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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故事(開端,中間,結尾)
獻給胡麥克斯工廠的工人們!
一個男人被起名為“約翰”,可能因為“約翰”是他父親的名字;一座小鎮被命名為“達特茅斯”,可能是因為“達特茅斯”位于達特河的河口。但是“約翰”這個名字,字面上并沒有父子同名之意;同理,所有叫“達特茅斯”的地方不一定都位于達特河河口。
——約翰·斯圖亞特·密爾
在世界上所有站在臺后高聲吆喝的拍賣師里,我,是最棒的。但是因為我為人謹慎小心,人們對此事一無所知。我叫古斯塔沃·桑切斯·桑切斯,但是大家親切地叫我高速路。喝完兩杯朗姆酒后,我能模仿珍妮絲·賈普林。我能解讀中餐館幸運餅干里的字條。我還能像克里斯托弗·哥倫布一樣,讓一枚雞蛋立在桌子上不倒。我能用日語數到八:いち,に,さん,し,ご,ろく,しち,はち。我還會仰泳。
這,是一部關于我牙齒的故事:一部關于我這些收藏品、它們獨有的名字和它們經回收后煥然重生的作品。像其他所有故事一樣,我的故事有開端、中間和結尾。就像是我的一位朋友所說的那樣,故事剩下的部分是文學,有比喻、夸張、省略、寓言和迂回。講完故事后,我不知道我將會面對什么:也許是恥辱,死亡,也許最終還會有身后名。但到時候肯定輪不到我以第一人稱來作何評論。因為若是真等到那一天,我已經死了:一個幸福滿足、惹人嫉妒的死人。
有些人有運氣,有些人有魅力。而我呢,運氣和魅力都有那么一點點。我的叔叔梭倫·桑切斯·富恩特斯是個販賣意大利高級領帶的售貨員。他常說:“美貌、權力和過早獲得的成功等等都是過眼云煙。對于擁有它們的人們來說,它們是壓在肩上的負擔。一想到要失去它們,只有極少數的人能承擔這份苦楚。”我倒是沒有被這種焦慮所折磨,因為我身上沒有任何易逝的優點。我從叔叔身上繼承了他的人格魅力,還有一條雅致的領帶。據他說,領帶是男人這一生成長為貴族的唯一必需品。
我生在美麗的風城帕丘卡。出生的時候,我已長有四顆乳牙,從頭到腳蓋了一層細密的黑色汗毛。我外表丑陋,但倒覺得慶幸。就像我舅舅歐里庇得斯·洛佩茲·桑切斯常說的那樣,丑外表煉就好性格。當爸爸第一次看到我,他堅決認為剛剛生產完的媽媽把他的親生兒子藏到別的屋去了。他使出渾身解數,訛詐、恫嚇、耍他那一套官僚作風,目的就是為了把我塞回給那位把我交給他的接生護士。媽媽則和爸爸截然不同:她第一眼看到我,便將我緊緊摟在懷中;那個小小的我,皮膚通紅,肚子鼓鼓,像個躲在殼里的河蚌般在襁褓中瑟瑟發抖。媽媽早已學會接受命運中的各種齷齪與骯臟之事。爸爸則不然。
護士和我父母解釋道,嬰兒生下來就帶著四顆乳牙在我們國家很少見,但是在其他種族還算常見。這種情況在醫學上被稱為“先天性出齦乳牙”。
“比如說什么種族呢?”我父親問道,語氣透著抵觸。
“確切地說是白種人,先生。”護士回答道。
“但是這孩子皮膚黑得跟煤油似的。”父親反駁道。
“桑切斯先生,遺傳這門科學,背后充滿了神靈。”
護士的最后一句話估計是起了安慰作用,或是嚇到了父親。他勉為其難地將我抱回家。我身上裹著厚厚的絨布毯子,嚴嚴實實像個塔可卷。
幾個月后,我們一家搬到埃卡特佩克。媽媽替別的人家打掃衛生,而爸爸什么都不干,連指甲他都不肯清潔。他那黑黑的指甲蓋長得厚實粗糙,修剪則用牙齒啃。爸爸咬指甲這個習慣并不是因為焦慮,而是他這人游手好閑并且自以為是。我在桌子上寫作業時,他會癱坐在天鵝絨綠扶手椅上,面對著電風扇,細細研究他的指甲,默不作聲。椅子是鄰居胡里奧·科塔薩爾留給我們的。他生前住在4A,死于破傷風。當科塔薩爾的孩子們來取遺物時,他們將那只名為“準則”的金剛鸚鵡托付給我們。但是沒過幾個星期,鸚鵡準則也死了,我覺得是因為悲傷過度。還有就是那把綠色的天鵝絨扶手椅。自從得到這把椅子后,爸爸便懶洋洋地在那兒坐一下午,精神恍惚:看看天花板上的潮斑,聽聽收音機里的教育頻道,啃啃指甲,一個指頭接一個指頭。
