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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沖突中的寬容

沖突中的寬容這個標題有四層含義。首先,由于寬容是只在某種沖突中才被需要的一種態度或一種實踐,因此寬容的概念已經是一種沖突概念。在這方面特別的是,因紛爭而被呼吁的寬容并消弭紛爭,而是僅僅限制與緩和它;各種信念、旨趣和實踐的對峙仍然保持著,但基于特定的考慮而不再是破壞性的了。“沖突中的寬容”意味著:沖突中的諸方采取某種寬容的態度,這是因為他們看到,互相反對的理由是相對于互相接受的理由而存在的,后者盡管主張寬容甚至要求寬容,但并不取消前者。寬容的承諾因此就是:某種在分歧中的共存是可能的。

在這一背景下,可以提出一系列應在眼下的研究中得到解答的問題:那些要求寬容或者允許寬容的沖突具有何種本性?誰是寬容的主體,而誰或什么是寬容的客體?對被寬容者進行反對的理由是些什么形式的理由?我們又如何去理解與這些反對理由相對的那些接受理由?寬容在各種情況下的界限何在?

研究寬容概念,對于一種意在社會現實之理解的哲學來說,曾是并且現在也是一種必需。因為那些被證明為不可消弭者的沖突,與希望這些沖突最好不存在的愿望一樣,都屬于人類的共同生活。而即使在寬容概念還未獲得其影響至今的、后宗教改革的形態的時候,問題就已經為人熟知了,比如我們可以想到希羅多德關于文化差異的描述。用一個大詞來說的話,寬容是一個人類課題,它不限于某一特定歷史階段或特定文化。比如說,宗教的歷史有多長,則關于信仰不同者、關于異端以及關于不信者的問題史就有多長。更寬泛地說,只要在人群中有價值信念成型的地方,就存在著其他與之對峙的信念的挑戰,而這種挑戰并不想直接在那些被質疑的價值的基礎上得到回應。因此,挑戰導致某種寬容態度的形成,這預設了一種對自身信念進行的復雜工作??梢?,長久以來就存在著與那后來從某個特定時刻起才被稱為“不寬容”的東西的斗爭?!安粚捜荨笨瓷先ナ且环N更源始的現象,要求某種和平的、均衡的或者道德上的回應。

其次,“沖突中的寬容”還意味著,對寬容的需要并不處于社會中的紛爭的彼岸,而是產生于其間,這樣一來,這種需要的具體形態就始終是受約束于情境的。寬容自身處于沖突之中,它是有私見的Partei),雖然根據其結構,為了讓一種互相寬容得以可能,它的規范性基礎應該是盡可能公道的(unparteilich)。盡管寬容尋求著一種均衡化,但對寬容的需要并非“中立”意義上的,仿佛寬容并不同時是沖突諸方的一種實踐需要似的——也就是說,對寬容的需要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來說的,有時是對公道的擁護,有時則是通過對自由的保障來捍衛固有權力關系的嘗試。寬容的歷史和當下境遇,正如將會表明的那樣,也始終是一種社會斗爭的歷史和當下境遇。這一歷史被鐫刻在寬容概念上,為了在寬容概念的復雜性中理解寬容概念,這一歷史必須得到重建。

