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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律子和貞子
大學生三浦憲治,今年十二月從大學畢業,畢業同時回到故鄉,接受征兵檢查。因為極度的近視,他被分為丙種兵[1],自己感到十分羞愧。這是他到我家來玩時告知我的。
“我會做鄉里的中學老師,可能會結婚。”
“已經確定了嗎?”
“是的,做中學老師這點已經確定了。”
“結婚就沒自信了嗎?極度的近視眼還會影響結婚嗎?”
“怎么可能?”三浦苦笑,隨后講述了以下令人羨慕的風流韻事。這等風流韻事,在講述的人看來很愉快,但對聽的人來說,卻沒那么愉快。既然我都忍著聽完了,各位讀者,也忍著聽聽他的故事吧。
他說,他不知道該選擇誰,非常迷茫。姐姐和妹妹,一高一矮,無法讓他下定決心。就是這樣奢侈的故事,真的是一點兒都不想聽啊。
三浦的故鄉是甲府市[2]。從甲府坐巴士過了御坂坡,通過河口湖岸,經過船津,到達一個坐落在山后、叫作下吉田町的細長小鎮。在小鎮的盡頭,坐落著一幢穩重的老式旅館。故事里的姐妹,就是這個旅館里的千金。姐姐二十二、妹妹十九,都畢業于甲府的女校。下吉田町的女孩子們,大都進了谷村或者大月的女校,因為離得很近。而甲府的女校距離很遠,上學有點困難。但是鎮上所謂富人們,都想讓自家女孩子去甲府念書。雖然是沒有緣由的見解,但對于富人們來說,把孩子送進稍微大一點兒的學校,似乎成了一種義務。姐姐和妹妹在甲府女校上學的時候,都寄宿在甲府市一間大酒坊,每天從那里去上學。開酒坊的人,是姐妹倆的遠房親戚,沒有血緣關系的那種。這間酒坊就叫作三浦制酒店,也就是三浦的老家。
三浦也有一個妹妹,但家里就兄妹兩人。三浦的妹妹二十歲,和姐妹倆年紀相仿。所以三個人就像親姐妹一樣親密。三姐妹都稱三浦為“哥哥”。到目前為止,幾人是這樣的關系。
三浦今年十二月從大學畢業,雖然馬上就返回家鄉參加了征兵檢查,但因為極度近視,沒想到被分為丙種。之后下吉田町的妹妹,給自己寄來了安慰信。信的文章好像寫得不怎么好。內容過于多愁善感,過于天真,讓三浦有些吃不消。但是讀了這封信,三浦有些思念起下吉田町的姐妹來。因為丙種的事情,三浦正處在非常悲觀失望的時期,他決定去下吉田町的旅館那里游玩,散散心。
姐姐叫律子,妹妹叫貞子。這兩個名字都是化名。兩人的本名要更加美麗,但是用真名的話,三浦會很難辦,如果對兩姐妹造成困擾的話可就糟糕了,所以就取了兩個化名。
三浦從甲府乘上巴士,越過已經積雪了的御坂坡。到達下吉田町的時候天色欲晚。很是寒冷。三浦立起外套的衣襟,趕往姐妹倆的旅館。
他說在去的中途,遇見了兩姐妹。她們倆在吳服店[3]的門口買東西。
“小律。”不知為何,他先喊了一聲姐姐。
“哎呀。”旁若無人地大聲回應,并且把買的東西甩到店門口,跑得都要摔倒般的人不是小律,而是妹妹小貞。
小律只是稍微回了下頭,整理了購置物品,包入包袱,然后跟掌柜的行了個禮,然后才一本正經地朝三浦這邊走來,在離三浦大約十米開外的地方停下,拿下圍巾,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而后笑著問道:“節子小姐呢?”節子是三浦親妹妹的名字。
被律子這樣一問,三浦有點驚慌失措。原來如此,把妹妹一起帶來才要更自然一些啊。不知怎的,他有種全部都被看穿了的心情,臉頰發熱了。
“只是一時興起就來了。之后我要到鄉間學校工作了,順便來和你們打個招呼。”三浦做出了這番前言不搭后語的糟糕解釋。
