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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段時間的小車嶼總是喜歡想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比如在野外遇到了野獸該怎么逃脫,最后她想出來可行性最高的做法就是原地裝死,因為這個技術含量最低,而且她覺得野獸應該對死人沒有興趣,野獸都只吃新鮮的,雖然她并不知道死掉多久以內算是新鮮的,但是她很確信,野獸是不會吃腐肉的,只有弱雞才會。聽上去似乎挺有道理的,直到后來我想起了鬣狗,禿鷲還有鱷魚。

“可是你聽過一個詞叫幸存者偏差嗎?”,我問她。

“沒有,什么東西來著?”

“幸存者偏差就是說你可能聽到一百個人跟你說他們遇到熊的時候裝死最后逃過一劫,于是你覺得這招真的有用,畢竟個個都說成功,沒有人說這樣會失敗。但實際上,可能有成千上萬的人遇到熊裝死然后失敗了,但是他們已經沒有機會回來告訴你這樣做沒用了。能回來跟你說話的都是那些幸存者,所以就算你聽到所有人都在說有用,很可能也只是單純的少數人運氣好而已。”

小車嶼聽到這個解釋以后的震驚多少有點超出我想象,我原本以為初中應該會開始教一些邏輯學的思維方式了,但是顯然并沒有,或者也可能只是因為她上課經常都在睡覺。想要跟她聊學習同時阻止她走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時候甚至令人絕望,她的思緒總是會飄到一些你完全意料不到的地方,然后你就開始意識到,她對你講的話其實一點興趣都沒有,她一直是個不善于隱藏情緒的孩子。

“我就說,不聽話是有道理的,聽話的早就被忽悠死了。”,她多少有點驕傲地說。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要講邏輯。考你個現實點的問題,想象一下,如果我現在發明了一種可以治療感冒的藥,但是我自己并不知道它有沒有用,那么我要做什么才能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可以治感冒的?”

“這還不簡單,找幾個感冒的人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是的,如果我現在找了一萬個感冒的人讓他們來吃這個藥,然后發現所有人吃了這個藥以后感冒都好了,平均下來用了七天的時間感冒就全好了,那么是不是就證明了我這個藥就有效了?它能在大概七天的時間里治好感冒。”

“嗯,聽起來沒什么毛病。”

“但是有個小問題,普通感冒本來就是會好的,你不可能得個感冒它就一輩子跟著你吧?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我的藥其實一點用都沒有,那些感冒的人就算不吃我的藥,過了七天他們自己也會好?”

“嗯……好像也有這種可能,感冒真的自己會好的么?”

“會的,人類的免疫系統還是很強大的,幾百萬年的生存法則磨練出來的,小小感冒不足掛齒,很多小病免疫系統都能對付的。”

“好吧,那就當做可以吧。”

“所以,我們還需要證明這些人的感冒不是自己好的。我們可以把這一萬個人隨機分成兩組,每組五千個人,然后其中一組吃藥,另一組不吃藥,這就有了對照實驗,結果發現吃藥的那組人平均七天就好了,但是不吃藥那組人平均下來要十天才能好,所以是不是就證明了這個藥是有用的?”

“嗯,好像是了。”

“但是還有個小問題。”

“這還能有啥問題?”

“科學家發現有個心理作用叫做安慰劑效應,就是當醫生告訴你說你在吃一個很有用的藥時,你會產生一種積極樂觀的心態,這種心態會幫助你更快地從感冒中康復,所以其實還有一種可能,我的藥實際上一點用都沒有,但是因為這個安慰劑效應使那些吃藥的人花了更少的時間就好起來了?”

“額……好吧,這么說好像也是有點道理的。”

“是的,得出科學的結論從來就不容易,但我們總是能想到辦法去接近真相的。我們還是把這一萬個人平分成兩組,第一組人吃我的藥,第二組人我給他們吃假的藥,一種根本沒有任何作用的小藥片,但是我騙他們說這個就是我的特效藥,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假的,所以兩組人在心態上是一樣的。如果這個時候吃了假藥的人也是七天就好起來了,那就證明了其實我這個藥是根本沒有用的。”

“如果吃假藥的還是要十天才好,那就是真的有用了唄。”

“很接近了,但是我自己的內心會傾向于相信我的藥是有用的,所以當我在分析這兩組人病情數據的時候,如果遇到一些模棱兩可不太好判斷的情況,比如什么標準表示感冒已經完全好了,我可能會傾向于選擇哪些對我的藥有利的標準來判斷,所以在整個實驗過程中我也不應該知道哪一組吃的是假藥,只有等實驗結束數據全部統計完以后我才能知道到底誰吃了假藥,然后判斷我的藥是不是真的比假藥更有效果。”

“哦,不是很理解,我剛剛在想的是另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如果吃的時候藥卡在脖子里了怎么算?”