與之相連的是第三層含義。因為寬容不僅是在一種特定類型的沖突中被需要的東西,也不僅是在社會紛爭中表達斗爭諸方的一種特殊需求,其自身還是沖突的對象。無論在概念的歷史中,還是在當下境況中,寬容的含義都不僅是不清晰的,還是高度爭議性的。比如有這樣的情況,同一種政策或個別行動,在一些人看來是寬容的表達,在另一些人看來卻是一種不寬容的行為。而更嚴重的則是:就連寬容究竟是不是某種善的東西,都是有爭議的。對一些人來說,寬容是一種被上帝、道德、理性或者至少明智(Klugheit)所要求的德行(Tugend),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寬容則是一種傲慢的、家長制作風的、具有潛在壓迫性的姿態;對一些人來說,寬容是自信和有骨氣的表現,對另一些人來說,寬容則是不確信、悲觀和孱弱的態度;對一些人來說,寬容是對他人尊重甚或對陌異者的價值贊賞的標志,對另一些人來說,寬容則是一種漠不關心、視若不見、閉目塞聽的態度。這些對立見解的例子比比皆是,人們只需想想,伏爾泰和萊辛將寬容贊賞為真正人性和最高文化的標志,而康德卻在談論“寬容這一高傲的名稱”1;最后在歌德那里,出現了可能最著名的對寬容進行批判的辭句:“寬容只應是一種暫時的意向:它必須引向承認。忍耐意味著侮辱?!?a href="#wz_2_2" id="wzyy_2_2">2

最后,“沖突中的寬容”的第四層含義意味著:對寬容概念的使用和評估的這些差異是由于,雖然存在一種寬容構想Konzept),但存在不同的寬容提法Konzeptionen),這些提法在歷史中成型,并處于彼此爭斗之中。由此,在寬容概念自身內部就產生了一種沖突,而我將把這一沖突置于“道德”和“權力”的上位概念之下。但不僅如此,各個不同的寬容提法非但彼此對立,且此一局面也還展現出了范圍廣闊的一系列各種完全不同的寬容奠基方式Toleranzbegründungen),從宗教性的奠基到政治—實用性的奠基,從首要的認識理論上的奠基經過特別的倫理上的奠基,直到道德上的—義務論的奠基。它們處于彼此沖突之中,別無他法。下文將圍繞對這些提法和奠基的系統性重建——以及哪種提法和奠基是最站得住腳的這一問題——來進行。

標題“沖突中的寬容”的上述四層含義構成了我對寬容概念進行哲學分析的出發點。我們的當下境遇在很大程度上深陷種種沖突之中,似乎只有寬容才能開辟出一條從中脫身的去路。寬容問題不僅存在于日益具備宗教、文化生活形式和局域性社群之多樣性特征的社會內部,而且它也以多種方式存在于日常秩序中。3內戰以赤裸裸的方式證實了這一點,在內戰中的沖突諸方都以倫理的或宗教的方式定位自己;而在遵循民主秩序的社會內部也發生了關于“寬容界限應該何在”的嚴重紛爭。在國際層面、全球層面,由于大量的沖突和聯合行動的限制,尤其產生了對寬容的需要——這與“文明的沖突”的方案剛好相對。4鑒于以上情況,對寬容的吁求自然既是齊聲的,又是多聲部的,于是就產生了一種急切的解釋需求:寬容概念的確切意義是什么?我們應該如何評估這個概念?

這些簡短的思考所提示的是,一種對此概念的全面研究應該考慮到三個本質性的方面。首先,研究應明察此概念的歷史,以便識別在歷史中出現的彼此相關的沖突局勢和意義內涵;只有一種對寬容歷史復雜性的意識才能增強對寬容的當下境遇復雜性的意識。于是不僅對此歷史的片面讀解和關于寬容的特定之(先)見——比如關于基督教的、人文主義的、懷疑主義的、主權國家的、自由主義的以及啟蒙的寬容——進行修正是可能的(和必要的),而且各種寬容奠基方式的光譜是如何的豐富多彩,它們產生于何種語境,又具有何種超越語境的系統性力量,也將得到展現。最終,投向歷史的眼光就必將是一種譜系學的眼光,它表明寬容是如何在“當下的歷史”中曾經具有(并且現在具有)一種與權力的矛盾關系。