他每次都從小拇指啃起。他先用正中的兩顆上下門牙咬住指甲一角,扯開一個小缺口,然后一下子將多余的半圈指甲撕下來。咬下來之后,他會把它含在嘴里玩一會兒,在舌頭里卷成個小塔可卷,然后噗地一下吐出來:被他吐出來的指甲在空中飛呀飛,啪的一聲落在我的作業本上。大街上的狗兒們嗷嗷叫,而我呢,看著這瓣沒有了生命、臟兮兮的指甲,躺在離筆尖只有幾毫米的地方。我在指甲周圍畫一個圈,然后繼續在圈子四周抄抄寫寫,保證不碰到它。爸爸的指甲猶如一顆顆被電風扇助推來的小隕石,不停地空降到我的斯克萊伯牌寬格作業本上:無名指的,中指的,食指的,最后是大拇指的;然后另一只手的指甲再來個遍。為了不破壞這些飛來污物砸出的小隕石坑,我在紙上小心翼翼地規劃布局避開它們,讓寫下的字沿著圓圈繞道而行。寫完作業后,我會把指甲搓成一小堆,把它們放在褲兜里保管好。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這些污物放在枕頭底下的紙信封里。我這些收藏品的數量日漸龐大。等我長大之后算了算,我居然收集了好幾個信封的指甲。童年的回憶,先說到這兒。
爸爸牙掉光了,指甲沒了,臉也消失了:我們在兩年前將他的遺體火化。遵照他的遺愿,我和媽媽將他的骨灰撒在阿卡普爾科港。一年后媽媽也去世了。我把她埋在了她死去的兄弟姐妹旁,埋在了美麗的風城帕丘卡。我每個月都會挑周日去看看她。周日,風城總是悶熱無風,總是下著雨。
但我從來都沒有走進過墓地。因為那里有很多花,我對花粉過敏。我在離墓地不遠的公交車站下車。車站建在一片美麗的安全島上,佇立著幾個真實比例的恐龍雕塑作為裝飾。我在那里停下腳步,身邊圍繞著玻璃纖維質地的巨獸。我淋著雨,誦著禱告,直到雙腳腫到麻木,人也精疲力竭。之后,我穿過街道,小心翼翼地躍過水坑。水坑圓圓的,猶如童年作業本上那一個個隕石坑。過了街,我等著載我回火車站的公交車。
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的地點,是位于油街和鐵街交叉路口的魯文·達里奧家的報亭。那時候我八歲,乳牙已經全部掉光了。嘴里長出了新牙,橫七豎八地長著,每顆都有鏟子那么寬。
魯文·達里奧的妻子名叫藍。雖然比我大二十多歲,但她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好朋友。魯文·達里奧常年將藍鎖在家中。每到上午十一點,他會讓我帶著一串鑰匙去他家里看看藍在做些什么,看看她需要從街上買些什么。
每次一進門,我都看見藍衣不遮體地躺在床上與烏納穆諾先生翻云覆雨。這位烏納穆諾先生是個老色鬼,在電臺的教育頻道主持某檔節目。節目歷來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各位聽眾大家好,我是烏納穆諾。本人有適度消沉的意志,打動人心的折中態度,情感飽滿的左派傾向。”缺心眼兒。
當我走進達里奧家門時,烏納穆諾先生嚇得一躍而起,套上那件滿是咖啡漬的襯衫,笨手笨腳地拉起褲子拉鏈。我低頭看著地面,有時候斜眼看看藍:藍繼續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手指在半裸的肚皮上游走。烏納穆諾穿好衣服戴好眼鏡后走到我面前,用手掌啪地扇了我的腦門。
“你個蟑螂!你家大人沒教你進屋前要先敲門嗎?”