我并不打算回答這個卡脖子里的問題,我想說的是,對于一個信奉理性而不是直覺或者信仰的人來說,得到一個具有說服力的結論并不容易。很多人都難以接受的一個事實是,在人類文明幾千年的歷史中,大部分時間里人們都是依靠想象力和相當簡陋而不嚴謹的邏輯方式認識世界,甚至我們更應該稱之為一種感性的認知,而不是邏輯上的實證。現代科學這種追尋真相的思維方式真正確立起來的時間也不過是在幾百年前,而在之前更長的時間里面,人類的形而上學世界觀并沒有太多觸及到本質性的內容,雖然古人擁有不遜色于現代人的智力,但是他們所擁有的思維工具和物理工具都太過貧乏,以致于他們甚至很難去判斷自身對于世界的猜測是對是錯。

對亞里士多德之前的哲學家來說,以感官體驗和想象力作為基本素材,經過簡單的思辨活動就形成了他們構建世界模型的方式,那個時候出現的各種樸素唯物主義世界觀,雖然核心概念都是為數不多的本質實體和幾種不同的力量相互作用形成世界上的一切,但在形式上卻五花八門,天馬行空。泰勒斯認為水是萬物的本源,水的不同狀態變化形成了世界上的萬物,赫拉克利特認為世界是一團永恒的火,它的燃燒或熄滅轉化成世間萬物,恩培多克勒提出世界來源于水、火、土、氣四種物質的不同組合,德謨克利特則告訴人們,萬物的本源是虛空和其中永恒運動的原子,原子的結合帶來事物的產生。

那個時代的哲學家們沒有太多驗證這些理論對錯的方式,在實證工具落后于理論模型的背景之下,想象力填補了邏輯結構中的大量空白。盡管這些理論放到現代的背景下來看,即便是一個初中生也會覺得它們過于幼稚和牽強,但是人類的知識和邏輯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在那個年代無論是關于世界已有的客觀知識,還是人類自身思維工具都極其有限,甚至邏輯學都還尚未誕生,哲學家們憑借著手頭上簡陋的工具和原料,依靠單純的哲學思考已經開始如此嚴肅而深入地去思考世界的本質,這種對智慧的崇尚和追求依然值得我們尊敬。

兩千多年前的人們很難去分辨誰的理論更靠近世界的本源,但是無窮無盡的想象力驅使哲學家們不斷提出更多的理論并且互相進行辯論,對于剛剛處于理性萌芽時期的人類來說,最需要的絕不是世界的最終真相,而是一場具有啟發性的知識海嘯,無論裹挾在其中是鮮活的種子還是腐爛的尸體,最終都將成為智慧之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個時代的古希臘城邦中自由包容的氛圍帶來了各種思想理論的百花齊放,但是人們很快發現,如果沒有更強大的思維工具來作為裁判去檢驗各種理論的真假,各種派系之間的來回爭論并不會帶來多少的成果,人們所能得到的更大程度上是信仰而不是世界的真相。全新的理論學說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這個時候有一個事實開始變得明顯,構建一個有效的淘汰機制來否決掉錯誤的學說,比起不停地提出新的學說更為重要。

于是蘇格拉底開始嘗試用他的反詰法去讓人們重新認識那些習以為常的概念,通過在人們定義的概念范圍內不斷尋找反例來證明概念的不可靠性,從而最終引導人們去尋找所有事物和真理更為可靠的定義。表面上看起來蘇格拉底是個徹底的批判者和摧毀者而不是創造者,他質疑人們相信的一切概念定義,但同時又不會告訴別人真正的定義究竟是什么,因此在蘇格拉底的辯論中通常并不會產生全新的知識,更多的是在將已知的概念和定義更精確化。雖然蘇格拉底對宇宙的本源或者普遍性的知識并不感興趣,而是將關注點放在了人的道德倫理善惡,但是這種不斷質疑并否決現有理論的方式實際上已經有了現代科學思維的影子。邁克爾·斯特雷文斯在他的著作《知識機器》中描述的現代科學進步過程就是先提出所有可能想到的理論解釋,然后不停地去尋找客觀現實來否決掉其中的一部分理論,最終剩下來極少數當前還無法被否決的理論,那么它們就可能是正確的。就像波普爾所說的,科學態度就是批判的態度,不是尋求證實,而是尋找決定性的檢驗,這些檢驗雖然永遠不可能建立理論,但是可以反駁被檢驗的理論。

