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小車嶼從來就不是別人眼中那種典型的好孩子,她憎恨上學,也憎恨別人為她定下的所有規則,像個絕望的斗牛士義無反顧地捍衛自己離經叛道的世界觀。在她剛上初一的時候,我曾經嘗試著讓她相信,像別人一樣在學校好好讀書,考個可以被別人夸獎的分數并不會很難。但是最后我終于還是放棄了這個愚蠢的念頭,小車嶼并不是做不到跟別人一樣,只是她不愿意活成別人期望中的樣子。她有她的信仰,有她的榮耀,也有對這個世界永不妥協的憤怒,而這一切,才是真正屬于她自己一個人的故事。
于是我嘗試著說服自己,有些故事之所以如此動人,并不是因為它們擁有最完美的結局,而是因為它們曾經擁有過一個太過讓人心碎的開端。很多時候我都會想起阿德里安·布洛迪的《超脫》,想起那張半藏在陰影下充滿無奈憂郁的臉龐,像一個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也許有一天我會讓小車嶼去看看這部電影,但至少不是現在,我還是沒有決定好該如何給她展示一個沒有救贖的世界。所以我只是給她看了最后那一段,布洛迪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中,飽含滄桑地慢慢念著《厄舍府之傾倒》,整座教學樓仿佛帶著這個世界的人文關懷在一瞬間轟然倒塌,我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愛倫坡隱藏在那些陰森場景中的無力感,整個世界都陷入一個巨大的流沙旋渦中無法自拔。
“也許你并沒有錯,如果在中世紀的歐洲,我想你會是個合格的騎士。”,我告訴她。
“為什么?”
“因為你知道自己信仰什么,而且準備好了不惜為信仰跟全世界對抗。”
“可是我信仰的東西是不對的。”
“為什么你會一邊信仰一邊還覺得是不對的呢?這不是很矛盾嗎?”
“爸爸媽媽說這樣不對,大人們全都是這么說的。”
“是的,這就是為什么這個世界需要真正的騎士。”
我想我們都早已經習慣于去追求所謂的知識和技能,卻忘了這個世界還需要信仰和榮耀,也許我們都需要回過頭去看看,究竟什么是騎士精神。
法國歷史學教授萊昂·高蒂埃在他的作品《騎士精神》中將騎士精神的內核總結為十條戒律,包括信任教會,捍衛教會,尊重弱者,忠于國家,不畏敵人,與異教徒作戰,履行職責,忠于言語,無私奉獻和對抗邪惡。但是拋開當時的宗教時代背景和道德評判上的要求,我想騎士精神真正最重要的核心,是忠于信仰,無所畏懼。
真正的騎士精神,不關乎對錯,不關于理性,不關乎形而上學,只關乎你是否忠于自己的信仰,并愿意為之付出一切。一個擁有騎士精神的戰士永遠不會退縮,即使當他知道自己的信仰是完全錯誤的時候,一個體面而高貴的騎士會選擇為之付出生命,而不是背叛自己的信仰茍且偷生。所以在騎士之間決斗成為了家常便飯,甚至經常是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意見分歧,因為彼此都知道,試圖用理性和爭論讓對方放棄自身的信仰是毫無意義的,如果對方真的放棄了,那只能證明他是個軟弱的懦夫,所以騎士在他們的榮耀中也總是帶著一股無可救藥的固執。真正的騎士之間的對決,并不在于誰的信仰更正確,而在于誰對自己的信仰更堅定,更不懼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因此很多時候騎士精神被視為一種尚武精神,但其實這兩者之間存在著本質性的區別。騎士精神的目的并不是在于使用武力解決任何問題,而是在于證明對信仰的虔誠和無所畏懼的勇氣。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無法否認,那些犧牲自己性命進行反人類襲擊的恐怖分子也具有著堅定的騎士精神,我們不該譴責他們對于信仰的忠貞,需要被譴責的是他們信仰的內容,還有促使他們產生這種邪惡信仰的環境,他們更像是神話故事中撒旦邪惡騎士的現實化身。
騎士精神之所以會在中世紀的歐洲興起并成為一股強勢的潮流,除了出于當時貴族階層過多的閑暇時間和個人對名譽的極端重視以外,也有特殊的非理性時代背景原因。十二、十三世紀是一個信仰大于理性的年代,早期希臘文明的理性主義繁榮已經式微,人們早已不再關心曾經的樸素唯物主義者,也不再關注活躍了幾個世紀的智者學派,亞里士多德的科學哲學觀念在新柏拉圖主義者的重新詮釋下早已經面目全非。基督教神學的信仰開始接管人們的思維方式,經過教父哲學,經院哲學的輪番洗禮,在圣安東尼奧,圣托馬斯·阿奎那等一眾圣徒哲學家的引領下,理性主義世俗層面的發展在這個時代幾乎陷入了停滯,理性徹底淪為了信仰的工具。
