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街道格外安靜。雪大概有一尺半厚。道路已經(jīng)被早起的人清理出來了,轉角和下坡的地方都灑了煤灰。路口的早餐店門前排著長隊。白滾滾的熱氣籠罩著灰蒙蒙的天空。
從四方區(qū)到友誼商店大概有十公里路程,那條路他不知已經(jīng)走過多多次,用一座座標志性建筑繪成了記憶的地圖。現(xiàn)在,當他重走舊路,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很多風格鮮明的建筑都已被拆除了,有的變成了一片空地,有的被高樓大廈取而代之。他幾次駐足顧盼,希望能找到熟悉的標識,結果只是茫然,最后還是靠直覺到了目的地。
友誼商店重新裝修過了,招牌變得更商業(yè)化,貨物不再僅限于舶來品,各種日用百貨全都擺上了貨架。從前只有店里能買到的稀缺進口貨如今已經(jīng)進入了市區(qū)的各大商場,生意自然變得冷清起來,只有零星的幾個顧客在挑選日用品。
按照單子,他很快選好了貨物,除了智利的葡萄酒已經(jīng)下架,他拿了兩瓶島城自產(chǎn)的玫瑰紅葡萄酒代替。
售貨員是個中年男子,正斜倚在柜臺上看一期早前的《足球俱樂部》,連他進門都沒有注意到。他瞟了眼他手里的雜志,“綠蔭點將臺”欄目里在介紹西蒙尼和卡福。他沒有打擾他,希望他能先看到客人,但顯然他沒有那個眼力,他只能輕敲柜臺示意結賬。
售貨員瞥了眼他手里的外匯券,懶懶地擺了擺手。他怔怔地望著售貨員,沒有明白。售貨員不耐煩地說外匯券停用了,手指一挑,示意他把貨物放回原處。
他轉身走到貨廊盡頭,看見靠窗的角落里一個穿黑皮大衣的中年男子正向他招手。他向前走了幾步,看清是一張白人面孔,一頭淡黃色卷發(fā),個子很高,幾乎與貨柜齊平。男子用地道的島城方言和他寒暄了幾句,然后說起外匯券停用的事,大約是半個月前,不只友誼商店,所有外賓服務場所都已經(jīng)停用了。國家政策,最后他補充道,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手拿出來,攤開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動作。
他向男子點頭示意,正要把貨物放回去,男子突然上前兩步,小聲問他手里有多少外匯券。他隱約覺察到了什么,禮貌地擺擺手,轉身離開。男子閃身攔住了他,笑著解釋說自己并沒有惡意,純粹只是想幫忙,銀行在去年年底就已經(jīng)停止兌換外匯券了,很多人早早得到了消息,趕在最后期限之前兌換了現(xiàn)金,也有很多人像他這樣因為不知情砸在手里,當然他們并沒有真的砸在手里——他就是來解決問題的,事實上,他已經(jīng)給很多人解決了問題。
男子一邊說著,一邊掃了眼他手里的外匯券,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鼓鼓的牛皮錢包,利落地從里面抽出四百塊現(xiàn)金,說與其過期作廢,不如賣給他,他在北京銀行有些門路,可能趕在春節(jié)的最后期限之前兌換出來,即便來不及兌換,對他來說也沒什么損失。
的確,他那種近乎木訥的沉靜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讓人誤認為他是心智有缺陷的人,繼而對他產(chǎn)生各種偏見。在他十幾年的成長歷程中,這樣的事情屢屢發(fā)生,有時連他自己也感到困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就是他們認為的那樣,但又總能在月亮的鏡子中認清自己。截止日期他大可以自己查詢,而且他相信——從男子急促的神情他幾乎可以確定——時間還很充裕,至少不會像他說的那樣緊迫,開學后回BJ兌換應該來得及。
高鼻梁藍眼睛的外國人露出滿臉的驚訝,顯然是沒想到自己會在他身上碰壁,于是提議再加五十塊,依然遭到了拒絕。
男子還想糾纏,這時一個穿棕褐色皮衣的中年男人走進來,問售貨員有沒有八二年的波爾多紅酒。售貨員一臉茫然,指了指旁邊的酒柜。男人走到酒柜前,來回踱了兩趟,右手食指在貨柜玻璃上敲得咚咚響,最后沒有找到想要的,把手揣進兜里,轉身正要離開時,看見了走廊盡頭的兩人。
看到男人的第一眼,他就認出了他的老朋友阿隆索。那個臉上總是掛著塞萬提斯式的戲謔的智利人,那個縱橫于海上的游俠騎士,他也認出了自己的小朋友,張開雙臂,叫著他的名字走過來,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真皮手套在他的后背上拍了又拍,力道之重以致于他能聽到自己胸腔里的回聲。西式擁抱讓他很不適應,但對方是阿隆索,是他的老朋友——他接受老朋友的一切,包括打招呼的方式。
像很多智利人一樣,阿隆索也有馬普切人的血統(tǒng),而且更純粹,直接從他母親那里繼承了馬普切人行事果決熱情沖動的鮮明個性。個性并沒有大的變化。形象也沒有。長方臉,高鼻梁,抹了桂花香味發(fā)膠的卷發(fā)整齊地收在耳后又在肩頭整齊地向內卷起。年月助長了他容貌的粗獷,同時也把他的體格固定在了一百七十五公分。現(xiàn)在,他們面對面站著,俯仰之間,視角已經(jīng)發(fā)生了殘酷而必然的轉移。當他退開一步打量他時,他確定站在自己面前的還是七年前的那個男人,還是那頭悠閑漫步在火山口隨著噴薄的巖漿急速起飛的安第斯神鷹。
七年之前,他們相識于國際海員俱樂部的閱覽室。那時他正在學習西班牙語,因為糾正他蹩腳的語調兩個人成了朋友,后來也用朋友稱呼彼此,老朋友和小朋友,老雄鷹和小海鷗。
在俱樂部里,他們一起看古茲曼的紀錄片,讀聶魯達的詩,探討安第斯神鷲的最長飛行時間和火地島上跳巖企鵝的國籍歸屬,用兩種語言交流兩個國度的風土人情。那時島城的風還是藍色的,天空和大海還是花的形狀,世界還綻放著奇異之光。那時他還沉浸在對彼岸的幻想中,而老朋友為他帶來了彼岸的一切——幾乎是他想要了解的一切。有時,在他的潛意識里,他會把自己當成是一個阿根廷人,是那個智利人的鄰居,他們之間隔的是安第斯山頂?shù)囊粚颖§F,而不是太平洋的萬里之遙。他們年紀相差很多,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算長,但他們建立了牢固的友誼。他們的友誼建立在友誼本身之上,建立在一切社會性的價值和觀念皆未形成的自然狀態(tài)之上。
阿隆索看著他手里的外匯券,又看了看旁邊的男子,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阿隆索從他手里拿過所有外匯券,示意他到柜臺前去等,轉身用英語與黑衣男子攀談起來。
大概過了兩分鐘,阿隆索笑著走過來,把八百多塊現(xiàn)金拍到他手里。他早已料到事情會如此發(fā)展,但對于這樣便宜的銀行服務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向那名黑衣男子道謝,人卻已經(jīng)沒了蹤影。
他過去付了錢,很高興事情就這么解決了。他問阿隆索晚上有沒有時間,他想請老朋友去俱樂部吃晚飯表示答謝,順便聽他再說一說海上的奇遇,說一說彼岸,總之無論什么都好。
短暫的猶疑之后,阿隆索答應了。兩人約定晚上七點鐘在海員俱樂部的餐廳里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