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文學與韓國”文獻補編(全2冊)
- 李存光 (韓)金宰旭編
- 5175字
- 2025-04-08 17:25:45
朝鮮女人
田魯
許是因為天氣太寒冷的緣故,亦許是因為第一班“急行車”開得太早的緣故,今天二等車廂內,不但沒有往日那般擁擠,反而異常的寂寥。一排排地綠絨沙發似的三十多張坐位,在銜接頭的等車的一頭,只有一個商人式的俄國商人,身子筆挺的坐在那里看報,一動都不動,活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在相反方向的這一頭靠近車門,便是郁達,林南和文君了。
火車不斷的向前奔馳,好像一匹猛獸似的,又不知道饑餓,不知道疲乏,也不知道寒冷;雖是鐵軌上,枕石上兩旁的碎石小徑上,田野上,都已灑遍了雪花。
外面雖是遍地已灑滿了雪花,然而車廂內熱氣管,卻很蒸發得溫暖,車窗的玻璃上,都已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雪霧。從車窗中望出去,可以隱約的看見飛一般的田野,小河枯樹回到過去生活的漩渦里。
沉默在他們中間有四五分鐘之久,林南似乎是耐不住這凄楚的氛圍的壓迫終于先打開悶局:
“郁達,過去的已像夢一樣的逝去了。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舍去你的舊夢來追尋新的幸福吧!”
郁達只扭轉頭來看看林南一眼,沒有作聲。
“你不要以為我慣說風涼話。”林南接著說:“現在我雖是比較快樂一點,可是在三四年前我亦會有過骸[刻]骨的迷戀的。那時我比你現在還要頹傷,還要墮落,整天沉醉在醇酒里;醉了就哭,就鬧,就睡,醒了又去喝酒。我總是和你一樣的固執己見,不肯接受朋友們的勸慰,但是不多久,我便覺悟了。”
“覺悟了,又怎樣?”郁達驀然的插進這一句,切斷了林南的話:“天下老鴉一般黑,女人總是女人,一個模子里出來的東西,難道會有兩樣的不成?”
“不然……”
“有什么不然哩!”郁達好像討厭林南的嚕蘇似的,又很快的切斷了他的話:“你不要以為你現在是很幸福了,看吧,不久的將來,你那位愛人的狐貍尾巴,亦會露出來的;到那時候她領略了你的新奇,明白了你的秘密,就不會再這樣熱烈的愛你,再顧全你的意志……我知道現在這些話,你決不會入耳的;好吧,敗興的話我不說了,還是聽文君的吧。”
“好吧;文君,你說你的戀愛史吧。”林南臉上透出勉強的樣子。
文君仍是沉默的靠在椅背上,不作聲。過后眼眐[怔]住在玻璃上,用著郁悒的聲音:
“即有約言在先,當然我不能違約的。”眼光移過了一個地方,聲音仍是幽幽的:“郁達是幸福的,令人嫉妒的聚合,林南是憐楚酸鼻的生離,至于我自己呢,這里等你們兩位來下結論的。不過我自己卻以為是悲壯的;令人灰心,亦令人起決心的死別!”