中世紀思想的僵化和停滯很大程度上是出自兩個原因:教會對異端學說的殘酷鎮壓和結論先行的思維方式。對于前者我們無需贅述,試圖拋開上帝并對世界做出解釋的學說在教會看來都是褻瀆神明,而教會的強權使得任何一種這類學說都舉步維艱,這一點我們在之后的伽利略、布魯諾等人的經歷上都能很明顯看到。
結論先行的思維方式雖然很少被人提及,但實際上對于思想的禁錮同樣影響巨大,而且這是一種更加隱蔽難以覺察的禁錮,大批優秀的思想家在這種禁錮之下窮其一生都在探索關于上帝的虛無縹緲的問題,而他們本來有機會用他們的能力更好地造福人類。
那個年代對于上帝的堅定信仰帶來的一個直接結果就是,人們相信絕大部分關于世界本質的問題都已經有了答案,世間的一切規則和真相都來自于上帝,人類并不需要再去猜測世界的本源,哲學所需要做的,只是去尋找上帝存在的證據,以及論證上帝為何將世界創造成現在的樣子。無數哲學家將他們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這兩個并沒有太大意義的問題之上,因為在當時的風氣之下,對神學問題的解讀深度直接決定了一個哲學家所能取得的社會地位。而這種先給出不容置疑的結論,之后再費盡心思尋找解釋的研究方式,極大地限制了哲學家們的想象力,不僅壓制住了所有跟教會不同的聲音,同時也導致了宗教哲學家們即使在神學的大框架內也很難取得什么突破性的成果,很多所謂證明了上帝存在的理論實際上都是漏洞百出,完全經不起理性驗證。
在中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理性只是用來理解上帝的工具,而在一些無法通過理性解釋的命題上,人們唯一的選擇就是拋棄理性轉而去信仰其必然為真。雖然這聽起來似乎很難讓人信服,但實際上,即使是我們認為最嚴謹的數學也存在這一類我們無法證明卻認定為真的基本命題,我們稱之為公理。而在宗教哲學的世界觀中,上帝本身就是一切理性與意志所依賴的不可置疑的公理。
在這種宗教哲學的籠罩下,整個中世紀將近一千年的時間內很難說歐洲人的理性有什么實質性的發展,相對的,信仰的力量在上帝和教會無可置疑的權威之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種意識形態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利于個人幸福感的,每一個心智正常的人都能清楚地分辨出什么是忠于上帝的應當被追求的,什么是違背上帝應該被譴責和唾棄的,于是只要堅定地信仰上帝并踐行上帝的啟示(這些啟示不過是教會的單方面解讀,這種情況一直到十六世紀初馬丁·路德發起的宗教改革之后才有所轉變),所有人都有可能得到上帝的恩賜,實現人生最偉大的價值,從而在死后進入天堂。通過給人類行為提供一套簡單粗暴的價值判斷標準,宗教哲學展現了一幅最為淺顯易懂,最容易被平庸大眾所接受的世界圖景,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對價值和意義的認同感。
但是這種意識形態無可避免的消極影響就是,通過理性探索世界的真相開始不再被認可,甚至往往因為和基督教的教義相互矛盾而遭到禁止和打壓。由于人類有限的理性無法完全理解全知全能而不受限制的上帝,因此理性也必然無法推翻任何關于上帝的事實,因為上帝總能以超出人類理解范圍的形式完成他的意志。這種大基調所不可避免的另一個影響就是,人們開始覺得,由于上帝的不可理解性,教會中那些自詡圣徒的凡人實際上并不能完全代表上帝,這種懷疑讓人們在教會的陰影開始燃起了思想上叛逆的火花,也為后續的宗教改革和三十年宗教戰爭埋下了伏筆。
在這股改革思潮的推動下,人們開始依據個人內心所信仰的上帝形象而不是公認的普世價值去追尋自己的人生,雖然教會明確區分了善惡的概念,明確了人類應該永遠忠于上帝,但是沒有人可以給出對上帝確定性的描述,更重要的是,沒有人可以代替上帝發號施令,上帝是完美的一切,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對上帝的感悟和理解,可以根據自己對真善美的理解去追尋自己內心的上帝。在這種背景之下,經院哲學派教義中最重要的道德倫理判斷是,動機比行為本身更重要,好的動機能讓惡的行為最終成為善,而壞的動機卻無法讓任何行為成為善。這種道德判斷在阿伯拉爾的《倫理學》中被表述為“上帝并不考慮行為者所做的,而是考慮他是以什么樣的態度做的”。但是這種純粹基于動機的道德判斷實際上完全沒有說服力,我們在歷史上已經見過太多在美好動機驅使下發生的人間慘劇,將這些行為都視為善是缺乏反思精神也是不道德的。