古希臘時代并不缺乏智者,蘇格拉底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很少有人像他一樣將所有問題訴諸理性和邏輯而不是牽強的聯想,雖然那個時候嚴謹的邏輯學并沒有真正建立起來,但是我們從他的辯論之中已經很明顯地看到后世理性主義思想的一個基礎核心觀念:一切被接受的定義及邏輯過程必須是足夠可靠的。正是這種思維方式的出現,讓蘇格拉底成為了一個里程碑式的存在,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一同開啟了西方哲學史一個新的篇章。

作為當時希臘思想文化的集大成者,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是西方哲學家理性主義探索真正的起點,他的三段論深刻影響了之后一千多年人們的思維方式,也成為了更復雜邏輯推理過程的起點。三段論是演繹推理最簡單的形式,一個有效的三段論通過兩個已知為真的命題結合起來可以推導出另一個必然正確的結論。一個簡單的例子是,比如我們有命題一:人都會死亡。命題二:蘇格拉底是人。從這兩個命題中可以推導出結論:蘇格拉底會死亡。這是一個有效的三段論推理,只要兩個前提命題都為真,我們就可以在邏輯上確信結論也必然為真,于是這個結論也可以成為另一次三段論推理的前提命題之一。通過這種簡單演繹方式的不斷迭代,我們可以從少數的基礎命題中得出無窮多的命題,只要每一步的演繹都是嚴謹可靠的,我們就可以確信所有的命題都跟最初的基礎命題一樣可靠。

值得注意的是,三段論推理過程中最重要的是形式上的有效,而不是命題上的正確,因為形式是可以被泛化的,一個有效的推理形式,可以被應用在無數的命題推理中去。容易被忽視的一點是,形式上的有效,保證了當兩個前提命題為真的時候,結論命題必然也為真。但是反過來,如果所有的命題都為真,并不能說明推理的形式是有效的。比如剛才的三段論推理過程我們調換一下順序,命題一:人都是會死的,命題二:蘇格拉底會死,于是我們得出結論:蘇格拉底是人。在這個過程中三個命題都是真的,但是推理過程是無效的,因為并非所有會死的都是人,所以從蘇格拉底會死,并不能推論出他是人,即使加上命題一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所以簡單三段論有效的核心就是,假如兩個前提命題都為真的情況下,我們有足夠的信心可以確認結論是真,除此以外并不意味著更多關于真假的判斷。這樣一個簡單的推導邏輯,就足夠讓我們以少數不證自明的命題開始,一步步構建出更復雜的結論,每一個新的結論都是以被信任的命題作為前提,并通過有效的邏輯形式推導出來,從而我們也能確信每一個結論都是足夠可信的。

三段論開始讓人們擺脫了隨心所欲充滿不確定性的思想漫游,真正運用形式邏輯去構建更為嚴謹可靠的世界模型,邏輯學的建立讓人們在感官體驗之外找到了更具可信度的知識來源。實際上,我們能看到后世的許多先驗主義哲學家們甚至認為理性和邏輯是知識唯一可能的來源,因為感官體驗能給我們帶來的只不過是真實世界映射在我們的知覺器官和大腦中的印象,而不同生物的知覺器官完全不同,比如蝙蝠就能聽見人類無法感知到的超聲波,鳥類的眼睛也可以看到人眼不可見的紫外光,人類并不出眾的知覺器官獲取到的只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表層信息,甚至往往是并不準確的。認識到感官體驗的局限性后,抽象理性的推理能力就變得必不可少,而這種推理能力的理論基礎,很大程度上就來自于亞里士多德。

