了多少。
岳母一家起得更早,已經開始吃早飯了。馬進在桌子前坐下,接過岳母遞上來的紅豆稀飯。他并不急于說收購的事,而是問這兩天的葵花價格。岳父說:“昨晚的價格最好的快到兩塊七毛錢了,我已經打聽多天了,感覺瓜子還要漲,我還想再放幾天看看。”
馬進說:“我看再不能等了,我這幾天在城里轉,收購商已經收購得差不多了,再等,恐怕要跌了。”
聽到跌這個詞,岳父四柱的心都跳了一下,這幾天,他已經和妻子玉蘭爭吵了無數次,葵花籽漲到每斤兩塊六毛五時,玉蘭就主張賣掉,但他不能甘心,堅持再等等,又漲了幾分,玉蘭又要賣,他還是舍不得出手。爭吵中他雖然慶幸,但也是捏著一把汗,怕一覺醒來價格就跌。他想好了,如果一有跌的勢頭,就立即出手全部賣掉。昨天,他又背著玉蘭,去找三陰陽算了卦,三陰陽掐掐算算,說今年天相就旺,什么東西都得漲,錢也不再值錢,所以他決定再等等,但他的神經已經繃到了極限,再漲一分他就賣。馬進說跌,四柱立即放下了飯碗,他要去村委大院看看,有客商,他就試試。
馬進明白,收購岳父家的葵花,按目前的價收也不會有一點問題,但他還是想讓岳父驚喜一下。高建說可按兩塊八左右收購,如果是賒欠收購,可以漲到兩塊九。岳父家的他可以按兩塊八賒收,但要按兩塊九和高建算賬,自己偷偷再賺一毛。馬進平靜地對岳父說:“我找到了一個買家,我要自己販賣,咱們自家的東西,就按成本價收,可以按每斤二塊八算,把貨交掉就能拿到錢。”
四柱的眼里立即放出了光芒。他有點不大相信,再問一遍,高興得立即表態說:“我現在就去準備,保證質量,什么時候裝車都行。”
馬進詳細交待了注意事項,要岳父現在就收拾,爭取天黑前裝車。
馬進要走時,岳父突然問買袋子的錢誰付,兩塊八包括不包括買袋子的費用。
岳父摳門真是不分里外,自己的女婿他也要斤斤計較。葵花籽要裝在專門的塑料編織袋里,村子里就有專賣袋子的,價錢最貴也就是兩塊錢一只。一只袋子能裝一百斤,岳父家最多也就用兩百多只袋子。三四百塊錢的事,誰出又能怎么樣。他覺得岳父不是沒人性,而是沒腦子,難怪岳母看不起他。馬進沒好氣地說:“按規矩辦,人家怎么辦就怎么辦。”
兩塊七的價格已經是最高的了,村里人爭著賣,因為只雇了兩輛大掛車,到中午,就已經收的差不多了,再收,就要看岳母家的能裝多少,先把岳母家的裝完,車還能裝多少再收購多少。
來到岳母家,全家人還在收拾瓜子,院子里塵土飛揚,每個人身上都是厚厚的一層土,岳母戴了口罩,然后用頭巾把頭包得只露出眼睛,但眼睫毛和眉毛都成了白色,馬進不由得感嘆,也再次慶幸自己聰明,可以跑生意,不像岳父,除了土里刨食,也再不會別的。
今天沒有風,雖然也揚了,也篩了,但秕葵花仍然不少,而且雜質也沒篩干凈。他們收購別人家的時,是用了風車的,葵花籽從風車箱里過一遍,不僅秕的被吹跑了,柴草雜物,也被吹得一干二凈。告訴高建已經答應兩塊八收購岳母家的時,馬進心里就有點不踏實,好在高建并沒不高興,而是一副大度地說沒關系,自家人,肉爛爛在了自家的鍋里。可現在又沒弄干凈,高建會怎么看。馬進不高興地抓一把葵花籽,細看,還有不少小土塊。土當然壓秤,一把土相當于一碗瓜子,看來岳父是要糊弄他,也想在他的身上發更大的財。這不行。馬進威嚴地說:“今天風小,得用風車吹,這樣不行,去打麥場把風車拉過來。”
已經折騰半天了,再折騰,把人累死不說,天黑也干不完。但女婿是收購的老板,人家說不行,當然不行。四柱只好去拉風車。
天黑時,終于將兩輛車裝滿。高建說他一個人押車去送,要馬進明天繼續收購,他明天天黑前就趕回來,付清貨款,然后裝車再連夜發送。
目送高建帶車遠去,馬進渾身一陣輕松,也止不住興奮。今天的事太順利了,這樣下去,別說倒賣到收購結束,就是倒賣十天,也暴發了。
回到家,金枝急忙起身迎接,馬進將金枝撲倒,說:“今天太值得慶賀了,你得好好犒勞犒勞你老公。”
