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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夏天的上海宛如一只大蒸籠罩在生活在她里面的所有上海人身上。海生是個孝順的兒子,怕我熱著,特地讓大為把我送到了蘇北鄉(xiāng)下消夏。我們動身的那天是農(nóng)歷五月十三日,再過兩天就是我的生日,海生和大為在鄉(xiāng)下陪我過完了生日才啟程回上海去了。

農(nóng)歷五月二十那天特別的熱,侄孫女翠云特地把她們家的竹編藤椅送了過來,就放在亞龍家門前河邊背陰的梧桐樹底下,讓我躺在椅上納涼。翠云則搬來一張小木凳坐在我身旁,一邊劃動著手中那把已經(jīng)破舊了的草扇替我煽風,一邊聽我講過去的故事。

看著剛滿十六歲的翠云,我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翠云的眉眼有一點像過去的我,但沒我長得漂亮,五十多年前我和她這般大的時候已是方圓百里聞名的美女,直到如今這都是令我感到自豪的甜蜜回憶。

翠云似乎對薛家老一代人的歷史特別感興趣,當我給她講她爺爺貴江和她奶奶小美的故事時,她總是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還會發(fā)出一兩聲感慨。那一天我又給她講她表姑奶奶的故事,不知不覺中竟然打起了瞌睡,伏在藤椅手上就睡著了。也許真是人老不中用了,七十多的人了,精神說不濟就不濟,一覺醒來時,翠云已經(jīng)不在了,恍惚中我好像聞到了一股月季花香味,但亞龍家周圍并沒栽月季,我打足精神想要找尋香味道的來源,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幢古色古香的老房子,就在老房子后面,我看見了一個長滿花草的園子,看見了芳香四溢的月季,大少爺寶宏站在花叢下沖我微笑招手。

……

我向大少爺身邊飛跑了過去,他從月季花叢中摘了一朵火紅色的花替我插在頭發(fā)上,說我更漂亮了。我喜歡別人說我漂亮,說不出的滿心歡喜,望著大少爺害羞笑著,一句話也沒說就又溜走了。大少爺待我很好,我對他也很有好感,但因為他是少爺而我只是個丫鬟,老爺太太家規(guī)甚嚴,所以我們很難單獨說上一句話,就是沒人時碰在了一塊也不敢多說。

十三歲那年冬天,舅媽把我?guī)нM梁家大院的時候,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提醒我不要仗著自己漂亮的臉蛋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亂了規(guī)矩。那時候雖然我還不太明白她話中的寓意,但自從跨進梁家大院后我就時刻對自己說我只是一個打雜的丫頭,一天到晚只知道埋頭干活,從不跟人多說話,遇到東家總躲得遠遠的,除非他們找到我時才敢和他們搭訕上幾句話。寶宏少爺那年十六歲,東家給他訂了一門親,聽舅媽說那姑娘是我遠房的表姨,比少爺大兩歲,但因為她家世好,梁家也不嫌棄媳婦年齡大了些,說是女比男大有旺夫命。來年元宵節(jié),我那個從未謀過面的表姨第一次到梁家串門,廚房里的楊媽說要帶我到前廳和她見上一面,但到真正和她說妥了要帶我過去時我卻躲進了后院的草垛中,害得楊媽找了我半天也沒把我給找出來。想想那時也怪,凈那么怕生,表姨走了之后我還躲在柴草垛中,當寶宏少爺把我找出來時我竟已在里面睡了一大覺。那是我和寶宏少爺?shù)谝淮文敲唇恼f話,那么近的看著對方,我癡癡地看著他,慌忙從柴草垛中爬了出來就要開遛。

“喂,你別跑!”寶宏少爺叫住我,眨巴著眼睛問,“你干嗎要躲在草垛里?不怕有蛇在后面咬你屁股嗎?”

我一動不動地停在他的面前,低著頭掰著手指:“我喜歡在草垛里睡覺。”

“你喜歡在草垛里睡覺?”寶宏少爺一臉嚴肅地,忽然又笑著問,“不對啊,我也喜歡在草垛里睡覺,怎么從沒見你在里面呢?”

