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兵營式建筑,熟悉的昏黃的天空,熟悉的油炸食品和洗滌用品的香味——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雜亂中不失熱情,而熱情的來源永遠只有一個:小天地里生生不息的煙火。當他拉著行李箱出現在胡同口時,那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疏離感消失了,他又回到了那個色彩單純變化緩慢的年代,仿佛那不是半年之前而是半個世紀之前的事。
到家后兩個小時十八分鐘,他接到了帕帕的電話。老教授看到了他留的字條,大致推算出了他回家的時間,對他的不告而別頗有微詞。他聽著老教授的話在線路中一句近兩句遠,隱約聽出他做了一套完美計劃,而他是那個計劃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沒有解釋什么,心里承認自己的做法確實有失妥當。
線路那邊傳來一陣嘈雜的催促聲。接著又是一陣響亮的鐘聲。他聽出是電報大樓的整點報時,能想象到老教授在“黃帽子”電話亭一邊打電話一邊向身后群眾揮手示意的模樣。后來老教授又說了一些話,大致是開學后研究室要組織一個科塔薩爾作品翻譯研討會,希望他能提前做些功課。
他含糊著答應了。掛斷電話后,他的心里沉甸甸的,感覺自己的精神還在遠去的火車上飛奔疾馳。
寒潮是斷崖式的。氣溫驟然降到了零下。西北風吹得窗戶嗒嗒作響。中午的太陽泛著微弱的紅光,好像有一部分還留在黑夜里沒有升起來。堂屋里的爐火已經熄滅多時。閣樓里涼颼颼的。地板和家具在冷空氣中瑟瑟發抖。
晚些時候,他接到了輪船公司的電話,說小叔的船因為故障耽擱在南太平洋,要到年底才能回來,讓他不必擔心。這樣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發生。他相信航海家的運氣能克服一切不利因素,正如從前每一次平安歸來那樣。
從閣樓眺望出去,天空還算晴朗,有光,但不亮,云彩的陰影像一塊塊經年的斑痕投在錯落的水泥樓梯上。不時有幾只海鷗穿過樓頂的天空,像穿過一幅印象派的自然風景畫。他的思緒跟著那些白色精靈一路往南,看見路的盡頭是海,心里想著遠去的舊時光,呼吸著夏日海風的干熱咸腥的味道。
大人們進進出出,忙著置辦年貨,無意之間會往頂樓投來一瞥,看見屋檐下結著長長的冰棱,白鐵爐筒里沒有一點煙火氣冒出來,不禁都皺起了眉頭,私下里議論紛紛,感嘆年輕人的古怪性情。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到——當然也就無法理解——現實之上有一種更廣闊的現實,即思想的熱潮能與身體的嚴寒相抗。
科塔薩爾無疑是一個偉大的造夢者。他沉浸在作者精心編織的幻覺世界里,感覺自己面前橫著一條巨大的河流,把他和過去的認知完全隔離開了。在岸的那邊,翻譯變成了一種無跡可循的意識活動。在岸的這邊,他陷入了一種低沉的前途未卜的臆想之中。慢慢地,他的身體進入了一種雕塑式的靜止,而思想的孤舟在文字的長河上繼續泛游,越走越遠,每一次從夢境中醒來都會看見相應的一幕現實接近尾聲。
年關一天天迫近,他什么都沒有準備。不是因為懶惰,實在是沒什么可準備的。衛生在平日里做得很好,門上的紅漆黑字一勞永逸地取代了春聯,貼滿港臺明星海報的墻上沒有給年畫留一點余地。至于年貨單子,小叔在出發之前就擬好了,和往年沒什么兩樣:魚是鲅魚和黃花魚,肉是雞肉和牛肉,再加上幾根島城特產的土豬肉老火腿,剩下的就是水果蔬菜——根據常識是色澤越鮮艷越好。
按照計劃,他先去了人民廣場,之后又去了第一百貨商店。從內地來的鄉下人擠滿了各個賣點,操著濃重的口音與售貨員討價還價,對頭頂上醒目的標價牌視而不見。得益于交通的便捷,進城置辦年貨的鄉下人越來越多,大部分的貨物他們還是會在鄉下集市置辦,但有些貨物——即他們口中所謂的“高檔貨”——他們更愿意來城里買。他沒在鄉下生活過,但他能理解那種感受,不知為什么就是能理解。
不到半天功夫,一切都已置辦妥當。他提著裝得滿滿的包裹站在天橋公交站前,默默觀察著路上的一切,感覺像在宇宙中心看宇宙運行。白色拉達出租車往來穿梭,速度之快,幾乎要飛離地面。有一瞬間,他神經的單弦突然騷動起來,抬頭看著天空,腦海中想象著一個層出不窮的環形世界。無數支著火的箭向著那個世界的中心飛去,火光炫耀,火聲嘶嘯,終于沒入光暈,化為一片琥珀的金黃紛紛揚揚散落下來……他回過神,看見路的盡頭是另一支箭。
一輛紅葉牌小公共停在十字路口轉角的路牌下。駕駛座的玻璃窗半開著,司機在里面吞云吐霧。年輕的售票員把上半身從車門里探出來,屁股頂在車身婚紗攝影的廣告宣傳語上,一手扒著車門,一手在半空里揮舞,扯著嗓子大聲報著站牌。這種便宜快捷的交通工具已經在島城風行了整整十個年頭,成了很多人的首選出行工具。倘若不是那種超載超速的瘋狂體驗貫穿了他整個中學時代,那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而現在,他更愿意多些耐心等安全第一的大盒子公交車。
晚上回到家,他照著單子把貨物清點了一遍,確定沒有落下什么,然后把單子上的所有花費做個統計,以便等小叔回來報賬。剩下的就是葡萄酒、巧克力和可口可樂。雖然這些都已經成了大路貨,但他還是喜歡去友誼商店買——他喜歡那些舶來品在貨柜上井然有序的陳列。
八點鐘報時響了。他從那座駿馬牌機械掛鐘的匣子里摸出一把蝶形刻花銅鑰匙,又從床底搬出那口樟木箱子,把箱子打開,找出那本泛黃的雙語字典,從里面翻出了八百多塊面額不同的外匯券。那是他攢了多年的出國儲備金。那時少年人對彼岸的幻想還沒有破滅,天真地認為外匯券和外匯是同樣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