金枝料到他會瘋,天黑后,她就讓女兒早點去和奶奶睡。但她今天還是太累了,收拾凈葵花又裝葵花,累得渾身都沒一點力氣。努力配合完,馬進仍然沒完沒了,她只好閉著眼,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聽著她均勻的呼吸,馬進的興趣也一瀉千里,一下覺得老婆也可憐,也確實辛苦,這樣都能睡著,他還沒有聽過。他只好給妻子蓋好,然后無聲地睡在一邊。
馬進還是興奮得無法入睡,算一陣要賺多少,突然又有點不大踏實。做生意,不僅要算賺錢,也要考慮虧本。馬進開始擔心去了能不能順利地交貨,即使能交,如果人家壓等壓價又怎么辦。貨到地頭死,那時即使壓價,也得賣掉,不賣拉回來將虧得更多。高建說和榨油廠簽訂了合同,但合同他并沒見,也不知是怎么寫的。還有,高建一個人去送貨,萬一他起了歹心,明明是真的三塊三交了貨,他說壓了了價,沒有那么多的錢,又怎么辦。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雖然說是同學,但也多少年沒交往了,人心怎么樣,也說不清。馬進想,如果高建回來說壓了價,就要看看交貨單,正規榨油廠,收取貨付錢,肯定有收貨單付款單的。
第二天一早,馬進還是早早出門忙著收葵花。但心里的不安卻讓他心神不寧。等到十一點,馬進估計不管怎么樣,高建也應該交貨了。拿出手機想打電話問問高建,又覺得再等一等,如果再等半小時高建不來電話,他就打過去。
只過了十幾分鐘,高建就打來了電話,說一切順利,他們正在返回,天黑就能到家。馬進急忙問價格怎么樣,高建用興奮的口氣說:“沒問題,一斤三塊三,一分沒少,你也不想一想,我舅舅是管生產的副廠長,他能虧待我嗎。”
馬進的心一下回到了肚子里,興奮也讓他渾身輕松得發軟。高建說過他舅舅是副廠長,他當時還有點不大相信,現在看來是真的了。馬進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只說一句路上小心,也沒等高建回答,竟激動得掛了電話。
天黑呼呼一片模糊時,兩束汽車燈光刺破了村莊的黑暗,很快,兩輛大掛車就進了村。馬進高興得跑步迎了上去,但帶來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高建說榨油廠按規定不給現錢,說提那么多的現錢也危險,就把錢打到了他的卡里,本來想到縣城銀行再提成現款,但天黑了,銀行也下了班,只好等明天回來一次提回來。
說好了裝車就付錢,一下變成了明天才能付,貨主不干了,說即使是賒欠一天,也算是賒欠,也有風險,要么不能拉走,要么就加價。
在馬進的一再保證和說合下,才同意每斤加價五分,然后把貨拉走。
晚上睡到半夜,馬進突然醒了,醒來突然感覺事情有點不大對頭。高建也是突然在市場上碰到的,只知道他前些年販賣皮毛發了點財,但生意場上瞬息萬變,以前發了財的幾個大皮毛販子,現在已經風光不再,有的進了監獄,有的破產躲債東躲西藏。高建會不會騙他。馬進驚出一身冷汗。但又覺得未必,高建雖然沒帶回錢來,但人和車按時回來了,再說了,給公家交貨,現在都是刷卡結算,拿不到現錢也很合理。
起床后,馬進還是覺得應該給高建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也表示關心。電話一通,高建就給了馬進一顆定心丸,高建說一切順利,今天領到了現款,回到縣城就把上次的款也提出來,然后要馬進收葵花時嚴把質量關。高建說:“今天就玄乎,人家差點把咱們的貨驗成二級,我說請人家吃飯,然后又搬出舅舅,人家才勉強給了個一級。”
