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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意躊躇費鐸訪友 心徘徊郝赫求名
“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誰也沒有看見他上岸”。
后來,當費鐸再次注視那些石柱,如若記憶留存未有偏差,他已不能想起,時間是如何經年累月助著這斑斑苔蘚,悄無聲息爬上石柱的表面。縱使這些年他時常經過此處,印象標記下的內容,大約也只有些變化的結果。原本的公園雖是年代久遠,卻突然被規去了一半面積,為這城權宜著添了一條道路,暫紓交通壅塞之困。自那時,人行的小徑被改作車行的坦途,兩處人為分隔的空間的交界,旋即便豎起那些石柱,其間勾連了根根柵欄,時間似個貪嘴閑漢,如今也在其上噬出銹漬。
廬城這地方季節甚是分明,偏偏不同年份里的四季,又似同一塊雕版被拓印的千萬次,反而相似得緊。相傳這城名可上溯至太史公的大書里,仿若自得名以降,除了史書里言之確鑿的條目,千年歲月里的花開花謝、暑往寒來也說不出什么差別。費鐸思忖著,若不是今日偶然看見這苔蘚銹漬,也斷想不到此處已變了這許多年。只不過這變化都是些時間的佐料,增些暫時的滋味,左不過還是化入湯水,流進胃里,不久便被消化掉罷了。
想來這消息是傳得極快的,被消息播散到的人心,是乍暖時冰上裂開的縫隙,表面波瀾不起,私下卻應著它擴展的方向,默默有了動作。恰是這看不見的動作,讓費鐸再無法平靜。
辦公室的氛圍突然混雜進不同以往的味道,他久居其間已然適應,自再受不得這陌生氣息的包裹。許是因這消息終會從隱隱裂縫變作粉碎冰面的摧枯拉朽,他無能堪受眾人明是知曉又假作沉默的默契。其實此類種種,思想起來也無怪,人總是有些貪戀安穩的,不喜變化捎來的措手不及,難免以為盜鐘掩耳便真能自云無覺。
此事父親是敲打過的,他本只當是父親老派作風的慣性行為,現在費鐸倒是了然這諸事的因果,明明當事,卻似是提線傀儡般旁觀而已。
此刻是急需要新鮮的,新鮮的景也好,新鮮的空氣也罷,總之他是要與這份陌生切割開來,哪怕孟浪之下揦出的口子略顯突兀也是不顧,遂在辦公時間頂著角落里幾個微露訝異的眼光悄聲遁走。怎知這公園值冬春之交,景致空氣觀之嗅之都無甚新鮮,盡是些舊物,發現些新綠苔蘚念來也是陳年之積,索然無味。
費鐸于是坐下,自上衣衣兜摸出盒煙草,想這煙大概是個象征意思,屬孫子輩分,不為自己享受卻全要孝敬他人。這派逢人親近的作風自不是他的個性,與人散煙和這類叮囑都源于父親作為。老人家懸掛副職高位多年剛得退下,平日也狀似散淡閑人,對獨子倒全沒領導姿態,亦無甚遠慮宏觀,偏樂于叨嘮些微末枝節,直教他做人勤懇、相交為善云云,如此箴言為子本分亦只好受著。
費鐸思緒至此,只為嘴角添了抹滋味泛苦的淺笑,手指未停了動作,從煙盒邊角拈住只過濾嘴,似鳥啄朽木將煙草點點抻出,轉而粘在唇間。手里的火星剛燃著空氣,恰瞥見個老嫗攜了孩童逛園玩耍在近處,只聽得他悻悻然,無奈卻是自覺摘了嘴上的煙草作罷,那道苦笑倒是又續在了臉上。
尋常若是得了這個結果多半應該歡喜吧,現在卻是迷茫。內襯口袋里的通訊工具間或便震動一下,以示它又吞進幾條新鮮信息。煙草被蜷在手心又歸了位,便打開信息來看,果是幾個玲瓏人兒的道賀詞句,眼里盡填進些日后提攜的客套話,卻也不點破已知結果的玄機,彷佛辦公室里那腌臜氣氛全縮進了這小小屏幕里,愈發招人煩躁。
費鐸其實沒有細看,更無回復打算,反而在通訊錄里尋著個號碼便按了撥通。一番說道完畢,起身往園外的車行道走。逢玩耍孩童跑過身邊,就伸了那未摸過煙草的手輕撫孩童頭頂,稀疏黃發冰涼,頭頂倒是溫熱得很。想這稚子正是天真年紀,耳聞目睹皆清涼通透,說不上羨慕,只覺過了這年歲便再難得這清凈純良。他擠出個笑丟下,又在那路邊略等了片刻,見輛車子駛近停定,似瓢潑中遇著個庇護,急急鉆了進去。
車內連續著先前的無言,似是一根檀香換了個香爐插放,不變是發散之味道。還是駕車人將這沉默破了,啟口發言相問:
“知道了?”