當中世紀晚期這種源于信仰的道德倫理學發展到頂峰的時候,騎士精神的出現也就順理成章了,跟那個時代相呼應的,那些高貴而驕傲的騎士們,他們是一群關乎信仰而非理性的人,一群關乎意志而非真相的人。他們關心個人的榮譽甚于正確的行為,他們也相信內心的信念是由上帝埋下的,即使無法被理解,也絕不可能是上帝出錯,而是因為人類的卑微和無知,這種想法實際上剝奪了人類進行道德判斷的權力,也解釋了為什么信仰上的爭執無法被調和。用現在的眼光去看也許會覺得他們愚蠢,但是你無法否認他們的勇氣和激情,無法否認他們對自身無比的忠誠,無法否認他們在那個時代被視為英雄。他們堅定不移,激情昂揚,在上帝的指引下度過了正確而幸福的一生,至少在他們自己眼中是這樣的。
了解了騎士精神所植根的中世紀思想背景之后或許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我們這個時代已經越來越容不下騎士精神了,理性主義不僅扼制住了狂熱的信仰,而且擊碎了人們內心關于高貴的信念。人類曾經驕傲地相信自己是上帝最完美的創造,是世界萬物存在的目的。但是在科學哲學的浪潮中,人類的自尊心遭遇了兩次巨大的災難,哥白尼將地球從宇宙的中心推向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達爾文將人類從上帝的獨子退化成純粹的動物,信仰的力量在這種去神化的運動中慢慢地死去,這是享受現代科技帶來的物質飛躍所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失去了這種高貴的尊嚴以后,人們也很難再相信會有什么精神價值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
叔本華說,人生是一個巨大的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來回擺蕩。當回顧整個人類思想史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文明似乎也是在理性和信仰之間不停地搖擺,即使在今天,我們依然無法拋棄其中任何一個。理性帶來了科技的繁榮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但是關于意義的問題我們更多的只能在信仰中尋找答案。
蘇格拉底之前的古希臘人生活在一個由信仰主導的年代,那個時候的理性主義尚未真正覺醒,還沒有展現出改造世界的強大力量,于是人們最關心的問題仍然是關于人自身的思考。盡管從泰勒斯開始古希臘已經出現了古典哲學的萌芽,但是對于古希臘人來說,影響最為深刻的并不是這些哲學家,而是三大悲劇作家——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英雄的悲劇史詩成為追尋人生意義最激動人心的表現方式,人們將自身的思想投射到英雄主角的形象之上,跟隨主角一同經歷世間的各種磨難,并在故事尾聲無可避免的隕落之中痛苦地撕扯和抽離,最終回到現實,重新感受這個并不壯麗卻足夠安撫人心的世界,感受活著的價值和意義。
在這個過程中,感性的力量遠遠超過理性,人們在一種并不需要多么嚴謹卻充滿激情的神圣體驗之中接受生命力量的洗禮,并在一種超脫于現實世界之上的精神中體驗和思考生命。這是一個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盛贊的充滿激情和幸福感的時代,沒有太多規則信條的束縛,人們依照內心的指引質樸卻快樂地生活著,崇拜酒神狄奧尼索斯,崇拜純粹的生命力量與激情。
但這一切在希臘三賢出現之后開始慢慢發生改變,蘇格拉底開始不厭其煩地追問事物的定義,開始尋找一種嚴格邏輯意義上的因果關系,許多人們早已習慣的概念開始變得不再是理所當然,甚至很難確定它們是否真的可信。在蘇格拉底刨根問底的辯論之下,人們開始相信,邏輯是知識必不可少的前提,事物的本質需要被重新認識。蘇格拉底通常被認為是理性主義的啟蒙者和導師,但是通往理性與科學的道路并非沒有代價。基于邏輯的思維方式確保了思維的嚴謹性,但是為思想確立規則也意味著限制了自由和想象力,意味著無法再輕易接受一種信仰。