其次,這一研究應考察標識著寬容概念的那些決定性的維度,特別是規范性維度和知識論維度。這樣做的目的在于,從對可見的各種寬容奠基方式之多元性的分析出發,制定一種能夠避開其他進路死胡同的系統性寬容理論。最后,這一研究應將得到如此闡明的寬容概念在當下的政治沖突中加以定位,并且具體地去檢驗這一概念的內涵。這就是說,不僅要去問,是什么構成一種寬容的人格,而且還要問,是什么構成一個寬容的社會。眼前的這項嘗試性工作就是相應于這一要求而被提出的——這需要一個限定性的說明,因為一種真正“全面的”研究在這里無法完成,那種研究據說甚至要以歷史的視角重構比如一切現存宗教的寬容潛能。既然對人類理性有限性的反思在我的論述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那么在這里也應該意識到這種有限性。因此,下文的關鍵首先在于,從歐洲自斯多亞學派以來的寬容話語中發展起來的諸寬容論證各自的語境出發,系統地理解與討論這些論證,以便在此背景下形成一種自己的系統性方案,這一方案必須能證明它在其他關聯中的有效性要求。

關于這些問題的汗牛充棟的文獻反映了上面提到的寬容概念在分析性上和規范性上的模糊不清與沖突齟齬,以至于有很多好的理由把寬容概念稱為一個“在哲學上難解的概念”5。我個人則說它是一個“爭議性的”概念,但我的見解是,爭執的理由必須得到歷史上的說明和系統上的澄清。在屏蔽其他理解而對某種特定的寬容理解進行單一維度的辯護與對所有寬容理解的意義進行單純的現狀分析這兩個選項之外,一種復雜的、規范性的寬容提法的道路仍然保持開放。但是,這種類型的研究論文不僅就此而言填補了研究文獻上的空白,而且在方法論意義上也填補了空白,因為對寬容的探討通常分布在歷史領域、規范性領域(多半不包含知識論和心理學維度)或“應用倫理學”領域(比如具體的政治理論或法權理論)。而我所嘗試的是,將這些視角共冶于一爐。

在這里簡要地介紹這本書兩個部分的核心思想,可能不無裨益。首先,我想反駁一下那種鑒于寬容理解和寬容評估在歷史上和當下境遇中的豐富程度而難免產生的猜疑,即我們所處理的根本不是同一個寬容概念,而是大量不同的寬容概念。我的看法是,如已經論及的,應該從一個唯一的寬容概念(或構想)出發,并且從寬容觀念(或提法)的多元性出發——我把寬容提法分為四種。這些提法又與不同的寬容奠基方式相關,但并非每種提法都只有一種唯一的奠基。發展一種關于諸寬容奠基方式的系統說明(Systematik),就是本研究第一部分的目標。

在第一章中展開的寬容概念的多重悖論結構已經先行給出了本書的目標,那就是解決這些悖論。由此而來的核心論題就是:我所提出的寬容提法和寬容奠基方式在這方面優于其他提法和奠基。

此外,第一部分將表明,歷史地看,寬容話語是由兩種一般性的視角來標明的:一種主要是國家理論的視角,它也可被稱為“縱向”視角,另一種是“橫向”的主體間性視角。在第一種視角下,寬容主要被理解為一種政治上的實踐、一種國家政策的形式,這種政策的目的是對和平、公眾秩序、穩定性、法律或憲法的——同時也總是包括對權力的——維護。從第二種視角出發,寬容被理解為人們在相互關系中的態度或德行。對于人們來說,寬容看上去是對他們之間因將彼此分開的倫理信念而產生的那些沖突的正確而適當的回應。這兩種視角并非總是能夠被清楚地區分,在一些作者那里,它們同時出現在著作中,但區分二者能使復雜的寬容話語在很大程度上清晰起來。