亞里士多德的演繹邏輯學在思想上的巨大支配力一直持續到十七世紀,培根在他的《新工具論》中對三段論進行批判,并開始嘗試提出更為現代化的方法論。培根認為三段論雖然可靠,但是它并不能真正拓展我們的知識,因為根據這種演繹推理方法,得到的結論必然都是隱含在兩個前置命題之中的,我們看似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命題,但實際上我們只是在最初的基礎命題劃定的范圍內不斷地精細化具體化,這種思維方式并沒有辦法讓我們推導出未知的知識,這也是過去一千多年人類知識發展緩慢的重要原因。演繹推理最大的問題在于過分追求可靠性而缺乏必要的冒險精神,現實世界中的大部分知識并不能被嚴格的演繹過程推理出來,但是因此就完全無視這些知識只會讓人類的知識儲備停滯不前。

培根提出用來替代演繹推理的是歸納法,歸納法是以一系列經驗事物或知識素材為依據,尋找其中存在的共同規律,并且假定同類事物中的其他個體也服從一樣的規律。比如說我們每次看到烏鴉都是黑色的,在經過大量的觀察都沒有發現例外之后,我們就可以用歸納法得出結論:所有的烏鴉都是黑色的。

歸納法在邏輯上并沒有演繹推理那么嚴格,無法確保結論的絕對正確性,但是培根認為,只要規律在足夠多并且足夠有代表性的實例中得到反復驗證,歸納法的結論依然是可以被接受的,也正是這種對嚴格性的包容讓我們有機會獲取全新的知識。之后休謨也嘗試向人們證明,絕對可靠的演繹法是僅僅在類似幾何,代數這一類純粹思維的觀念性知識上是可行的,面對現實事物的時候,我們的知識從來沒有辦法做到絕對的正確,經過多次重復的經驗觀察和事實驗證,最終用歸納法建立模型是我們獲取新知識的必經之路。

但是這種為了獲取更多知識犧牲嚴謹性的做法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羅素認為歸納法得出的結論僅僅是在已經發生的事件中是必然正確的,而在未來同樣類型的事件中能否生效是一個概率性的問題,已經發生并且驗證了該結論的事件越多,則結論對于未來預測正確的可能性越大,但是無論發生了多少事件都無法確保結論在未來依然是正確。這里的問題是我們是否應該相信所謂“自然界的一律性”,相信每一件已經發生過的或者將要發生的事物都是某種普遍規律的一個事例,而普遍規律是不容許有例外的。羅素曾經用一個著名的火雞思維問題諷刺了這種歸納邏輯的不可靠。設想在一個火雞飼養場中,有一只火雞發現每天早上九點鐘主人就會給它喂食,日復一日的觀察證據表明,無論刮風下雨,春夏秋冬這一事實從未改變,于是火雞得出規律:每天早上九點鐘都會出現食物。但是在某個感恩節早上的九點鐘,主人并沒有給它喂食,而是把它宰殺了。

實際上,認為演繹推理完全無法獲取新知識的觀點顯然有些過于偏激,羅素在他的《哲學問題》中討論這個問題時也曾指出,演繹推理不僅可以存在于先驗命題之間,也可以由普遍性的先驗命題演繹出指定場景下的特定性結論,從而帶來新的認知。不過不可否認的是,羅素所說的這一類知識也是在犧牲絕對可靠性的前提下才得以獲取的。

笛卡爾認為直覺和演繹是獲取知識唯一正確的方法,只有數學中精確的論證過程才是真正有效的推理方式,于是他嘗試將這種精確性應用到哲學領域,嘗試用最嚴謹的方式去構建關于形而上學和人自身問題的解釋。萊布尼茨也認為從經驗中歸納出的結論缺少必然性和普遍性,并且試圖找出一套新的解釋來調和兩種求知方式之間的矛盾。但是最終在這一目標上做出完整論述并被廣泛認可的人是伊曼努爾·康德。

和理性主義者一樣,康德認為真正的知識是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的,而且這樣的知識只能存在于數學和物理學之中,另一方面,康德也認同經驗主義者所說的,我們只能認識我們經驗到的事物。感覺為我們的知識提供了原始材料,而心靈負責從感覺中創建和組織觀念,并且通過一種先驗理性的方式來獲取普遍性的知識。但是和培根類似的,康德也認為僅僅依靠純粹理性做出的必然性判斷只是對已有知識的進一步闡述,并不能增加我們的知識,后天經驗的綜合判斷雖然不具有必然性,但卻是我們獲取新知識的必要途徑,知覺對象和理性概念共同構成了我們知識的要素,只有在這兩者的聯合之中知識才有可能出現。所以我們真正需要面對的并不是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應該如何以合適的方式將這兩者結合起來。