藍每次都會為我說情:“他不叫蟑螂,他叫高速路,是我的朋友。”她說罷便大笑起來,聲音低沉,透著傻氣。她的兩顆犬牙很長,牙尖平平,令人不安。
烏納穆諾先生滿懷焦慮和內疚,從后門溜走了。這時,藍將床單披在身上,像是超級英雄的斗篷。她邀請我坐在她床上:“過來,咱們來玩迷你臺球吧。”玩完了,她會送我一片面包和插著吸管的一袋水,然后叫我回報亭。回去的路上,我把水喝光,把吸管放到褲兜里保管好,為了等一會兒收集起來。就這樣,我陸陸續續收藏了一萬多根吸管,一提起來我就感到特別光榮。
“藍在家做什么呢?”回到報亭時,魯文·達里奧問我道。
為了替藍打掩護,我故意只提到某個不痛不癢的細節,比如“她只是在穿針,修補二表姐孩子受洗的衣服”。
“哪個表姐?”
“藍沒說。”
“一定是桑德拉,或是貝爾塔。來,拿著小費,快去學校吧。”
我默默地念完小學、初中和高中。我從不惹是生非,所以成績出乎預料地好。他們點名字的時候叫到我,我都不張嘴。我倒不是因為害怕別人看見我那一嘴糟牙,而是因為我為人小心謹慎。故事的開頭,先說到這兒。
年滿二十一歲時,我在位于莫雷洛斯大街的果汁廠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我覺得能找到這份差事也是因為我小心謹慎的性格。我在那里一干就是十九年,算上各種假期:肝炎,請了六個月病假;該死的齲齒發展成了兩側牙根管損壞,三天病假;還有若干星期的休假。除去這些假期,我在工廠保安這個崗位上總共干了整整十八年零三個月。
但是,如歌手拿破侖所唱的那樣:“那個不經意的一天,我的命運突然改變。”在我滿四十歲那天,廠里的巴氏殺菌工在接待一名個頭中等、身材渾圓的DHL快遞員時,恐慌癥突然發作。聚合物負責人的秘書目睹了這一幕。但她對病癥一無所知,竟以為那個個頭中等的快遞員在襲擊我們的巴氏殺菌工:她看到工人雙手握住脖子,臉憋得比李子還紫;他翻著白眼,身子向后,四肢癱軟地倒了下去。
客服部經理沖我大吼,讓我趕緊出去抓住那位個頭中等的快遞員。我遵從了他的命令,徑直沖向嫌疑犯。身為工廠司機之一的我的老朋友兼同事狗子前腳剛進門,后腳便趕來幫我制伏罪犯。我手中的警棍戳向快遞員的尾椎骨,還沒怎么使勁,這位可憐的先生竟號啕大哭起來,傷心欲絕。狗子不是什么施虐狂,見狀便撒了手。我拽著他的胳膊將他趕到出口。就在這時,客服部經理命令我立馬回來照看仍躺在地上、呼吸困難的巴氏殺菌工。我跪在他身邊,將他攬入懷中。我實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應對辦法,只得默默地不停拍拍他,直到他從驚恐中恢復神志。
第二天,工廠經理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通知我即將升職。
“保安是二等員工的差事,”他在私下里和我說,“你可是個一等員工。”
根據廠領導層的安排,即日起廠里會配給我專門的椅子和書桌,工作內容則是安撫有需求的員工。起初,我認為這份差事簡直荒謬。但上級們向我解釋說,現今最棒的企業都專門設有監督員工們身心健康的崗位。
“您將是企業員工的個人危機監督員。”經理對我說。他的微笑透著一絲陰險:這笑容屬于那些去看過好幾次牙醫的人。
就這樣過去了兩星期。而除了那位請了短期病假的巴氏殺菌工,廠里并沒有其他員工需要安撫服務。新來了一名保安,一個名叫胡志明·洛佩茲的馬屁精胖子,整日努力和別人搭話。看來禮貌謹慎這類品質很少有人看重,所有人都需要學習。我在新崗位上冷眼旁觀,與其說厭惡,不如說鄙視。廠里已經給我配了一把可以調整高度的旋轉椅和一張帶抽屜的桌子,抽屜里裝了一套美上天的橡皮筋和回形針。每天我都會各偷拿一只,然后藏到褲兜里順回家,最后集成了一套不錯的收藏。