文君略移動了下身子,喝了口茶,繼續著道:
“我的愛人名叫金枝。金枝的父親是我父親的詩友,酒友,同時又是志友。聽我母親說:他兩位老人家,自從日本強占了我們高麗以后,便相約辭官隱跡在家,無論如何不再出仕。金枝的家和我的家,相隔只有一道五尺高的竹籬,后來這竹籬亦拆除了,便成為一家了。在家中他們兩位老人,老是吟詩,喝酒;但是他們并不是為做雅人高士來做的,他們是胸中塊磊太多了,不得不藉詩寄懷,以酒澆愁,所以在詩里酒后,都是一些憂憤的話。有的時候,譬如當月明風清之夕,或是空中飄著雪花的日子,他們酒喝醉了,便高唱國歌,相抱痛哭,在力竭聲嘶之后竟以利刃刺胸,假如不是我母親常常責以大義,他們兩老早就自刎了。然而不幸的很,在一九二五年五月里,他們兩位老人,雖未自刎而死,卻被日本強盜挪去槍斃了。
“那時候我們一班朝鮮有血氣的愛國青年,都起來秘密的作復國運動,在京城中,他們兩位老人便是這運動中的主動者,我家便成為他們集會通信的機關。他們的言論行動縱是萬分秘密,萬分小心,但是像貓狗一般的日本偵探已早嗅到有不穩的氣息了;過了不久,兩位老人就被藉故逮捕,第二天清晨便陳尸在刑場上。
“我和金枝這時年紀都很小,什么事情都不大明了,母親連夜帶了我們化裝逃走,先逃到東三省,后來才由平漢鐵路輾轉來到這里。
“因為找到了安身的處所,經濟方面又有母親的哥哥肯幫助,不致發生什么大恐慌。所以我們便安安穩穩在這里住下來了。當我們逃出京城的時候,那時我和金枝都還只是小學畢業,到了北平后,讀書便發生困難。日本學校在北平的只有小學,而我母親又不主張再學日本教育,這中國學校哩,事實上不但我們不認識中文,而且連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當然是不行的。后來沒有法子,我母親就自己教我們國文;一方面又認識了一位中國的大學生教漢文,這樣一直到一九三五年。
“一九三五年,我剛好二十歲,金枝比我小兩歲。
“金枝的母親和長次兩兄,都早已死了,在京城的時候,她只有一個親人——老父親。在北平除了我和我的母親以外,第三個人她都不認識的。于是我母親便成為她的保護人,唯一的親人了。她對我母親很孝順、很柔和,好像對自己生母似的;我母親亦把她當自己女兒般,什么地方都盡力的幫助她,指導她;待她同待我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差別。
“可是我們的年紀到底不小了,明白我們并不是真的同胞兄妹,更明白另外許多事情。于是我們平日的言語行動,都不能無拘無束的。由此就生出了許多不方便來。后來終于我母親征得她的同意,我們便訂了婚。
“當然我們亦明白我們是國家已被殘破的遺民,當然我們亦懂得恢復國家的責任比自己的婚姻,要重大十萬倍,但是事實上飄零在異國除了這樣還有什么好的辦法?我母親曾說過她所以如此的道理:‘這實在是萬不得已的啊!金兒可說是家破人亡,她沒有一個保護人,更沒有一個親人,而且我們現在不但受著政治的壓迫,且還受著經濟的壓迫,我們無力典賃寬大的房屋,同樣亦無力使她入學校,老是這樣下去如何行呢?你父親和她父親又是那樣要好,在我尚有一息之前,我不能不替她找一個歸宿,了卻我一番心愿。’
“訂婚的那一天,我母親按照故國的風俗,弄了一點較為豐盛的吃食,來祝我和金枝兩人前途的光明。
“記得是這么一天,外面榴花似的陽光,撒遍了大地,風像已死去了似的,樹葉子大都無生氣的低著頭,一動亦不動的。房里郁熱得叫人不舒服,身上穿了一件汗衫還是熱汗直流。但是為了行那種慎重的儀式起見,我們亦不得不穿著禮服。