“在你們家我是第一次。”我顫顫地說。

“嘿,聽說你是呂金蓉的表甥女,是不是真的?”他打量著我身上打了補丁的衣服,似乎不相信我會有一戶顯赫的遠房表親。

“她是我表姨媽,不過我從沒見過她。”我用手捂住衣服上的補丁,望著他說,“我媽娘家和她家是一個老祖宗,不過我舅家現(xiàn)在衰落了,所以不常往來。”

“是嗎?”寶宏少爺抽了一根草絲纏在手指上,說,“那你以后得叫我表姨父了。你知不知道呂金蓉和我定了親?”

我點了點頭:“我不能叫你表姨父,舅媽說我是你們家的丫鬟,你是東家的少爺,不能亂攀高枝的。”

“嘿,這有什么的?我讓你叫你就叫。我早就看著你不像當丫鬟的人家出身,原來是個衰敗了的大戶,你就這樣叫著,底下的人就會對你另眼看待,才不會欺負你的。”

“沒人欺負我的。”我低聲說著,望了一眼天色,說,“少爺,我該走了,要不楊媽找不著我又要說了。”

“你走吧。”寶宏少爺沖我一揮手,突然又叫住我問,“你識字嗎?”

“識得不多。”

寶宏少爺想了想,說:“你這么聰明不識字多可惜,趕明兒你天天黃昏時到這里來,我教你識字,保管你會變成呂家小姐那樣的人材。”他一邊說著,一邊躺到草垛上,把纏在手指上的草放下來,銜到嘴里邊,瞟了我一眼,“你走吧,不然楊媽又要嘮叨了。記住,千萬別忘了明天來識字。”

就從那個時候起,我對大少爺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親切感。第二天由于楊媽分派的活計較多,我沒能抽出時間到草垛邊識字,其實我也沒存心要去跟大少爺學字,知道自己是個丫鬟,不能壞了規(guī)矩,并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可大少爺卻生了氣,親自跑到廚房來找我,見只有我一個人在里邊洗衣服,很不高興地問:“為什么不去學字?”

“今天活多。衣服還沒洗完呢。”

“洗什么衣服?白梔干什么去了,干嗎不讓她洗?”大少爺大聲問我。

“太太打麻將,三缺一,把楊媽叫了去。白梔說要看,便跟了過去。”

“白梔算個什么東西?以為是我們家請來的小姐呢!活計不做倒跑去看牌?”大少爺伸出腳使勁踢著洗衣桶,以命令地口氣盯著我說,“走,我們識字去!”

我為難地看了他一眼,他卻早已把我拉了起來:“別怕,留著給白梔回來洗。有我給你撐腰,她不敢恨你的。”

“天就快落太陽了,今天就算了吧。”我掉過頭看著洗衣桶和被他踢濺出地上的水,小心地說,“我是個丫鬟,學了字也沒用處,大少爺還是別費心了,讓我把這兒收拾了吧。”

“誰說你是丫鬟了?你們家從前不也像我們這樣嗎?”

“那只是我外婆家的事。我爹的家天生就是莊稼戶,舅媽說我生下來就是丫鬟的賤命。”

“你舅媽說得不對!”大少爺像跟舅媽有仇似的,話說得很是憤怒,好像在批判舅媽一樣,斬釘截鐵地說,“我說你不是就不是!再說誰說丫鬟不許識字了?”看著頭上的日頭,不容我不允,拖著我就往外走。“走!再拖太陽可就真要下山了!”

大少爺教起字來很是認真,還真有那么一點私塾先生的樣子。我的悟性不是很高,所以大少爺教起來很吃勁,但他從不像私塾先生那樣打人罵人,對于教我他很有信心,黃昏的時間不夠他就跟我約好起大早教我。漸漸地,我也不再那么自卑,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覺得他高不可攀,和他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就跟親兄妹一般的要好。

不知為什么,大少爺和我都很喜歡月季花。沒到梁家當傭的時候,我爹也在那草屋窗前栽了兩株月季,一株粉的,一株白的,爹說養(yǎng)花是大戶人家的事,像我們這樣的窮家養(yǎng)花也只是希望女兒能長得和花一樣漂亮。窮人家的孩子沒機會見到牡丹、芍藥等名貴的花卉,所以家里有兩株月季對我來說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喜事,閑著時總喜歡在花叢前流連忘返,聞它們的香氣,感覺是一種莫大的快樂。