但是,如同歌手拿破侖所唱的那樣:“并非萬物皆為天鵝絨花瓣,并非萬物皆為棉花糖云朵。”廠里的某些員工,尤其是客服部經理,開始抱怨我的工作就是望天、數羊,簡直就是不勞而獲。有些員工甚至還搞出了個什么陰謀論,說我和巴氏殺菌工串通好演這么一出:這樣一來,他可以得到一個月的帶薪休假,而我可以升職。這種下三濫的鬼話,只有那些看到別人運氣好就眼紅的齷齪之徒才編得出來。
廠里開了一次會。會后,經理決定派我去學一些專業課程。目的呢,一是為了讓我不要閑著,二是學習一些應對廠里員工突發狀況的技能。
就這樣,我踏上了旅途,四海為家。一路上我報了很多課程和學習班,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跑遍了共和國甚至整個美洲大陸。或者也可以這么講,我成為了一名“課程收藏家”:急救,焦慮控制管理,營養和膳食,傾聽與積極溝通,行政創新,DOS操作系統,男性研究新說,神經語言規劃,性別多樣性。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的黃金時期,直到它結束的那一刻:美好的事物終歸是要結束的。
這段日子的最后光景以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文哲學系的一門課程開場。這課是經理女兒教的,我無法拒絕,因為會丟掉飯碗。我去了“接觸即興舞”學習班。不是我說,這名號真夠嚇人的,令人尷尬至極,手足無措。
舞蹈學習班的首次練習是自編一段雙人舞,伴著珍妮特的那首《因為你要離開》還是《你為何離開》:我一直搞不懂這歌名到底是個問題還是個答案。我的舞伴是小瘦子,雖然長得不算漂亮,但也說不上難看。小瘦子圍著我跳舞時的一招一式模仿了頗具異域風情、身材豐腴的墨西哥藝術家東歌蕾蕾,而我僅僅是不停地打響指,試圖跟上這首歌的復雜節奏。小瘦子才不在乎什么節奏:她對我上下其手,愛撫我的頭發,將我的上衣扣子一顆顆解開。我依舊努力打響指,努力跟節奏。歌曲結束了,小瘦子美成了一朵花,而我卻凋謝了。半裸的我杵在文哲系木地板舞臺上,睪丸縮成了兩只小蝌蚪。關于學習班的記憶,先說到這兒。
為了挽回面子,我只得邀請小瘦子來家里吃飯。一來二去她就懷孕了,我們就結婚了。小瘦子覺得我天生就是個跳現代舞的好坯子,在廠里做事實在屈才。因此,我離開了果汁廠。我不僅是她的丈夫,還成為了她的私人大項目。小瘦子上的是墨西哥城某個全白人的大學。學校不怎么正經,與其說是教書育人,不如說是誤導學生,在他們的腦袋里種下鶴立雞群的幻覺。但是據她說,在大學的那幾年她開始變得反叛,什么都看不慣。她變成了個本土主義者、佛教徒和素食者。說白了,就是個喜歡為了所謂社會正義奔走相告大聲疾呼、披著土著胡依皮爾[1]的四不像白妞兒。如果我今后跳舞賺不到錢,她會寄來自己的積蓄;或者說,是她爸爸留給她的積蓄。或許有一天,我還可以用這筆錢整整牙。我不會抵抗。我們在小燈籠街三號租了房子。就像世界上所有已婚人士所經歷的那樣,沒過多久,小瘦子變成了個大胖子。
但不論我多么努力,不論我身形有多么完美,我始終找不到現代舞舞者的工作。我參加了好多公司的舞蹈面試,比如隕落的伊卡洛斯、交錯空間、宇宙民族這幾家。甚至還有那個叫開放空間的舞團:這舞團和名字一樣,開放得很,是個人就要。我差點就被民間藝術公司錄用了,但是最后這份工作被一個皮膚滑得像蚯蚓、個頭矮得像軟木塞子的小年輕搶了去。
如同歌手拿破侖所唱的那樣:“我止步不前,似尚未點燃的綠色柴木,似尚未生根的蒼天大樹。”舞者夢破碎的我,做過按摩師和修自行車的師傅,后來在一家叫作帕納索斯山的書店外賣冰棍兒。每份工作至多堅持兩三個星期。有大約兩個星期的光景,小瘦子和我在家里一句話都沒說。這期間,我走路的時候盡量不讓拖鞋在地上拖拖拉拉,盡量不讓她察覺到我開了幾次冰箱門、拿出多少片火腿、多少杯酸奶或乳蛋糕,盡量不在廁所里發出不雅的聲響。結果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說:
“高速路,你有完沒完?”
“什么有完沒完?”
