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文學與韓國”文獻補編(全2冊)
- 李存光 (韓)金宰旭編
- 2720字
- 2025-04-08 17:25:44
花子的哀怨
——一個女俘虜的遭遇
碧野
一天,當我把綠色的窗幔拉開來的時候,我發現一個美麗的姿影在樓下的花叢中逍寂地漫步著。等我把惺忪的睡眼用手拭了拭,才看出那在茫中的是一個年青女子,她穿了一身鑲了黃邊的草綠粗軍裝,由于這種標記,我知道她是一個俘虜。
她的短發黑而卷曲,可是有點蓬松;她的眼睛是奇異的美,在長睫毛底下,閃射出秋星似的光芒,但是眼梢邊卻有些紅腫。也許她長夜在失眠,或為她的飄零的身世而哭泣過?!?/p>
我站在窗邊,感覺到我的心有點輕跳,我恐怕被她發覺,我望了望東邊天際的淡紅的云,細嘆了一聲,把身子縮進了樓房。
我想著:少女的命運就像是東方的晨天,由白嫰而紅艷起來,但當朝曦消失在太陽光中的時候,紅艷的云霞也就逝滅了!……
從此,每天清早我都看見她在樓下的花叢中走著,好像她永遠是帶著沉傷的心事,在她的默默的步調中,是多么的凄愴呵!
一直等到那玫瑰花已經凋落了紅瓣,香玲草也逐漸在秋風中萎黃了,我才由一個投誠的日本醫官的介紹認識了她。
那是一個月圓的秋夜,風從荒野上送來微寒。我和投誠的日本醫官,以及這個成了女俘虜的少女坐在燭影搖曳的窗邊矮桌上,我以新知的資格給她斟酒,一杯又一杯,我驚異她為什么酒量這樣大,照她的清瘦的體格看起來,她真有點反常。
“花子,你應該注意你的身子!”日本醫官輕聲勸阻。
“不要緊的,來!我的中國朋友!”她把喝干了的酒杯舉到我的面前。
我知道她有著沉重的悲哀,酒會燃燒起她的狂野,于是我也照著日本醫官的稱呼,說:
“花子,酒會燒壞你的心。用言語來表達你的情意吧……”
“你!……”花子頹然地坐了下去,她哭了。她把身子伏在桌沿,卷發因為傷心而抖動著,好像是一朵風中的墨牡丹。她的凄傷的哭聲令我的心起了一陣哀顫,突然我的眼淚滴落到酒杯里,我端起了酒杯,把滲淚的剩酒倒進了喉嚨,我急急地離開了桌邊。
花子是日本軍營里的一個隨營營妓。
她的少女的心已經灌進了多量的苦液,可悲的遭遇使她認識了人生的深層痛苦。
花子原來是高麗人,她的家在南尚慶的釜山?;ㄗ映鍪赖臅r候已經沒有了父親,剩下年老的患著不可醫治的失盲癥的母親。她的大哥在早年因了爭取國族的自由被殺害在漢城,她的二哥是一個茁壯的漁夫,可是被對馬島的海濤卷去了,她的三哥在“九一八”的時候,被征調到中國作戰,他的白骨埋在長城邊。由于這家中連年的不幸,失盲的母親因悲哀而病倒了。
就在五年前的春天,花子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她當了釜山灣里的船娘,她用一只租來的畫舫招攬游客,用她的青春博取賤價的報酬……
不久后,她的母親死去了,而同時她被釜山灣南邊的絕影島上的一個惡媒婆所騙,把她賣給了一個日本農夫,而且被硬迫著上船到日本去。
花子和著她的異國丈夫住在淺間山下的一個鄉村里。她常常為她的不幸的命運而哭泣,就因為這,她的粗暴的丈夫常常在深夜里鞭打她,甚至在冬季的雪夜,把她驅逐在屋外,一直凍餓到天明!