爹死了之后,娘帶著弟弟改嫁到了縣城,我也就被舅媽領到了梁家,家里只剩下哥哥一人。哥哥不喜歡花,嫌它們礙眼,不久后就把兩株月季連拔了,后來回家時也就再也看不到它們了。不過,梁家的花園里倒長了很多月季,各種顏色的都有,一年四季除了冬天月月開放,我和楊媽住的房間后面開了一個窗戶,正對著花園,所以天天能看到月季,聞到花香,倒也不因為家里的月季沒了感到惆悵。我知道大少爺也喜歡月季是在他開始教我識字以后,我從窗戶里幾乎每天都看到他在月季叢中徘徊,有時晚上也能見到他一個人坐在花叢底下看著星星發(fā)呆。開始我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心思,幾次問他他也不說,直到七月初七的晚上他把我叫到花園里在我頭上插上了一朵火紅色的月季,說我就是他心里的月季,月季就是我,我才明白他每天坐在月季叢下都想了些什么。

……

亞龍叫我進屋吃飯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可那股月季花的香味道仍縈繞在我的心頭,人站在藤椅前,眼睛卻注視著河對岸,好像要等待什么出現(xiàn),但什么也沒看見。

我知道自己是糊涂了,不中用了,眼看著就要入黃土了,盡看見些不該看到的東西。吃完飯后,翠云從她家拿了兩個西瓜來,說是他爸亞豹讓送來的,我問她說:“亞豹這小子這幾天都忙什么了,也不來陪我拉家常?”

翠云咧著嘴“嘿嘿”一笑:“姑奶奶,你不知道,我爸馬上要到鎮(zhèn)里當副鎮(zhèn)長了,這幾天忙著交接村里的工作呢。”

“亞豹要當官了?好啊,我們薛家也出官了,這要在以前可是想也不敢想啊。”我替亞豹高興,也替哥養(yǎng)了這個出息兒子高興。正說著,亞龍老婆秀英已切好了西瓜,非把整個一半的給我,讓我用瓢子舀著吃,我拗不過她,只好讓翠云扶著又坐到了門外的藤椅上邊吃西瓜邊看星星。

“星星也不一樣了!”我吃著西瓜,望著天上的星星,重重地嘆了口氣。

“姑奶奶又發(fā)感慨了!”翠云笑著纏著我非要給她講過去的故事,說,“您倒是講講五十年前的星星有什么不一樣的。我給您扇扇子。”

翠云的纏人功夫很是令人吃不消,我只好給她講起了二狗打狗捉奸的往事。講到二狗追到油坊門口的時候,我的思緒一下子停住了,眼里閃現(xiàn)的盡是梁家油坊的影子,那堵剝落的青磚墻、門角落里布滿了的蛛網(wǎng)、渾身流著油的木榨和大大小小的油桶、榨油工源富無不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就像這一切都真在自己身邊一樣。

說起梁家的油坊,那可叫個氣派。方圓幾十里地的人吃的油都是那里邊榨出來的,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黃燦燦的油源源不斷地從木榨里流到木桶里,油香味籠罩在屋子里經(jīng)年都不散,就連油坊門外排廢水的溝渠里天天都是油膩膩的,看得人眼饞。聽寶宏少爺說,油坊是他們家的寶貝,全家?guī)资谌顺燥埓┮隆⒁磺羞^往排場都靠著它維持,老爺太太都指著它當搖錢樹看呢。

不過,梁家的油坊也不是一開始就火,我到梁家當傭的年頭,它的規(guī)模還不是很大,里面只有兩口木榨,也只雇了三個工,后來過了兩年老爺聽說城里油坊生意大有錢賺,就賣了幾畝田擴大了油坊的規(guī)模,把生意做到了縣城里,漸漸地一大家子的財政支出都靠著它,種田放租倒不當回事了。梁家的規(guī)矩很大,平常是不允許我們下人到油坊去的,擴建后寶宏少爺偷偷帶我去看了一回,還悄悄舀了一陶罐的香油讓我給哥哥送了回去,也就是那一次,我們被表少爺云叔給撞上了,寶宏少爺為了堵住他的口,給了他一塊銀元,囑咐他不要亂說,他還發(fā)了誓一定不會說。