“當我母親替我們祝福過以后,金枝是伏在桌子上啜泣著,我也忍不住流了一些眼淚。可是母親在這時候,卻嚴肅地說道:‘金枝,你從今天起是我的兒媳了,我已把文君的終身幸福和作為,都交給你,你從今天起應該代替我盡力的幫助他,愛護他,糾正他;文君,你從今天起已變成大人了,你既然成了大人,你就應該知道怎樣去愛護你的妻子,怎樣使你的妻子不受疼苦,更應當知道怎樣去作你的事業。要曉得我們是有國難歸,有家難回的,我們是千辛萬苦從自己家里,從自己國里逃到這異國來的,更要常常的記起你們的父親,兩個不到五十歲的中年漢子,是被日本鬼子捉去槍斃的,是尸首都沒有人替他們收拾的殉國者,死有什么要緊?槍斃又有什么要緊?人活到一百歲終是要死的,咽氣在床上,不同樣是個死嗎?我那時所以不顧他們的尸骨,而攜著你倆偷偷逃走,這完全是為了兩家的骨血,諒你們也是知道的。
“‘當我常看[帶著]你倆不顧一切逃走的時候,在我心里有了這么一個感想,我覺得我所攜帶的兩條小生命,并不是兩家的子孫,乃是他們兩位殉國者的靈魂,是我們大韓國的生命,我本來是個何等懦弱的婦女,但當想到這些時,我腿亦不抖,心亦不悸,竟能夠勇敢的安靜的把你倆帶出虎口到中國的東三省,又到北平,又到武漢,又到這里,直撫育到現在。
“‘現在你倆是一天比一天長大了,一天比一天強壯了,而我卻一天比一天老了,一天比一天衰弱了;然而我終于把我們大韓國的生命撫育大了。這,我覺得不但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對得起他們兩位殉國者,而且亦對得起全國的同胞,現在我的責任是卸除了,而你倆肩上所負的擔子卻重了,文君,金枝,記牢你倆的責任,記牢已經殉國的你們的父親,記牢完全死在水深火熱中的同胞們,記牢恢復我們的大韓國啊!這不但我希望你倆,不但你們父親在天之靈希望你們,就是全國的同胞,亦是這樣的希望著你們倆人哩。
“‘我的子女是勇敢的誓死為國者,你倆假如承認是我的子女,就要聽從我的話。’接著她很快的割斷了她左手的食指,裂撕了一塊麻布,血書了七個大字:‘大韓國獨立萬歲。’
“我和金枝雖然沒有什么才能,但不是木石,我倆血管里久已沸騰了熱血,久已私下里決定誓死去救國的;在那個時候,我倆感動著渾身都顫動著,流著淚,跪在母親——偉大的母親面前,吻她的手,謝她的養育,謝她的教訓。
“從此我倆的熱血更沸騰,我倆誓死為國的心更堅定。
“一年以后,母親終于棄我倆而死了。
“我真不明白上帝為什么這樣,年幼的時候,奪去我們的父親,和我們的國家,現在又奪去唯一愛護我們的慈母!我們從這以后,就一面詛咒上帝,一面痛哭我們命運乖離。
“我母親彌留之際,還囑咐我們不要忘記責任,別的,我們或者會忘記,至于我母親的話,那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的,想起她留給我們的話來,我便不由地哭了,哭有什么用?我們忍著心痛,在眼淚倒向腹中流去的時候,便把它葬了。
“大概在武漢過了一個多月光景,我們曾動身回故國一次。
“到了京都,因了母親哥哥的介紹,得住在離總督署很近的李君家里。李君亦是個愛國志士,他還負著一個支團的領袖責任。所以他的家庭便成了支團的辦公處,同樣亦便是支團的議事室,自然這是個很危險的地方,不過危險雖然免不了,卻從來沒有被獲過。因為李君是一個非常機警的人,對于任何事都萬分慎重的。
“一夜,那時是上月天氣澄清的天空中,雜亂地懸著幾顆小星,在那兒一閃一閃地吐出一點微光來。新月的光輝,瀉滿了大地,顯得路燈格外灰黃暗淡了。街上市聲漸漸地冷靜下來,許多商店都閉上大門。路上異常冷落,只有幾輛車子載著幸福的歸去的人們。街頭暗陬里躲著一兩個警察,靠在墻邊上打盹。
“時候是一點鐘,李君家中的地下室里,擠滿了從地道爬來的二十多位支團中的高級同志;他們都是日里看到李君在二樓窗口所擺的一盆蘭花標語,而來參與臨時緊急會議的。會議中所討論的案子,便是:‘如何去對付次晨五時來替換的新總督。’
“自然我們懂得革命的方法是應該聯合同胞一起起來共同奮斗,才能達到目的。注目于總督個人,似乎不是一種好的策略。但是,你們要明白,我們處在種種壓迫之下,是沒有別的國家可以援助的。像中國,雖是我們萬分希望能幫助我們獨立,可是中國本身還在受帝國主義的壓迫,受列強的欺凌,自顧尚且不暇,還說什么幫助別人呢?