一切總算異常順利,一切擔心都沒有必要。馬進覺得應該好好犒勞一下高建,也慶祝一下這么好的運氣。馬進來到岳父家,沒等岳父問錢到手了沒有,就很威風地說:“錢天黑就都拿回來了,你馬上殺一只羊,如果家里沒有合適的,就買一只,然后全部燉上,晚上高建回來,咱們全家一起慶賀一下。”
天黑回到岳父家,滿滿一鍋羊肉燉熟正等著他。馬進上炕坐穩,就給高建打電話,問他到了哪里,趕快回來吃肉。高建說已經快到縣城了,一個小時就能趕到。再等一個多小時,仍看不見有車的燈光向村里駛來。馬進只好再給高建打電話。這次高建的聲音有點沉重,高建說:“馬進,羊肉你們先吃吧,一個車出了毛病,要在縣城修理,另一個也不想出城了,說太累了,要休息一晚上,明天再跑。我也沒辦法,你們就等一晚,明天一早,我們就趕過去。”
掛了電話,馬進有點沮喪,立即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心里一下亂得像煮豬食,吃到嘴里的肉,也感覺不出一點肉味。回家睡下,也無法睡著,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就顫抖著手給高建打電話。一連撥了五六次才打通,他開口就喊:“出發了沒有,什么時候能到,貨主已經逼我一晚上了。”
高建沉默一陣,說:“你要有個思想準備,你聽了不要太急,我昨天沒告訴你,就是想讓你有個思想準備,不至于一下聽到接受不了出什么問題。”
猶如一盆涼水潑在了頭上,馬進一下從頭冷到了腳,他幾乎是喊了問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但喊出的聲音自己都感覺不響,也不像人的聲音。
高建停頓一下,說:“對不起你,我也是沒辦法,這幾年生意不順,我已經是傾家蕩產,去年一筆生意又欠了人家幾十萬,人家不饒我,整天折磨我,差點把我騸掉,還要砍掉我的手腳,讓我生不如死,然后他們又逼我再騙別人,拆了東墻補西墻,我也是沒辦法。其實葵花根本沒送到西安,拉到縣城,就被人家債主接走了,我現在也是身無分文。我不忍心再騙你,我要帶老婆逃出去打工,已經到了車站。本來我不想接你的電話,也不告訴你真相,但我良心過不去,還是決定告訴你一聲,所以你再不要打電話了,手機我也要關機了,關了機就再不用了,你更不要到處找我,找也是白花路費,就是找到了,我也是身無分文。如果我還有翻盤的機會,我如果能翻盤,我一定先還你的錢,如果我還不了,我會告訴我的兒孫,讓他們來還。”
馬進幾乎沒聽清高建后面說了些什么,只感到冷氣在骨髓里翻騰,大腦也冷得一片空白,幾乎要昏死過去。蹲在地上清醒一陣,馬進立即沖出門奔向摩托車。他要把他追回來,要扣押他所有的財產,至少也要逼他再去騙別人,把錢騙回來。
半小時不到,馬進就追到了火車站,但找遍了候車室,也轉遍了車站的各個角落,都沒看見高建的人影。
手機很響亮地唱了起來,是金枝打來的。金枝哭喊了說:“你趕快回來,出事了,媽讓牛踩死了。”
馬進一下沒反應過來,脫口問什么事。金枝吼了說:“你快點回來,回來你就知道了,媽被牛踩死了。”
馬進匆忙趕回來,看到滿院子都是人,知道真的是出大事了。馬進腿軟得邁不下摩托車,掙扎幾次,才站立穩當。
媽真的是死了,雖然已經躺在了炕上,但還有血從嘴里往出流,眼睛也睜得出奇地大,好像還驚恐地望著這個她看不明白的世界。
金枝告訴馬進,三位債主聽說被騙,立即跳了起來,然后就要拿東西。因為最值錢的也就是那兩頭奶牛,三人就一起跑進后院牛圈把牛牽了出來。走到當院時,母親擋在了面前,說牛是她的,她已經和兒子分開過了,兒子欠了債,不能拉她的牛,但債主不聽,眼看要把牛拉到大門口了,母親一急便躺在了牛的前面,沒想到李三在牛的屁股上打了一棍子,牛猛然往前一竄,就踩在了母親的身上。
馬進的大腦突然一熱,便暈過去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