“受夠了。”
為了不讓我閑著,她把我送到大學當旁聽生。我可以選自己喜歡的課程,她還算給我了些自由。我上了古典文學課,原因是我一直都很喜歡羅馬人的故事。我還選了現代文學,因為如果我哪天當了父親,我必須懂得如何向兒子或女兒講現代故事。我到底算不算個好學生,我自己也不曉得。但是這些課程讓我有機會閱讀,讓我感到充實。那些個小說家,我一個都不喜歡。但是說起詩人,有幾位我倒是挺欣賞。散文家更不用提了,我愛得不得了:從蒙田先生,到伍爾芙女士,到切斯特頓先生。但是最讓我癡迷的是古典文學。我可以拍著胸脯自豪地說,我每一本都讀了。迄今為止,所有古典文學作家中我最愛的是蘇埃托尼烏斯。幾乎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會翻出來讀一讀。
除了讀書,我還有讀報的習慣,特別是在那些找工作頻頻被拒、心情跌到谷底、自憐自艾的日子。在文哲系咖啡廳的一天早上,我在一張報紙上讀到關于某位作家將所有牙齒換新的消息。他如何負擔得起如此昂貴的手術呢?僅僅是因為寫了一本書,一本書而已。命運在我眼前豁然開朗。我決定好好攢錢。如果這個無名小輩能換得起整口牙,那我也能做到,說不定比他做得還好。我把這篇報道從報紙上剪下來,塞進了錢包。我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像是我的護身符。
正如為《經濟學人》撰稿的占星師朱利安·赫伯特所預測的那樣,1985年9月19日,墨西哥城發生了大地震,地動山搖。就在地震同一天,我的兒子悉達多·桑切斯·托斯塔多出生于民族醫院。悉達多這個名字是小瘦子起的,后來她又給他起了小名“佛”,或是“小佛”。我本來中意“洋子”這個名字,“小野洋子”那個“洋子”,因為我一直都很喜歡日本文化和披頭士樂隊。但是,我們生了個男孩,只好采用小瘦子挑選的名字。這事我倆之前就已經說好了。悉達多出生時很健康,很正常,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特點。按我說,孩子長得不算漂亮,但也說不上丑。對于孩子的評價,先說到這兒。
悉達多剛剛學會在地上爬,小瘦子也終于從產后抑郁癥的陰影走出來了。一天,我請我的朋友狗子來家里吃飯。我倆回憶了當年的舊時光,頗為懷念。本來我倆都開心得很,但當小瘦子將咖啡端上來時,狗子和我講,他前幾天碰到了胡志明,就是那個接替我保安工作的胖子。狗子是在一家小酒館看到他的:胡志明一身昂貴的西裝,身邊還陪著個頗具姿色的女人。
“他怎么就發跡了?”我問狗子,試圖把卡在嗓子眼的那股強烈的嫉妒勁兒壓下去。
“他呀,現在是個拍賣師。”狗子回答道。
“僅此而已?”我問,口中的咖啡變得難以下咽。
狗子跟我解釋了一下。他說拍賣師這個行當本來就很受尊敬,更妙的是只要隨便學學,是個人都能當拍賣師。他說這些都是胡志明和他講的。他說只要有天分就行。胡志明那個自大狂也這么說:天分,必須要有天分。他說,當然啦,也有各種關于如何學習和完善拍賣技巧的課程可以上。他還告訴我,當我離開工廠時,胡志明跑到經理那里,懇求經理批準他上課,以便更好地應對員工個人危機問題。我覺得他分明就是想學我,想成為我。廠里準許他去上急救課,就這么一門課,僅此而已。但是胡志明卻趁著工作之余的上課時間,跑到墨西哥城的紅燈區偷偷給自己報了個拍賣師培訓班。沒出一個月,他便辭了職,然后在科洛尼亞波塔萊斯區專職拍賣汽車。“他干得不錯,比咱們幾個加起來都好。”狗子說。
第二天,我坐地鐵然后倒公交車輾轉到了紅燈區。我把紅燈區的所有大街小巷都轉了個遍,在各種廣告牌和告示上尋找“拍賣”“拍賣師”或是任何和這門職業相關的字眼。我轉悠了好幾個小時,一無所獲。精疲力竭、饑餓難忍的我走進一家路邊的韓國小館,點了一份店里推薦的特色辣白菜。
在這家小店的某個角落,一個幽靈般的年輕人彈著吉他,唱著靡靡之音。歌詞是關于在巴爾德拉斯地鐵站,一個女人的身影如何在男人的目光中消失。我翻翻報紙試圖消磨時光,安撫因這頓并不在飯點的吃食而涌上心頭的陣陣憂愁。
之前我說過,我這人運氣不錯。正當我咀嚼著一塊有可能是生菜的不明物體時,我的目光掃過一張告示——告示是手寫的,用透明膠貼在小店的墻上。那漂亮的字體簡直就是在向我召喚:“拍賣藝術。包學包會。Yushimito拍賣教學法。”當服務員準備結賬時,我將聯系地址抄在了餐巾紙上。
拍賣藝術入門速成課為期一個月,時間是每天下午三點到晚上九點,地點是位于倫敦大街日韓風格的美韻發廊的里屋。我的日裔師傅讓我叫他俄克拉何馬先生,因為他是在美國的俄克拉何馬州學習的拍賣術。他本名為健太·Yushimito,他給自己起了個洋名卡洛斯,所以他又叫卡洛斯·Yushimito。他地位頗高,優雅出眾,禮貌謹慎的鮮活典范。