云少爺是梁家一個堂妹生的兒子,因是私生的不敢養(yǎng)就送到他們家寄養(yǎng),一晃十四年了,從沒見過她娘來看他,也怪可憐的。不過他很不爭氣,除了老爺之外所有人都把他當眼中釘,恨不得趕了他出去,就因為總愛搬弄是非、手腳也不老實總挨老太太、太太打罵,從沒人拿他當少爺看。就因為他有這么些惡習,雖然他還比我小一歲,但我卻很是懼他,平時不大跟他搭訕,他知道我討厭他,又故意搞惡作劇捉弄我,唬得我更不敢和他啰嗦,那一次被他發(fā)現(xiàn)寶宏少爺帶我去油坊,還“偷”了油回去,一連幾天我都怕他捅破了天窗紙,吃不好睡不香,但一連過去了半個月也沒聽他聲張出來,大概是因為那塊銀元起了作用吧。

轉(zhuǎn)眼間到了1933年的除夕,舅舅把我從梁家?guī)Щ厝ミ^年,那時候哥哥貴江到城里學鞋匠已有一年,那天晚上也趕了回來和舅舅一家吃了一頓團圓飯。哥哥在吃飯時告訴我們他喜歡上了他師傅的女兒小美,小美也喜歡他,師傅打算招他做上門女婿,還要把鞋匠店傳給他。

“不行!”舅舅聽了哥哥的話就沉下了臉,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扔,“你小子見了女人就忘了祖宗啦?上門女婿是什么人干的,你想讓薛家斷了香火不成?”

我從沒見過舅舅發(fā)這么大的火。除夕之夜,本該是闔家歡樂的時刻,可就因為哥哥的一句話給鬧騰得人人都快活不起來。就在那天晚上,舅舅把哥哥給罵了回去,也不讓我過去看他,我當時不知道哥哥和小美是多么相愛,也恨他不該生倒插門的心,就賭著氣沒去見他。沒想到哥哥脾氣倔得很,第二天一早我和舅媽去看他時門卻上了鎖,才知道他又連夜趕回城里去了。舅舅為這事大動了肝火,親自到城里把哥哥帶了回來,要給他在鄉(xiāng)里找個媳婦,很快就談妥了村西頭張駝子的女兒春霞,并把親事訂了下來。舅舅怕哥哥又溜出去,索性把他關在家里,說給他和春霞圓了房之后才把他放出來。

其實那時哥哥也不想倒插門,就是太喜歡小美了,本想征求舅舅的意見討個主意,可舅舅還沒聽他說清楚就發(fā)了火,哥哥一向性子強,也不太喜歡外家的人,受不了舅舅的嘴臉,便執(zhí)意跟他對著干,連夜回了城里,結(jié)果就鬧成了這副局面。也許是舅媽在舅舅面前吹了耳邊風,舅舅強行給哥哥訂了親之后又忙著給我張羅人家,我當然是一百個不情愿,可又怕違拗了他們也被關了起來,反而不好脫身,就去向大少爺求助,但最后舅舅還是把我許了人家,因為我堅持不肯嫁人,以跳河作為要挾,舅舅才和男方商量好讓我再在梁家干兩年,等滿了十八歲再圓房。

春天,梁家花園的月季花又到了盛開的季節(jié),可這一年我卻多了少女的憂愁,好像怕再見到它,逼著自己不去花園,也不朝窗外看,哥哥是在和春霞圓房后的一天夜里扔下春霞溜走的,臨走前他翻墻進了梁家找到我說是三年五年都不回來,讓我跟著他一起走,可我實在放不下大少爺,眼睜睜地看著他又從院墻上翻了出去,最終消失在夜幕之中。不知為什么,那一夜我去了后園,像大少爺以前一樣坐在月季花叢下呆呆地看著星星,睜大了雙眼要尋找什么,聽大少爺說過每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星星代表,我想找到我和大少爺?shù)哪莾深w星星,看它們是不是挨得很近。