“走吧走吧。”妹妹貞子催著二人,快步走著,只是一個勁兒地微微笑著,“好久不見,真的是好久不見呀。夏天也沒來看我們,然后春天也沒來看我們,對了,太過分了,去年夏天也沒來呢。什么啊,貞子畢業之后也沒來吉田一回呀。是在把我當傻瓜嗎?聽說你在東京搞文學呢,好厲害啊,是不是把貞子我忘啦,不是墮落了吧?哥哥!看這邊,給我看看你的臉!你看,心里有鬼,都不看我這邊了,墮落了,果真是墮落了啊。也難怪會被分為丙種嘛,丙種什么的,我都覺得沒臉見人。你申請去吧,真的是太可憐了,生為男人卻沒辦法當士兵,是我的話我也會哭的,然后也會按血印的,我會按三個四個血印給他們看的。哥哥!但是貞子我對你是真的同情的呀。話說,你讀了我的信嗎?是不是寫得很糟糕?哎呀,你笑了。渾蛋。是不是看不起我寫的信了。反正我是寫得很差哦。我就是個冒失的貓妖,會深深地深深地詛咒再詛咒,詛咒死蹂躪我真心的壞蛋,你給我記著哦!那什么,不冷吧?吉田很冷吧。這條圍巾,很不錯啊,誰給你編的呀?真是討厭的人啊,只會自己嗤嗤地笑。我心里有數,節子說,哥哥只有我和節子兩個女生在身邊啊,畢竟是丙種,去哪里都不會受歡迎的,對吧。都這樣了,你還像真有點兒什么似的這樣不作聲地笑,裝作好像藏有其他女性的樣子。哇,被我識破了,對不起,你生氣了?據說你在搞文學創作?難不難?跟你說,媽媽今天早上搞砸了一件事,被大家看不起了。是這樣的……”貞子沒完沒了地說著。
“貞子。”姐姐插話了,“我順道去一趟豆腐店,你們先走著。”
“豆腐店?”貞子尖聲道,“不好吧。一起回去嘛。好不好?豆腐什么的肯定沒啦。”
“不會的。”律子很冷靜,“今天早上我讓他們給我留著的。現在不先買著的話,明天就沒有做味噌湯的料了。”
“生意,都是做生意。”貞子放棄了一般連忙點了頭,“那,我們就先走了。”
“好的。”律子應道,然后三個人就分開了。旅館里還住著四五位客人,早上的味噌湯,必須想辦法為他們做得好吃一些。
律子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非常靠譜,臉細長又蒼白。貞子臉圓圓的,是個吵吵鬧鬧的孩子。那天晚上貞子一刻也不離開三浦身邊,有些惱人。
“哥哥稍微瘦了點呢。都有點兒嚇人了。皮膚也太白了,這一點我不是很滿意。但是這么說我就太貪心了,我會忍耐的。哥哥,這次你哭了沒?哭了吧。不是說那件事,是夏威夷的敢死空襲,無論怎么說,那可是冒著不會生還的決心從母艦上跳下去的啊。我哭了,哭了三回。姐姐說我哭得太夸張了,看起來挺裝模作樣的。姐姐看上去是那個樣子,實際上說話很刻薄的,我真的是個可憐的孩子,總是惹姐姐生氣,真是無地自容。我要成為勞動婦女,幫我找個好工作吧。就算是我們也能拿征用令[4]的哦,好想去遠方啊。我說著玩的,要是去太遠的地方了,就見不著哥哥了。那可就太沒趣啦,我做過這樣一個夢,哥哥穿著花哨的碎白點花紋的和服,和我說自己要去死,也畫了好多張富士山的畫兒,說那是自己的遺書,很奇怪對吧。我想著哥哥終于還是因為文學改變心意了,在夢里哭得稀里嘩啦,哎呀,到新聞的時間了,去茶室里聽收音機吧。哥哥今晚給我講薩福[5]的故事吧。前段時間我念了薩福的詩,真的是很好的詩啊。不,對我來說不太懂,但是薩福真的是個可憐人,哥哥你知道嗎?什么啊,你不知道啊。”
果然,貞子這樣在耳邊說個不停,的確是有點兒煩人的。律子在廚房和女傭一起收拾碗筷什么的,忙這忙那,完全沒到三浦旁邊來說會兒話。三浦感覺到些許失落。
第二天,三浦告辭了,姐妹倆一起把他送到巴士車站前。一路上,妹妹都在撒嬌說,想一起坐公交把三浦送到船津。姐姐聽后立馬表明了拒絕:“我不想去。”
律子說還有旅館的事情要忙,沒有辦法悠閑玩耍,而且也不想因為和三浦一起乘巴士,被當地的人無端誤解,那是很可怕的。但是貞子表示無所謂。
“我知道的。姐姐是模范大小姐,不可能隨隨便便就送行。但是我是要去的,有可能會一段時間見不到了啊。我是堅決要去送的。”
到了車站,三個人并排站著,等著巴士。彼此都有些尷尬,沒有說話。
“我也去。”律子微微一笑,小聲說道。
“去吧!”貞子增添了百倍勇氣,“去吧!其實很想送到甲府,但是我還是忍忍吧。一起送到船津吧,好嗎?”