我自身的榮譽感,加上對師傅以及對拍賣師職業的忠誠,使我不便透露俄克拉何馬先生傳授的拍賣秘訣。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給你們講講。據師傅說,一共有四種拍賣師:環形迂回式,橢圓形省略式,拋物線比喻式,雙曲線夸張式。拍賣方法的相對離心率值ε,或者說圓錐截面相對于周長(也就是被拍賣物)的偏差值,決定了拍賣師的門第高低。值階如下:
環形迂回法的離心率值等于零。
橢圓形省略法的離心率值大于零小于一。
拋物線比喻法的離心率值等于一。
雙曲線夸張法的離心率值大于一。
逐漸地,我也自創了一門方法,將俄克拉何馬老師總結的四門拍賣法擴展到了五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將此方法付諸實踐。我給它起名為“寓言法”,而寓言法的離心率ε為無窮,且不取決于任何變數。當然,此方法也得到了老師的首肯。而且我可以自豪地告訴你們,老師甚至將我的寓言法寫進了他的教學設計。
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俄克拉何馬老師面對著我們坐在一張理發椅上。為了向我們演示拋物線比喻法(這是他教給我們的第一個方法,也是四個方法中最有意思的),他當場拍賣了一把剪刀。老師講述了一個關于這把剪刀的簡短故事,拍賣成功極了。除了理發剪刀之外,老師沒有再做其他演示。我們所有人都坐在老師面前,手中端著筆和本,心中清楚地知道我們是他的學生而并非買家。不過說買家也算合情合理,因為我們畢竟都付給了他貴得上天的學費。盡管老師從箱子里拿出剪刀只是為了做演示而已,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讓我們當中的一個人乖乖地掏出錢,付給他750比索。
每當課程臨近結束,俄克拉何馬老師都會說,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找到自己的歸宿。說這番話時,他那深不可測的目光掃過我們每個人的臉龐,嘴角帶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微笑。之后,我們緊閉雙眼深深呼吸,一起用日語數到八。課程結束。每個人恭敬地點頭向老師和同學們道別。
我的目標很明確,那就是找到自己的歸宿:我要成為一名拍賣師;我要掙足夠多的錢整牙,就像那個寫書賺錢的作家一樣。我要盡快把牙齒修整得煥然一新,這樣我就可以離開瘦不回去的小瘦子了。而且我還可以再娶個老婆:也許是瓦內,或是瓦尼婭,或是薇洛,從班上最勾人魂魄的這三個姑娘里面挑一個。
小瘦子早已察覺我的陰謀。這個女人是個喜歡壓制別人的控制狂:她強迫我坐著尿尿,這樣尿液就不會四處飛濺;她命令我睡在扶手椅里,因為受不了我打呼嚕;她禁止我光腳走路,因為我有汗腳的毛病,會在家里的木板地上留下腳印;當她生氣抱怨的時候,會胡亂喚我古斯塔巴或是什么蓋世太保。在那一個個不眠夜,我默默幻想著瓦尼婭叫我“我的國王”,瓦內喚我“我的娃娃”,薇洛稱我“我的猛虎”。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情緒激動,心跳加速:想著從她們小嘴兒里說出的“國王”、“娃娃”和“猛虎”;想著我那絢麗耀眼的未來,拍賣師的未來;想著某一天,我能換上一口新牙。
我在Yushimito老師課上所展現出的堅毅、隱忍和紀律性,使我獲得了一份獎學金,赴美國密蘇里州的拍賣師學校深造兩周。被眾人覬覦的紐約深造機會被買剪刀的同學拿下。對于這件事,我倒是沒有任何不滿和埋怨。他應得的。
可惜的是,密蘇里學校的課程并非如我料想的那樣令人滿意,因為它所教的方法是用來拍賣牲口的。不過我也并非一無所獲:我可以拍著胸脯自豪地說,這趟美國之旅讓我學了不少英語,甚至還有一些法語。另外,正是在密蘇里的日子里,我構思并完善了寓言拍賣法。此方法無疑是我的智慧結晶,但我們偉大的拍賣大師和民謠歌手勒羅伊·范·戴克的每日教導也給了我諸多啟發。勒羅伊·范·戴克的大名說出口,我就想站起來鼓掌。
范·戴克老師為我們這門行當寫了首歌,歌名為《拍賣師》。歌詞講述了一名老家在阿肯色州的孩子的故事:孩子想學習拍賣技術并成為一名拍賣師;他每日都把自己關在農場的馬廄里,在牲口面前刻苦練習;某一天,他父母終于知曉了他這份特長,便把他送到拍賣師學校學習。歌曲的副歌是這么唱的:
二十五元出價了啊,三十元三十元,
你會出三十元?