維特根斯坦認為我們并不應該執著于追尋每個事物的本質,因為很多時候這個確定性的本質并不真的存在,即使存在,語言也并不能準確表達這種抽象概念。維特根斯坦批判這種對本質的追問只是毫無意義的語言游戲,讓人們忽略了真正重要的東西轉而去不斷糾結一些虛無的概念。就像人們沉浸在游戲的快樂中時,蘇格拉底卻走過來停下人們的游戲,追問道,你們真的知道游戲的本質嗎?并且用辯證式的邏輯讓這些人相信,他們對于游戲的理解是不準確的。但實際上,游戲是否有一個本質概念,或者這些人是否真的理解游戲并不重要,當人們沉浸在游戲的快樂中時,他們已經達成了游戲的目的和意義,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種對人性體驗的回歸開始復興于十八世紀浪漫主義運動,但是用維特根斯坦的眼光去批判蘇格拉底也并不公平,在兩千多年前的希臘自然科學和哲學并沒有嚴格區分,所有關于世界的思考和知識都被稱為哲學,因此蘇格拉底所提倡的求知精神實際上更類似于我們現在說的科學精神,而不像現代的哲學一樣只關注于更抽象的命題。在這種背景之下,蘇格拉底為理性思想確立的求知態度至少對于科學的萌芽是具有極大推動作用的。而這種態度也一直傳承到亞里士多德身上,在亞里士多德將他的形而上學,邏輯學,物理學,生物學等等分門別類創立起來以后,我們看到一個完整而龐大的科學架構已經開始在支配著人們對整個世界的思考方式。
在希臘三賢之后到中世紀之前的數百年時間里,理性主義成功奪得了話語權,科學也進入迅猛發展的時期,像歐幾里得,阿基米德這樣的科學學者開始出現,人們開始相信自己可以通過邏輯和一些無可置疑的基礎事實來得到關于世界運轉的普遍性規律,我們不再需要訴諸于那些虛無縹緲的神話故事來認識世界,也不再需要它們來找到生命的意義。同時跟隨著神話一起隕落的,還有人類所有非理性的瘋狂和自由。于是,正如尼采所說的,阿波羅戰勝了狄奧尼索斯,日神精神戰勝了酒神精神。世界開始被理性邏輯而不是各種天神掌管,剛剛從舊日神祇中解放出來的人們急需一種新的信仰來作為精神的寄托。蘇格拉底告訴人們意義就在關于美德的知識之中,柏拉圖規勸人們通過理性來認識和實現“善”,亞里士多德則認為人生的意義在于實現自己的潛能,但是這些說法都并沒有太強的感染力,根本無法形成大范圍的能夠替代舊日神祇的信仰。
這在一方面是因為古希臘人數眾多的奴隸階級和女性幾乎沒有接受過什么教育,也并不如這些哲學家一樣擁有那么多閑暇時間思考,因此這些思想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難以理解也沒有意義的。另一方面,即使是受到良好教育的貴族男性,在關于知識和道德的問題上也并沒有多少共識。這種論調實際上更像是哲學家們在小圈子里尋找自身優越感的一種說辭。
最終當人們發現這條路根本走不通時,歐洲開始了長達一千年黑暗的中世紀,上帝接管了整場關于意義的爭論。跟前蘇格拉底時代不同的是,中世紀的宗教哲學從一開始就知道理性主義對上帝權威存在的威脅,因此理性主義一直被限制在神學為之規劃好的一小片范圍內活動。盡管在十三世紀的時候教會內部也開始出現了雙重真理學說,認為神學和理性可以分管不同的領域,維持著相互矛盾但依然在各自的領域內代表真理的微妙平衡,不少像阿爾伯特·麥格努斯一樣較為開放的神學家也開始倡導理性主義下的科學與宗教哲學的和平共存,共同發展。托馬斯·阿奎那甚至表示相信上帝和相信理性是一致的,上帝只能做邏輯上成立的事情,試圖將理性重新帶回人們的關注之中。但是整體上來說,整個中世紀里,依然是不可置疑的上帝信仰占據著絕對統治地位,理性在上帝面前成為了一種純粹工具性的存在,只有在跟教會預設命題不相沖突的前提下使用理性才是被允許的。
了解中世紀對理性思想的束縛以后就不難明白,當我們談論十四世紀到十六世紀之間的文藝復興時,我們真正談論的并不是繪畫,雕塑,詩歌這些具體的藝術,我們談論的,是對于思維禁錮的反抗,是對于理性主義的回歸。因此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什么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充滿了各種裸體的藝術形式,除了因為自古希臘時代就有的對于人體的美學崇拜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釋放一種自由的信號,一種對教會保守風氣的明確反抗。借著對神學和教會的反思,理性主義又一次回到了舞臺的中央,迎來了被壓抑千年之后又一波勢不可擋的爆發。