費鐸頷首以作回應。駕車人瞥一眼便又說道:
“然你應不知,是何人背后動作?”
只見得費鐸喉頭微微顫動,后來他憶起那似是他當日出口第一句話:
“我怎會不知?”
車里遂又歸了岑寂。人影、樹影、混合著不知為何的參差影子,全然拋入身后的速度里。
車行約半個小時,接轉進個高檔院落。墻批白灰屋著青瓦,墻頂形似馬頭作飾,廬城內凡是附庸本地風雅的宅子皆循了這般制式。此處本是住家,被主人改了用途換作了個休閑所在,平日只作招待親朋近友之用。宅子主人便是那駕車人,姓郝單名個赫字,因名姓字型相近,從小即得了個音似訕笑的渾名,他倒也不憂不惱。其人貌似憨傻,如今卻做得這番事業,惹得眾人皆是刮目。然眾人態度雖前倨后恭,實則皆是以貌取人而已,前番見無為即貶,后番見發達則褒,說到底亦無甚差別。
只有費鐸自幼與他相識,算得傾心伙伴,自是知他爽直臉孔下也是藏了雷霆手段的。數年前,廬城百里外的山縣民居行將拆除之時,便是郝赫暗里借文化作勢外圍鼓噪,又疏通了上下關節,請得專家當了說客。終是延宕了拆除,改作個原址保護。此結果正合郝赫盤算,又行籌資修葺翻新,順而開發為山城一景,至今游人絡繹。其人憑借此事討得各方歡心,亦是賺得盆缽皆滿。不明就里之人以為這憨人不過得了運氣收個漁翁之利,當時費鐸在局中做得捉刀人代筆行文,曉得事中緊要皆被郝赫算入彀里,只笑這些凡夫如何懂得他人厲害。
今日車上未待自己開口,郝赫便能各個點破玄機,也是不出得費鐸預料。與他籌謀未來日久,念來已有年余光景,期間留意彼此動態也是自然,遑論郝赫平時待人闊綽,端是養了許多耳目,事既至此番境地,倒是頗想聽得他的意見寬解。郝赫也像憑空領了這心意,偷得半日無緊要事,安排妥定,便接了這清閑客奔此院落而來。
只是當下二人還是無言,郝赫知這伙伴思慮紛亂,千頭萬緒卻不知自何處起始,心下明了這愁在里不在表,若開解些場面話便似揚湯止沸,亦是不合二人交情;又想這沉默其實難得,尋常在外應酬人聲嘈雜,觥籌間照顧過太多臉面,明是主人也要作得個客人樣子叨陪末座,現在與這伙伴心照不宣倒也落得自洽。郝赫默計費鐸年方三十有六,心念其人確是塊文字材料:早年間廬城新區甫成,本地人購置屋宅十室九租,不久竟成傳銷歡場,狼藉名聲一時路人皆知。彼時費鐸方入文字行當不久,喬裝扮作學生模樣入得那險地,料得期間應是兇險,他卻不與人道。只在脫身后留得洋洋灑灑數篇干練文章,細述見聞并直陳厲害,自是引得市民震動、輿論嘩然,傳言時任市府領導亦垂聆這血性青年匯報。兼又配合有關方面破獲組織數個、救得多人、整飭風氣等等諸事皆是后話。費鐸于此聲譽鵲起,所供職處是個觀點類周刊雜志,之后接連采寫若干調查專題皆是反響甚佳,又幸得年輕時候精于考試,早早便握得個中級編輯職稱,遂順利坐得責編交椅,負責社會新聞專題。一時社內表面皆是嘆服,只聞言后生可畏,不聽得非議之聲。
思慮休繁,車已停定院子正中。這產業占地大約一畝,宅院各半。平日雖待客不多,但因來客大都是主人的體己人,所以也收拾得清新別致。若是初識得郝赫,觀其屋思其人,不免生出反差之感。其人身高六尺有余,面相略略粗曠,毛發微蜷,打理得倒是整齊,貼鬢處剃得極短,仍不掩幾根銀絲點綴。眉眼笑時便彎成柳葉,眼睛卻能從那細縫里觀人,仿若這笑全作聚焦似的。面呈黝黑顏色,偏生得齒如瓠犀。日常喜穿著件貝魯提夾克與羅布皮鞋,自外觀之不見甚醒目標識,卻又都非個中凡品。費鐸嘗戲言,郝赫堪比生果西番蓮,狀貌不討人喜,滋味全然在內里,不深交恐難品見萬一。
但見二位穿堂進宅落座,宅內格局仿了那山縣商賈大家舊居布置,盡擺設些雅致家俬,一旁另有人端呈上茶水果品,不消一會兒即退下交還清凈。二人又是自顧呷了口清茶,郝赫便言說:
“這宅子當初頗是費了些心思,如今落成時日也是不短,想著尋個高人提個名號牌匾懸在這堂屋,你可有人選推薦?”