這種獲取知識的方式實際上在嬰兒獲得語言能力的過程中就能得到明顯的體現,嬰兒學習到的語種顯然取決于他所處的環境,聽覺感官給與了他第一手的語言學習資料,但是史蒂芬·平克的研究也表明,無論學習什么語種的嬰兒,他的頭腦中都存在一套統一的關于語言要素和邏輯處理的先天性分析系統,正是這套系統的理解能力結合上聽覺系統提供的具體語言要素,才能讓嬰兒快速掌握普遍性的規則,從而學會各種使用各種從未遇見過的表達形式。

雖然我們在生活中都習慣于從感官世界總結出的各類規律,但是如果跟先驗知識做一下對比就很容易發現其可靠性并沒有絕對的保障。比如考慮一個先驗知識:一個事物不可能既是又不是。還有一個經驗知識:人是會死亡的。我們對這兩者的確信程度并不一樣,當小說或電影嘗試向我們講述一些永遠不會死去的人,我們并不會覺得很違和,甚至可以想象在未來生物科技可能會讓這些想象變成現實。但是當薛定諤嘗試向我們表明一只貓同時既是活的又不是活的時,我們的思維幾乎無法接受這種可能性,它違反的是一個基本的先驗邏輯知識。不管是天文望遠鏡還是電子顯微鏡,每次科學家發明出新的工具擴寬人類視野的范圍時都會帶來認知的革命,但是從來沒有任何一次能像量子力學一樣,直接沖擊到人類邏輯能力的最底層,即使是我們最為確信的純粹理性判斷,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中也可能只是假象。在這種大背景下重新去審視先驗知識的正確性無疑是相當重要的,但是必然也會變得更加困難。

對于演繹推理來說,我們還面臨另外的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是借助有效的推理方式從前提命題中推出結論命題來擴充我們的認識,那么我們賴以出發的那個命題,那個最初形式的知識從何而來?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而這個問題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如果我們不能保證初始命題的絕對正確性,之后無論推理過程多么嚴謹,所得出的結論都是建立在不可靠的基礎之上的。就像在二十世紀之前,人們在牛頓經典力學的基礎之上,通過嚴格而精確的數學推理和實驗驗證構建了整座物理學大廈,一切都毫無破綻,但是在我們認為可以用這一套理論來解釋整個宇宙的運行規律之前,我們必須要確認的一個前提命題是:宇宙中的一切運動都被包含在經典力學的框架之內。但是愛因斯坦告訴我們這并不是現實,在微觀世界和接近光速的世界里,宇宙開始脫離經典力學的束縛變得不可思議的瘋狂,于是為了去描述這幅更壯麗的圖景,我們需要相對論,需要量子力學,需要物理學界至今依然在為之奮斗的大一統理論。

了解了這個以后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中世紀的宗教哲學如此執著地想要尋找上帝存在的證明。因為所有教義的權威性實際上都來自于上帝,上帝是所有邏輯的起點,如果否認了上帝存在的話所有的教會知識也失去了堅實的邏輯基礎,這種對邏輯根基的沖擊將可能導致整個信仰大廈的崩塌。所以上帝必須是真實存在的,關于上帝的知識也必須是無可置疑的。十一世紀的安瑟倫被認為是第一個提出嚴肅的上帝存在證明論的哲學家,之后圣托馬斯·阿奎那、笛卡爾也都試圖給出更有說服力的邏輯證據,但我并不打算討論這些證明,我想上帝的存在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說的沒有意義的哲學問題,因為對于信徒來說,這是不證自明的,而對于不信仰上帝的人來說,很難認為這些證明在邏輯上是足夠嚴謹的。