“一定要在船津下車哦。鎮上會有很多認識的人一起坐車,我們要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哦,到了船津要分開的時候,也默不作聲地下車吧。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是不愿意的。”律子非常謹慎。
“那樣也可以的。”三浦不由得脫口而出。
巴士來了。按照約定,三浦裝作與兩姐妹互不認識,一個人坐得遠遠的。原來如此,坐巴士的大部分乘客似乎都是當地人,都對美麗的兩姐妹恭敬寒暄。
“要去哪里?”也有人這樣問道。
“嗯,到船津,買東西。”律子一本正經地說了謊話,看起來像是完全忘記了三浦的存在。但是貞子非常笨拙,不停地往三浦這邊瞥,忍不住笑的時候,就慌里慌張地看向窗外,想要這樣蒙混過關。窗外兩旁是松樹的林蔭道,巴士在爬坡。
到了船津,巴士停在湖水的岸邊。律子向當地的乘客微微鞠躬,安靜地下了車,沒有看三浦一眼。下了車之后,律子就背對著巴士走了。貞子慌張匆忙地下了車,朝三浦頻頻回頭,但還是跟著姐姐走了。
三浦坐的巴士開了。突然妹妹輕輕轉過身來一溜煙兒地跑過來。巴士也在前行。妹妹像要哭泣般皺起臉來,追了二十米左右,然后停下高聲大喊“哥哥”,舉起了一只手。
以上就是三浦受人羨慕的風流韻事的概況,那么問題就在于,該選擇姐姐還是妹妹,三浦對比感到迷茫。
三浦征求我的意見。我自然沒有一瞬間的猶豫,十分確定,但是每個人的喜惡是很特別的,我不能明確給出具體的指向。我不是預言者,沒有自信現在就負起責任來告訴三浦他將來的幸與不幸,但在同一天,我讓三浦讀了《圣經》里的一處。
——耶穌來到了一個村莊,一位名叫馬大的女人將他迎入家中。她有一位叫作馬利亞的妹妹。馬利亞坐在耶穌的腳邊,專心聽耶穌講話。馬大忙于接待的事情,心里忙亂,就近前來說:“主啊,我的妹妹只讓我一人忙著招待,您沒有什么想法嗎?請吩咐她來幫助我。”耶穌回答道:“馬大,馬大,你為許多的事情思慮煩惱,然而,必要之事只有一件。馬利亞已經選擇了上好的福分,是不能奪去的。”(路加福音十章38以下)
我只是讓他讀了這個片段,沒有附加任何說明。三浦歪著頭考慮了一會兒,終于,有些落寞地笑著說了句“謝謝”。
但是,那之后大概過了十天,三浦給我寄來了一封實在令人意外的信,告訴我他決定和律子結婚。這是什么事呀?我感到類似于義憤般的感情。三浦在結婚的問題上,果然是極度的近視眼不是嗎?各位讀者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