你出三十,你給三十,
誰會出三十元?
副歌之后的內容講的是孩子已經長大成了男子漢,成為了一名拍賣師。這段故事之后的歌詞令我潸然淚下,激動不已:
他威風凜凜,享譽各國。
他得到了一切,或者更多。
他風塵仆仆,乘著飛機四處奔波。
現在,他屹立于眾人之上。
現在,請朋友們為他喝彩,為他鼓掌。
他這個拍賣師,全世界最棒!
這一段歌詞唱完后,重復副歌部分。
勒羅伊·范·戴克的這首《拍賣師》也是我最喜愛的電影《我在拍什么?》的主題曲。聽著勒羅伊這首歌,我找到了如何發展和完善寓言法種種細節的動力。我察覺到拍賣師這個行當中存在著一個空缺,而我就是那個查缺補漏的人。歷史上所有的拍賣師,無論他口吐數字時有多么巧舌如簧,無論他如何善于將實物價和買家情感價玩弄于股掌,都不懂得如何正確地描繪手中的拍賣物。這其中的原因在于,他們根本就不懂這些拍賣物背后的故事,或者在他們眼中這些故事并不重要。而我終于理解了俄克拉何馬老師常常重復的那句話。他說這句話時總是滿臉憂愁,而我也即將用我的寓言法將這句話埋葬在拍賣史那遙遠的過去:“我們這些做拍賣師的,僅僅是一群游走在供求的天堂與地獄之間、收取傭金的使者。”什么使者不使者,我要將拍賣的藝術改頭換面。我可不是什么無恥的拍賣販子:我深愛著這些物件背后的動人故事,將它們一一收集;我,是個故事愛好者和收藏家。我的個人宣言,先說到這兒。
從美國回來之后,我準備意氣風發地大干一場,為未來的一口新牙鋪路。我回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家里組織了一場私人拍賣會。我將小瘦子的幾件舊家具賣掉,用這筆錢給自己添置了新家具。我用剩下的錢給自己租了一套新公寓,正好夠交上第一個月的房租。謝天謝地,我從此再沒有見過小瘦子,但悉達多也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很多年。從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像是被挖了一個洞。
我一心撲向事業。后來,我娶了薇洛,在庫奧赫特莫克區拍賣汽車。然后我又離婚了,娶了瓦尼婭。我開始像勒羅伊·范·戴克一樣四處旅行,并在旅途中參加的拍賣會上購買并收集價格相當不錯的各種物件。我又離婚了。我在布拉迪斯拉發拍賣過古董,在蔚藍海岸賣過不動產,在東京賣過紀念品。我就這樣一路走一路賣。我娶了瓦內,后來又離婚了。直到得了前列腺腫大,我才停止計算我到底和多少女人結過婚、離過婚。但是,對于拍賣事業,我從未停止統計:我經手的物件包括珠寶、房子、古代藝術品和現代藝術品、葡萄酒、牲畜、圖書館以及從毒品販子手中收繳來的大量財產;我合作過的拍賣行包括莫頓、佳士得、索斯比、多祿泰、塔桑、格里斯巴赫和沃丁頓。我這拍賣錘一拍下去,百萬富翁的鈔票就從他們的腰包流進我的腰包,我賺了個盆滿缽豐:加價!加價!成交!