隨著中世紀的結束,笛卡爾開始嘗試尋找不依賴于上帝的初始命題。笛卡爾主張一種嚴格的二元論,心靈與物質分別被獨立探究,心靈歸于上帝,而物質歸于自然主義。在關于上帝的問題上,笛卡爾跟之前的經院哲學解釋在核心上并沒有太大的不同,他更大的貢獻在于對物質方面的研究,試圖在物質層面尋找另一個如同上帝存在一般無可質疑的初始命題,作為所有自然主義研究的邏輯起點。笛卡爾尋找初始命題的方式是否決掉值得懷疑的一切,然后嘗試找出有什么東西其真實性是無法被否決的,這個東西就可以成為我們演繹邏輯的可靠起點。這個過程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樣簡單,正如羅素在《哲學問題》中指出的,世界上有沒有一種如此確切的知識,以至于一切有理性的人都不會對它產生懷疑?確實是人們所能提出的最困難的問題之一了。

在笛卡爾的探求中首先被否決的是所有已知的知識,因為在找到初始命題并且進行演繹推理之前,不可能有任何確定性的知識存在,所以一切已知的知識都缺乏絕對可靠的基礎,都是值得懷疑的。隨后他又否決了所有從感官知覺得到的信息,因為感官知覺是不可靠的,它們并不反應這個世界的本質存在,只是反應了外物對我們的施加的感官影響,所以這不可能是關于本質的初始命題存在的地方。在將這些知識來源都否決掉以后,笛卡爾最終發現,如果所有的東西都是需要懷疑的,那么唯一可以確定的一件事情就是:我正在懷疑,也即是正在思考,這是無法否認的,即使我反思自己是否真的正在思考,這種反思的存在也恰恰證明了我在思考的事實。而思考存在則作為思考的主體必然存在,于是他得出了最廣為人知的哲學命題——我思故我在。

這個命題作為結論其實并沒有能為人們探索世界的真相帶來太有意義的起點,因為為了證明“我”的存在,笛卡爾將“我”這個概念抽象限制成為一個單純的思維主體,除了可以知道這個主體必然存在并且能夠思考之外,所有對于這個主體的知識都是難以確認的,因此這個結論其實并沒有告訴我們太多東西。這個命題之所以在哲學史上如此的重要,是因為推導出這個命題給人們展現了一種追求絕對正確知識的過程中必須經歷的苦難,我們必須拋棄所有似是而非,主觀臆斷的結論。這種逐步淘汰所有可疑結論的思維方式,后來也被稱為系統懷疑法,雖然在哲學上往往會被批判為消極的虛無主義,但在現代科學上,它卻是支撐起我們所有理性成果可靠性的核心基石,正是這種不斷檢驗并淘汰可疑理論的過程,確保了被科學所承認的理論成果都是在當前可檢測范圍內經過足夠驗證的,也確保我們基于此進行的研究不太可能是走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

伴隨著現代科學迅速崛起的人類文明歷史讓我們清楚地看到,對事物給出更加可靠的解釋,遠遠比解釋更多事物重要。我們之所以接受現代科學的結論,是因為在這套體系之內賴以得出結論的,是人類理性中最為可靠的部分,是拋棄了所有光怪陸離的想象和存在漏洞的經驗規律后剩下的最堅實可靠的邏輯成果。這種思維方式也決定了現代科學得出結論的過程會相當漫長,就像醫學上研制出一款新的藥物,想要得到認可并被允許上市,往往需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驗證和優化,這是為了可靠性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有一種很流行的說法是,科學也并不能解釋一切,很多東西現代科學也給不出結論,我們只能訴諸歷史上誕生的各類玄學體系來做解釋。這種想法其實并沒有任何道理,當我們無法對一個事物做出具備可靠性的解釋時,我們應該做的是承認我們并不了解它,而不是拋出一個沒有邏輯可靠性的解釋并且聲稱人類早已知道了真相。這就是現代科學的精神內核,如果我們可以不考慮可靠性而接受結論的話,那么神學無疑是人類智慧無法超越的頂峰,畢竟它用上帝的意志解釋了世間的一切,甚至包括死后的世界,但是這種解釋除了給人們帶來心理慰藉之外,并不能帶來更多對現實世界的知識。