我恨自己太笨,看了半天就是看不出哪顆星星是自己哪顆星星是大少爺,心里猜著是不是那兩顆星星也和牛朗織女星一樣離得很遠很遠呢?舅媽的衷告又一次在我耳邊響起:“你只是個丫鬟,不可仗著臉蛋漂亮就亂了規(guī)矩”!是啊,我只是一個打雜的丫頭,沒爹沒娘的窮丫頭,我又怎么敢亂了規(guī)矩?再過一年,大少爺就要和呂家表姨成婚了,再往后一年我也得嫁到丁家做二狗哥的媳婦,那些癡心妄想注定都要隨著落花被埋入泥里爛掉、化掉,我又何苦為了這些事傷心痛苦呢?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傷心,就像月季花總在深夜里向清風低訴她們不能與星星相聚的悲哀,永遠都沒個完。十六歲的我已然是個大姑娘了,心事也逐漸多了起來,我怕再跟大少爺像從前那樣的親近,白天總是避著他,可一到晚上我又憋不住地想見到他,但就算見到了他我又能向他說些什么呢?那些深藏在心底的東西只屬于我自己,也許就因為并不屬于他才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純潔,所以我情愿讓它們就一直沉睡在我的心里,也許永遠都不會泄露出去了。

梁家的草垛就在花園后的空地上,中間隔了一堵墻,從花園角落里有小門通到后邊,通常很少有人到那邊去,廚房里的柴草總是燒完了才派人過來取草。從月季花叢下走出來之后,我突然生了心要到草垛那邊看看,雖然已有些日子不再到里面跟大少爺學字了,可我對它就是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于是便悄悄地推開門信步走了進去。那里邊到處洋溢著稻草特有的清香,與花園里的花香大不一樣,可能是對它有了感情,聞起來特別舒服。我正走著,想到經(jīng)常和大少爺坐著學字的那個草垛前去的時候,忽然竟有一個黑影子在草垛上動了一下,乍看上去像一只貓但又像是個人。我平素膽子大,倒沒被嚇著,連忙停下腳步,沖著那邊壓低聲音問道:“誰在那兒?是大少爺嗎?”便試探著往前又走了幾步。

“別過來!再過來我就打你了!”是云少爺?shù)穆曇魝髁诉^來。

我正納悶著他怎么會跑這兒來了,忽然看見他從草垛上迅速跳了下來,一只手拎著褲子一只手系著腰帶,狠狠地瞪著我說:“快出去,再不出去我可真不客氣了!”

“你在這兒干什么呢?”我看著他那副樣子,料想他沒干什么好事,對他褻瀆了大少爺?shù)氖サ卮鬄椴豢欤驳芍郏懿豢蜌獾貙λf,“這又不是你的地盤,我憑什么要出去?”

“你出不出去?”云少爺跳到我面前,揚起手做出要打我的動作,惡狠狠地說,“我是少爺,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你只是個丫頭,我讓你走你就得走,信不信我這巴掌會不長眼睛?”

“你找呀!”我白了他一眼,“這里的一切都是大少爺?shù)模闼隳拈T子蔥,沒人要的野孩子!”

“你罵我?”云少爺果然揚起手打了我一巴掌,面目猙獰地盯著我說:“別以為有大少爺給你撐腰我就怕你!他們家有了今天你知道都虧了誰嗎?告訴你,我爹媽把我寄來的時候給了他們五十兩的金條,他們開油坊的錢都是用五十兩金條換來的。這一家就沒人能讓我怕,他們欠我的!懂嗎?”

“你胡說!”我捂著臉,“呸”了他一口,“別不要臉了,你爹娘有五十兩金條還能把你送人?你可別忘了,這里的大院、油坊都是姓梁的,你算什么東西,連個真姓都不知道,梁家什么時候要趕你走就像趕一只死一樣!”

“他們敢?”云少爺怒氣沖沖地瞪著我說,“他們要趕我走我就把什么事都捅出來!這家沒一個好東西,男盜女娼,油坊里白天做工晚上當窯子,老的也做小的也做,別一個個都裝得沒事人似的,惹急了我我可什么都敢說!”

我心里清楚他是說要把我和大少爺偷著去油坊的事捅出來。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的事了,沒想到他還記在心里,我不想把事情鬧開來讓大少爺臉上過不去,只好不理他的茬,掉過身就走。

“噯,你站住!”云少爺總是這樣,別人怕他了他他又得理不饒人,像個夜叉蹭到我前面,忽然張開雙臂一把將我攔住,晃著腦袋很牛地說,“這樣就想走了嗎?不太便宜你了?”