“我們處在這樣的環境中,要想做一次具體的反抗,要想做一次大規模的示威運動,那是千難萬難的,所以我們不得不轉移目標,從全體仇人而移到個人身上了,不過我們并不是盲目的隨便移動,也不肯使一個無謂的人犧牲。我們挑選一個目的物時,是必須經過會議討論,看看這個目的物有否使我們同志流血的價值,否則我們不亂干的。
“這次新來的總督,是一個殘暴成性的軍人。對于我們是有著更進一步壓迫的計劃。因之我們會議中,便決定由一位同志拿炸彈去行刺,做一次示威運動,這當然是一種重大工作,雖然二十多位同志中個個都能勝任;但是既然擔負了這責任,十分之九是不能生還的,所以主席亦不好指派。
“后來決定用摸紙團的方法,是拿一張白紙,裁做三十個小方塊,在一塊上寫著:‘為了國家我來擔負這個責任。’誰摸到誰就去。
“大家順著次序從一頂呢帽里摸出一個紙團,放在面前以后,主席斟了一杯酒在臺子中間,說:‘擺開來看吧,誰得到榮幸的紙團,誰就站起來喝這杯代表大韓國人民血汗的酒。’
“天,天,天,誰料想到立起來喝那杯酒的,竟是我金枝呢!
“那時我心痛得好像刀割一般,幾乎放聲大哭起來。但是金枝,她竟莊嚴地立著,臉上放射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純潔的光輝,讓主席在她胸口懸上國旗,讓同志們恭祝她,讓同志們向她行敬禮。后來她又極鄭重地說:‘同志們,我非常歡喜,為了國家來擔負這重大的責任,有這樣好的機會使我們盡一點力。不過此去是非常危險的,是沒有回來再和諸位聚會的希望,所以此刻我便給諸位一句臨別贈言:祝諸位繼續努力。’
“這么,我倆好像新婚,只是緊緊地擁抱著,吻著,流著淚。……
“有什么辦法?這是我們的任務啊!
“最后的時間終于到了,她又緊緊的擁抱著我,給我一個最后的吻,便拿起李君送來的一個沉甸甸的布袋。
“那時我完全癡了,坐在一張椅子上,兩手抱著頭,眼睛直視著。
“我聽到她下樓的腳步聲,聽到門的啟閉聲。過了三十分鐘,我聽到遠遠的馬路上傳來一種汽車的喇叭聲,接著聽到驚天動地的一次爆炸聲。聽到一陣排槍聲。然而我還像【之】前一樣,一點都沒有改變——因為我已完全癡了啊!
“從這天以后我就沒有再看見過我的金枝了!
“金枝是和我永別,為著恢復國家的使命……”
文君結束了語句!一滴一滴的淚珠,順著面頰流下來。
文君的演述,好像一個將要咽氣的病人的喘息似的,漸漸地遲緩了輕微了終于消失在一陣轟轟地車輪聲中。早已噙了滿眼睛的淚珠水,這時如同尋著了決口般的流了下來,落在厚呢的黑色大衣上。他幽長的嘆了口氣,瞥了身旁的郁達和靠在對面座位上的林南一眼,偏轉頭去,揩了揩眼淚,接著又吐了口長氣。
郁達和林南都低垂著頭,沉默著。
車輪仍就[舊]轟轟不停的向前奔馳著。
(載《防空軍人》第2卷第5期,1940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