理性的繁榮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姿態突飛猛進一直到二十世紀初期,即使其間不乏像叔本華,尼采,克爾凱郭爾這類更關心生命和人性,被視為反理性主義的偉大哲學家存在,但是他們也并沒有放緩這股理性思想浪潮的蔓延,直到后來,一些從未設想過的問題突然出現在人們視野之中。在哲學方面,維特根斯坦開始質疑理性所能理解和闡釋的范圍,否定人類語言作為事物本質表達的可能性,薩特開始質疑在理性框架下人類先驗道德和意義的存在,哲學逐漸趨向實用化,人的意義和價值也趨向邊緣化,實用主義提倡聚焦于事物產生的效果和定義清晰的問題,而不再追問背后更深層次的內涵,虛無主義的盛行更是讓人們在尋找意義的路上徹底迷失了方向,生命開始變成一場毫無意義而又充滿了痛苦和荒誕的盲目旅途。

在科學上,兩次世界大戰打破了人們關于知識必然帶來幸福的美好幻想,量子力學給出了一幅難以理解的混沌世界圖景,人工智能終將代替人類的念頭也開始籠罩在人們心頭,人類曾經引以為傲的理性和邏輯,如今在機器人的身上得到了更完美更純粹的體現,于是我們在中世紀結束的幾百年之后,不得不又一次將自身的意義依附在虛無縹緲的靈魂之上,并且試圖證明機器人不可能擁有靈魂,但是隨著腦神經科學不斷揭開大腦運作的神秘面紗,這種關于機器人的偏見也在慢慢失去它的說服力。所有這些思想沖擊帶來的是一個迷茫而麻木的世紀,我們一如既往地在科技的道路上突飛猛進,卻完全沒有能力回答我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在哲學誕生之初,那些偉大的思想家們認為探索世界的真相最終是為了認識心靈并且獲得內心的善和幸福。蘇格拉底提出了著名的“知識即美德”的命題,認為世間所有的惡都來源于知識的缺乏,追求知識可以讓人達到善和幸福,晚年的叔本華也認為完備的知識可以讓人在自身心中找到平靜和幸福感,從而避免世俗交往中愚蠢的無聊和痛苦。中世紀哲學家探索上帝的真相是為了告訴人們如何去靠近上帝,成為更高尚幸福的人,尼采打破舊的價值體系也是為了讓人在意志上重建新的體系成長為超人。

所有這些努力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人始終都是作為目的而存在著,即使不是作為整個世界存在的目的,也是人類追求知識的最終目的所在。但在科學的體系中,人本身正在一點點喪失他本該有的意義。黑格爾的唯物主義歷史觀用邏輯和規律性構建了整個世界的理性模型,我們看到了明確的因果,也看到了歷史的必然,唯一的問題是,在這個歷史的大舞臺上人開始變得無關緊要了,即使最偉大的人也只是夾在洪流之中身不由己,這個世界不再是一個關于人的故事,而是一個關于不可抗拒的歷史規律的故事,人也開始不再作為這個世界的目的存在,而是成為了實現歷史的一個工具。在道金斯的自私基因理論中,人類個體也不再是整個生物繁衍故事中的主角,而不過是基因為了復制自身而創建出來的一個生存工具,甚至為了基因的利益隨時可以被拋棄掉。尤瓦爾·赫拉利在《未來簡史》中也將世界看成一個數據流的龐大處理工廠,而人類不過是其中一種生產和傳播數據的工具,人類的意義依附于高效產生數據的活動中,但是在這種論斷下一個無法避免的悲觀結果就是,機器人終究會在意義層面上超越人類,這不過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當人從目的變成工具之后,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局面就是:人類自身的幸福不再是最重要的,所謂人的價值和意義也逐漸不再與個人感受相關,科技的高速發展并沒有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幸福。實際上社會調查發現從二十世紀中后期到現在人們的幸福感一直在降低,生產力提高帶來的結果并不是讓我們用更少的時間完成同樣的工作,然后擁有更多的時間來追求幸福,而是讓我們用同樣的時間來完成更多的工作,從而推動社會更快速地發展,甚至時間變得更加寶貴,任何不在工作的時間都被視為對生產力的巨大浪費,于是我們更加馬不停蹄地投入到這一場無止境的狂歡中,社會財富被迅速累積到遠遠超過人類需要的地步,人類征服自然,探索宇宙的能力也變得空前強大,只不過當現代化的引擎轉動起來以后,人類再也無暇顧及意義,也無暇顧及自己的幸福。

在這個繁忙的社會中,發展不再能帶來幸福,停下發展卻能帶來巨大的痛苦,我們陷入了一場文明的詛咒,人類終于被推上了克蘇魯的祭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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