從那個時代開始建立起來的科學哲學,如今幾乎已經成為了真理的代名詞,科學能夠帶來海量關于世界的知識,也能帶來物質文明的飛速發展,但是在關于意義的問題上,科學卻并沒有找到足以跟信仰想匹敵的力量,實用主義下的現代科學似乎并不關心這些無法觀察和驗證的虛無概念,就像皮爾士所說的,在把偽問題從哲學中剔除之后,“哲學中剩下來的將是一系列能夠通過真正科學的觀察方法來研究的問題”。在很多時候,接受現代文明似乎就意味著放棄對意義的思考,尤其是在當下這個一切都可以被解構的年代。這對大部分人來說并不難,可對于哲學家來說,人生的意義永遠都是他們無法繞開的一個古老問題。
但是拋棄上帝之后經過幾百年的探索和追問,這個問題并沒有變得更清晰,甚至人們越來越相信它可能根本就沒有一個答案。我們看見了太多的舊價值摧毀者,像是叔本華,尼采,維特根斯坦,福柯,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在廢墟之上重新建造足夠穩固大廈。叔本華嘗試告訴人們,人生并沒有什么偉大的目標或者幸福需要去追求,我們僅僅只是在努力躲避那些不必要的痛苦。類似的觀點在尼采身上進一步演變成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從未出生,而第二幸福的是早點死去。這種悲觀主義發展到極致所帶來的就是世界的荒誕和生命的無意義,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試圖說明認清世界的非理性和荒謬并直面自己命運的人是幸福的,但是即使能夠看清命運的輪回,像西西弗斯那樣日復一日地生活似乎也并不是一個能讓人感到欣慰的想法。
無論科技和藝術多么發達,我們如今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就是,我們慢慢失去了信仰。在人生相關的問題上,我們這個時代從來沒有給出過標準答案,關于意義,我們依然在講述著中世紀之前希臘人創造的故事,關于道德,我們也依然在重復著基督教中上帝傳授給人類的教誨,因為我們發現在這個新的時代,似乎并沒有更能撫慰人心的存在,越來越多的知識并沒有讓人感受到更多的意義,反而是更加看清了人類的平凡和渺小。正如電影《普羅米修斯》中的科學家一樣,我們在苦苦尋找自己的造物主,我們也在成為新一代智慧體的造物主,人類仿佛只是整個造物鏈條中平平無奇的一環,在適當的時間出現,然后在適當的時間退出歷史的舞臺,既不完美,也并不偉大。
在習慣了以科學作為標準衡量一切對錯以后,所有在理性世界之外的瘋狂和激情已經沒有了立足之地,人類成為了一個正確卻看不見意義的物種,而諷刺的是,這一切最初的原因正是因為我們試圖尋找真相和意義。所以當我們重新談論起騎士精神的時候,我們談論的不是貴族,不是宗教,也不是決斗,而是一種信仰的力量,一種不安于無意義生活的力量,一種越過了理性主義底線,不再探究對錯的瘋狂力量。
和上帝一同死去的,是我們曾經擁有過的信仰與希望。
跟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討論這些東西是很危險的,尤其是當我自己也陷入苦惱不知所措的時候。而且我并不是很確定,小車嶼是不是已經有了足夠完整的世界觀和是非觀,輕易地否定理性和對錯很容易導致責任感的缺失,實際上這也是她最讓我擔心的地方。小車嶼不喜歡被別人管,也并不喜歡搭理別人,自由主義的種子在她內心瘋狂地生長,最終成為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島嶼的四周是別人永遠不該去觸碰的火山。
但是孤獨從來都不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叔本華在《人生的智慧》中嘗試告誡人們個人的幸福只能來源于自身,我們應該遠離一切不必要的社交從而避免對內心寧靜的紛擾。對于他這樣才華橫溢卻與世俗世界格格不入的天才來說也許是對的,可是對于我們這些平凡而庸俗的大眾來說,我始終相信,脫離痛苦的方式并不是孤獨,而是停止思考,沉迷于文明世界這無盡的聲色犬馬之中。
我想也許我走得太遠了,正如那些迷了路的信仰。鐵軌上的海子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從此不再過問世間疾苦,列車帶著死亡呼嘯而過,但在春天,十個海子會全部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