費鐸思想一下回答:
“在宣州倒是識得幾個書畫俱佳的,他日可尋個由頭一聚,你在那時說了便是。但不知這宅子喚作了何名?”
郝赫聞言面露得意神色,笑容爬了滿臉,雙眼微闔只罅道縫隙。費鐸也只外眥一瞥,便又言道:
“民間皆傳說關云長睜眼殺人,你這笑面虎偏偏是閉眼要傷人。還有甚盤算但說無妨罷。”
郝赫見心意被猜個了大概,亦不再故作姿態,直言:
“宅子未得名,有你這才子在此,又何需他人班門弄斧?”
費鐸聽罷雙眉微蹙,心下暗想郝赫這安排確不簡單,一則今日至此斷不為私宅取名之事,偏偏抻得此般由頭,大抵是藏了機鋒的,使得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手段;再則這宅院名號講究高人看驗風水相宜,郝赫相交甚廣,如何能輪著自己在此事上執牛耳。費鐸雖一時不明就里,然也知其并無惡意相加,此時作謙又顯得扭捏做作,姑且應道:
“先前市府組織研討翻修廬城古建之時,我確是貪翻了幾本典章集注。那山縣民居好以堂為名。然《園冶》嘗言:堂者,以取堂堂高顯之意;而齋者較之堂,惟氣藏致斂、藏修密處之地。現觀這宅子裝飾氣象,再行聯想你這主人行跡愛好,名號當喚作個某某齋為善?!?
郝赫聽得這番說辭,先只輕輕點首以作反饋,此大約是從商習性使然,聞得他人說話總是要有所反應,不可使那話柄兒落了地,待那本來魂魄回了肉身,郝赫卻是沉吟不語了。這言語里摻上了人情,像少時谷場上混著清糠的稻米,若食也可食得,卻總覺得粗糙,總想著尋個更精細的出路。郝赫片刻內里權衡,面上仍是不動聲色,稍作得停頓還是決意回道:
“領了你的意思,也曉得其中道理。只是無論齋也罷,堂也罷,樓也罷,閣也罷,重要的還是這名兒,這名兒可是能照著人心哩。”
郝赫話畢不忘了迎合個笑,如其待人一般周到齊全。然這話之于費鐸,卻不啻圖窮匕見,他如何不明其中含義。郝赫終欲借機探問自己心思打算,又礙著情面不好明言,就只得這般曲折,使些暗度陳倉的手段。費鐸想到,無言固然是沉默,有時顧左右而言他其實也是沉默。凡事一旦說破了,彼此無分寸遮掩,沉默不得繼續,無奈便只能填上些實在話語,私隱秘密于是難免曝露,思想至此,費鐸不由在均勻鼻息間添了一個嘆。
費鐸念來自己在此事上算是計議已定,決定也總要示人的,何況本意也是尋他意見,只是未料郝赫卻如此顧慮深重。于是如今之計,順著他人心意倒是上策了。想著,費鐸立時心弦反而松弛了,說道:
“若依得我,便取得個‘東山齋’的名兒。”未待對面發問,即又自行開解:“廬城近淝水,知淝水當知謝安。謝公隱居東山,故為這宅子取得如是名字,思慕其人雅人深致?!?
費鐸言罷便靜候回音。
此番倒輪著郝赫一時語塞。無語間,斜目自茶水倒影觀看費鐸顏色,怎奈茶色渾濁一時看不真切,只好端了那茶甌,尋機抿口涼茶遮掩尷尬。頭腦里卻未停了,嚼著“東山齋”這三字訣,待等茶甌放下,計較似已有了結果,茶色仿佛也澄清許多,印得出對面顏色,望得穿其言用意,沉聲笑道:
“謝安最為人道便是東山再起之事跡。看來你是打算應了那結果,借力好風、扶搖直上了。”
費鐸暗忖,知此句是個以退為進的意味,縱是尋常人遇著關己要事,也定是要探得究竟的。郝赫心思深沉,既已開言相問,不尋著個確切結果又怎會善罷甘休。費鐸也便不再遷延,直言相告:
“世人皆知謝安石東山再起之典故,我當下卻有心效法其‘素退為業’之故事。故我非是要順了那結果,反是決心要辭了社里差事。只望兄長莫忘你我那日之約定?!?
郝赫聽了個真切,初時面上拂過一抹錯愕神色,瞬時又消了去。費鐸之決定不在他意料之外,也確是他這老友行得出之作為;且這作為兩全其美,既順遂自己心愿,于費鐸又算得解脫之法。郝赫便再無顧慮,撫掌笑道:
“事若如此,東山這名兒是極好了。只是其中東山再起之意,亦全然無需舍了。以某并兄弟手段,定可做成一番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