但我可不是什么暴發戶。我算了算掙到的錢,足以在邁阿密或紐約買下十處房產。盡管如此,我卻決定買下埃卡特佩克的迪士尼樂園街上的兩塊相鄰地皮。因為我心里清楚,投資就要選擇國內地產。我覺得這兩塊地面積加起來有好幾公頃,雖然我從來都沒仔細量過:因為我也不是什么小氣鬼。
在兩塊地中的其中一塊,我搭起了一座三層小樓。蓋樓時我特意留下了一些鋼筋,為了今后能蓋第四層。在旁邊的地皮上,我蓋了一間酒社,里面保存著環游世界時收集來的各種物件。在酒社前面,我建了自己的拍賣行。某一天,我一定要造一座連接兩塊建筑的吊橋,我已經設計好了。之后我會向公眾舉行一個拍賣行揭幕儀式,取名為“俄克拉何馬-范·戴克拍賣行”,以此向兩位老師致敬。為了實現我的設想,我還需要完善一些細枝末節,以及等待市政府通過我的地皮改造計劃。
列舉出所有為自己為社區取得的成就后就此結束,滿篇充斥著成就背后的勤勞刻苦以及天生的拍賣天賦:雖然這最后一項的確值得一說,但這么做實在不夠優雅。我只是想留下一些用于撰寫傳記的素材:在一個周末,我飛往邁阿密拍賣汽車;而就在這次旅途中,我和與生俱來、伴我成長的那份恥辱作斗爭的日子,意外地走到了盡頭。
一個周日的晚上,當收到因成功拍賣三十七輛皮卡而獲得的一大筆支票后,我和幾個同事跑到小哈瓦那某卡拉OK舉辦的走私物品拍賣會。同事們在前一天晚上結識了幾位阿根廷女記者,并和她們約好周日晚上在拍賣會上碰面。他們和我說這拍賣會值得一去。周日這一天,我一不亂搞二不談生意,但是我最終還是決定陪他們去看看。僅此而已,況且我的旅館房間里沒有空調:原因就這么簡單,這話我可以拍著胸脯向你們保證。
拍賣會上現身的四位女記者看上去邋遢得很,這令我釋然。上帝已經讓我從美色的誘惑中解脫出來。拍賣開始,我尋思著這場拍賣會的所有物件都提不起我的興趣,因為被拍賣的走私品實在不上檔次:某不知名美國政客的手表一塊,某不知名古巴百萬富翁的雪茄幾枚,某不知名、在1930年代游歷古巴的作家的信件若干。我絲毫沒有甩出支票本的欲望。但冥冥之中,掌管著細枝末節的神靈卻始料未及地將一片天堂奉上我面前。這片天堂價格不菲:就在小哈瓦那的這場拍賣會上,就在孤寂的周日時光的深處,我和我的新牙不期而遇。
在拍賣師高高舉起的一個玻璃盒子里,那副即將歸我所有、原本屬于瑪麗蓮·夢露的神圣牙齒靜靜地躺著。對,就是那位好萊塢女神的牙齒。它們看上去黃黃的,舊舊的,也許還有些不平整。我認為應該是女神吸煙的緣故。但是這些缺陷都不重要:它們可是夢露的牙啊!當拍賣師喊出起拍價時,場中一陣騷動,氣氛緊張。一群破落的女士們,還有一位阿根廷女記者,都對它們垂涎欲滴。一名身材肥碩、衣著過時的男子粗鄙地將一沓鈔票甩在他的小酒桌上,然后起身點了一根雪茄:我覺得他這么做就是為了嚇唬我們。但我也頑固得很,堅持到了最后,并贏得了這件拍賣品:我把這副牙齒帶回了家,這副屬于我的牙齒。
我在競拍過程中所展現的機智,使得四名阿根廷女記者中長相最一般、頂著一頭因染色過度而硬邦邦的頭發、面部下垂的那位寫了一篇關于拍賣的小文章。這篇文章甚至流傳到了網上。她顯然嫉妒我的這份收獲,因為她也十分想擁有我的那副牙齒。這女人的報道索然無味,事實扭曲。就算如此,我也無所謂。我心想,她馬上就會乖乖地收回自己的話,把它們嚼吧嚼吧咽回肚子里。反正從今天起老子就要戴著瑪麗蓮·夢露的牙吃飯了。
回到墨西哥后,醫術精湛至極、掌管著墨城最棒的牙科診所“妙手鐵匠”的路易斯·費利佩·法布雷醫生幫我種了一口新牙。我留下了十顆舊牙以備后患。
從手術臺下來后的幾個月里,我一直笑得合不攏嘴。我向所有人展示我的嶄新微笑,露出半月形的一排牙齒。當我經過一面鏡子或者路過街邊反射人影的玻璃窗時,我會紳士般地抬起我的大檐帽,沖自己微笑。我那瘦小而笨拙的身子骨,我那略感空虛的人生,因這副新牙齒而頓時煥然新生,找到了意義。我的運氣獨一無二,我的人生愜意如詩。我可以肯定地說,某一天,一定會有人寫一部關于我的牙齒自傳的美妙故事。關于牙齒的故事,先說到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