“你還要怎么樣?”我警惕地望著他大聲問。

“還能怎么樣?”他咧著嘴,眨著眼睛說,“讓我香個嘴唄!”

對于他的無理與囂張,我自然大為惱怒,罵了他一聲“癟三”,斜睨著他:“你再不讓開我就叫人了!”

“我偏不讓你又能把我怎么樣?”他睚眥著我,伸出手將我攔腰抓住,說,“我今天偏要香你的嘴,不香你別想走!”

我從沒見過他這副沒人性的嘴臉。他那時候還未滿十五歲,可卻早熟得很,加上一身的無賴習氣,看上去讓人害怕得很。我那時也是慌了神,還沒叫出聲來就六神沒了主,眼看著他那張臉就要向我挨了過來,只知道躲閃掙脫,毫無招架之力。在掙扎撲打之中,我忽然無意識地叫了一句:“你再這樣,二狗哥一定會割了你舌頭的!”沒想到這一叫卻震懾住了他,突然像中了邪似的把我往后一推,仿佛是一只泄了氣的皮球,歪著頭瞟了我一眼,囁嚅著嘴唇說:“別拿丁二狗嚇唬我,我蔡云叔可不是被嚇唬大的!”

他雖然嘴硬,但我還是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很懼怕二狗哥,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氣,試探性地瞪著他:“你快讓開,今天這事我就不跟二狗說;你要還不讓,我現(xiàn)在就把大少爺、老爺太太他們叫來,看他們怎么收拾你?”

“呸!”云少爺狠狠地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罵了開來說,“別拿老爺、大少爺壓著我,我不怕他們,他們都靠我娘的金條活著呢!”眄了我一眼,“今天老子看在丁二狗的份上放你過去,可你得發(fā)誓不將今天晚上在草垛看到我的事說出去。”

按著我那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我本來是要將他一句的。可他比我高一個頭,又渾身的霸氣,我怕惹毛了他會狗急跳墻對我不利,但又不甘心太順著他的讓他以為我是怕他,遂故意甩了一下腦后的兩條長麻花辮,就這樣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邊走邊回過頭脧著他硬著嘴說:“誰要管你那些屁事了?你以為你什么東西,你就是殺人放火了我也懶得去問的!”又甩了一下辮子,昂著頭從小門里走了出去。他站在門邊瞪著我,翕合著嘴唇,像是罵了一句什么,很快又“啪”的一聲關上門走了回去。

我的心跳劇烈加速。當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和楊媽住的那間房間時,我仍然心有余悸,生怕云少爺又會追上來似的。楊媽每晚睡得都很死,那一晚也不例外,從我出去到回來的幾個時辰她都不曾發(fā)覺我的行蹤。楊媽一直住在梁家,聽舅媽說她原來并不在梁家做事,有一年,她男人出去當了兵,多少年都音信全無,直到后來有人帶回了她男人死在戰(zhàn)場上的噩耗她才帶著唯一的女兒小妹到了梁家當傭,可是噩耗似乎總跟她過不去,不久小妹也生痘死了,她在悲慟之中葬了女兒后就搬進了梁家后院最里一層專供下人住的下房住下了,這一住便是七個年頭。

舅媽把我?guī)нM梁家后,楊媽待我就和自己女兒一樣,特地讓我和她住一塊,對我很是照應,但她待人很嚴厲,最見不得下人偷懶、好逸惡勞,所以我也總要挨她的罵,說下人就得有個下人的樣,比不了院里住的少爺小姐們。我知道她罵我是為了我好,當然也是在時刻提醒我不要忘了下人應有的規(guī)矩,“你這丫頭長得標致,可惜沒生個好命,跟我們家小妹似的” ,沒人的時候,她總是和藹地看著我這么對我說,眼睛里總充滿了淡淡的哀怨。可我就是不爭氣,怎么也不能不想大少爺,不能不幻想著根本就無法實現(xiàn)的東西,尤其是在我遭受了云少爺?shù)钠圬摵缶透胨诶锴f遍地念著:“寶宏少爺”,希望他一下子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希望他站出來保護我,卻不要用二狗哥的名號來嚇唬云少爺。

品牌:武漢閱米
上架時間:2025-07-21 15:15:08
出版社:武漢閱米信息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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