日本國內經濟崩潰的浪花,也一樣掃激到這淺間山來?;ㄗ拥募乙惶焯斓母F困,收獲不好,租稅增加,這一切都使到[得]她的丈夫對她愈加粗暴。終于她又被賣到千葉了。
千葉,是東京灣邊的一個都市,這里和東京一樣支度著畸形的繁榮。從此,花子在一座有名的“花院”里操著可悲的神女生涯?!?/p>
“七七”事變后,她被日本政府征調到中國當日本隨營營妓,她隨著日本軍到過上海,到過南京,也到過徐州、廣州。
是今年的初夏,花子在晉南的中條山中被中國游擊隊俘虜了,只隔了三天,她便被解送過黃河南岸來。
像秋后的蘋果一樣,我和花子一天熟似一天。
花子的生活是不很充裕的,每月,她和其他的俘虜一樣,只能夠在戰區政治部領到七八元的生活費,鞋襪和汗衫是公家發的,不過除了五六元的伙食費以外,剩下的零花錢最多不過兩元。由于她的困苦,我常常給她一點資助。
她在日本千葉的時候,有一個中國青年曾長時間的愛過她,因此她認識了不少中國字,普通文字她是看得懂的。我介紹給她一部分中國抗戰鼓詞和一些通俗小說。她答應她將把她的一切遭際細細的告訴我,并且希望我給她寫一本書。
秋已涼了,廣場上的洋槐落葉紛紛。花子住在斜對過的樓下,她只有一條由公家發下來的軍氈。因為她身體的娜弱,恐怕她感染寒涼,我送給她一條從北平帶出來,跟我已經有兩年奔波歷史的薄被。
“謝謝哪!”花子低羞地顫聲地說。
為了要報答我給她的熱情的關切,她贈給我一條日本繡巾。
每逢星期日,花子和她的同伴們是被允許作一次遠足旅行的。
又是一個星期日。
花子是愛吃藍柿子的,一早我便到街上給她買了十來個藍柿子,和一些蛋糕、花生、瓜子,放進我的干糧袋里。
我是被俘虜主管人應允跟隨他們出去旅行的。同行的同伴一共有十八個人,十二個俘虜,五個護兵,我。
秋陽剛露出了醉紅的圓臉,我們就向著邱[邙]山的野徑進發了。
高粱收割了,遺留下深紅色的枝莖,遼闊的田野呈顯出火般的艷紅。遠山像少女的清爽的眉宇。
……花子除了仍然穿著那身滾有黃邊的綠軍裝以外,頭上還戴了一頂黑色的飄巾帽,她的眼睛永遠是浮現著難滅的紅暈,從她的打扮,眼睛,以至她的細微的動作上,都深含著一種憂郁的嫵媚。
在登邙山的時候,我遞給花子一支手杖。大家都精疲力竭了,才在一個谷坳邊休息。
我用小刀給花子削了一個藍柿子,她要求我分著吃。
她把一塊石頭滾落到谷底的涸溪里去,靜靜地說:
“讓我的過去像石頭般的滾掉吧,我需要它呵!……”她用手輕輕地指著太陽。
我告訴她等到中國抗戰勝利后,她就可以得到自由,得到無限的光和熱?!?/p>
她說她不愿再回到日本去。我說到那時便可以隨意飛翔,就好像藍空的云雀一樣;我并且說愿意伴她到高麗去走一遭,看看鴨綠江是怎樣的自由地奔流,漢江是怎樣的迸濺著銀白的浪花,釜山灣是怎樣的柔美發藍?!?/p>
為了求得教養和保護的方便起見,花子和她的同伴們離開了這城市,被送到龍門左近的一個小村莊里去住了。
我每隔三天總要去看花子一次,每次我都帶給她一點食物和一些零用品。我每次的去,總是給她多量的安慰。
一天下午,蔚藍的遼闊的天空,飛來了三十五架太陽徽的重型轟炸機,在震撼山岳的大轟炸聲中,我遙望見大野的極南邊沖起了漫天的黑煙。
忽然我的心一悸痛,我預感到一種悲哀的不幸事件將呈現在我的眼前?!?/p>
我借乘了救護車,和救護員們一同馳往花子居住的小村莊。
一跳下車,我便向花子居住的農舍奔去。我的眼睛撩亂了,我只看見一片破棟殘磚,一陣黑煙,一大堆燼火……
等到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自己被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農夫扶著,身子靠在一棵被炸斷了枝干的柿子樹下。
花子和著她的三個同伴躺在一片荒草地上。尸體已經給蘆席蓋住了,我用力睜大了眼睛,只看見花子的披散的短發,和一灘污紫的血?!?/p>
我嗓子酸梗了,我發不出哭聲,兩行清淚流落腮邊。
呵,你這武士道的劊子手!……
(載香港《大公報·文藝》第724期,1939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