這一區分有助于在寬容話語內部確立一種既平行又對立的發展過程,即一方面是政治權力的理性化Rationalisierung politischer Macht),另一方面是道德的理性化Rationalisierung der Moral)。6前者意味著,在歷史進程中,形成了國家權力與教會權威相對的一種日益增長的獨立性和自律化,并且發生了從宗教合法化中的(逐漸)解放,從而國家理論的視角一方面導向對作為主權國家之措施的寬容的一種主要在政治上的奠基,而另一方面也被公民方面對合法性的批判性追問和對自由的要求所觸動。因此,在權力理性化的語境下,說寬容政策始終也是權力政策意味著,不僅對寬容的訴求是對不寬容的統治的一種批判形式(且由此也是一種權力形式),而且政治統治權力自身也在努力利用寬容,并且視寬容政策為其他統治手段的理性化延續。這樣一來,寬容的特征就改變了,從一種“壓迫性”的權力變成了一種“照料式治理的”和“生產性的權力”,如人們可能會和米歇爾·福柯說的那樣——變成了一種對“正常的”和“異常的”作出確定的權力,而“異常的”又被區分為可寬容的和不可寬容的。這種權力的統治不是通過直接限制自由,而是通過有針對性地并且范圍有限地提供自由,不是通過排除活動,而是通過規訓性的同時又是解放性的包含活動。7

與權力的理性化緊密相關而在規范性方面與之相沖突的,是寬容的規范性論證的理性化。在這里,一種日益獨立的對寬容需要的道德奠基以正義之名——以當然首要地針對宗教的、國家的和文明的不寬容,但也針對那些單方面的、等級制的寬容實踐的論戰立場——破殼而出。此外,在道德哲學的視角中,有一種對寬容進行道德論證的自律化趨勢,它不僅相對于宗教奠基,而且也相對于那些落實在關于構成“良善生活”的東西的特定見解上的寬容奠基方式。與寬容思想的發展相伴而行的,不僅有對諸善之見解的多樣性意識,而且也有對這種多元性的合法性的意識。由此,關于“寬容話語”的說法就成為反思性的,并且標志著——借尤爾根·哈貝馬斯的話語概念來說——寬容辯護的話語,規范性論證必須為寬容說話,這種論證相對于處在沖突中的各種信念和價值態度來說具有一種既優越又有約束性的規范特質。因此,寬容的歷史也是對于道德的一種新理解的形成史,對于倫理上、法權上、政治上和道德上的人格認同的一種新看法的形成史——關于人的自我理解的種種規范性要求、各種沖突和不斷的再定義的一部充滿沖突的歷史。8

第一部分對歷史上的寬容話語的呈現遵循一種——如果可以冒險這么說的話——雙重的辯證意圖。首先,問題在于要把寬容話語定位在權力與道德之間的緊張關系領域中,以便在凸顯寬容發展的社會性和規范化動力的同時指出,在權力與道德的此消彼長中,對寬容的要求由對現存寬容關系之合法性的持續質疑所驅動。雙重理性化的歷史揭開了對一種辯護權利的需求的邏輯,在歷史生活形式中,這種權利作為對不寬容或虛假寬容的批判曾是解放性要求的基礎,并且同時在規范性方面,它也呈現為在我看來最具一貫性的、反思—批判性的寬容提法的奠基的地基。由此,這種基礎就既是一種“歷史性的真理”,也是一種“理性的真理”。

其次,在第一部分的進程中,將形成對歷史上可見的寬容提法和寬容奠基方式的系統說明(在第八章得到總結),這一系統說明構成對這些提法和奠基各自的優缺點進行探討的基礎,并且構成一種超出這些提法和奠基的理論的基礎。這種理論的打造將是第二部分的任務。這里要表明的是,一種高階的、在規范性上自律的寬容提法是必須的,這不僅是鑒于關于善的各種不兼容的倫理提法的多樣性,而且也是因為寬容奠基方式的多樣性,與其自身的訴求相反,這些奠基方式是個別的,并且在一種辯證的顛倒中包含著劃界過窄的危險。這種高階的寬容提法正是建立在那種激發著歷史性寬容話語的基礎-法權上。由此產生了一種反思性—道德性奠基的寬容理論的可能性,在其中,除了辯護這一優先性原則本身,沒有別的價值可以構成寬容的基礎。這里存在的就是我所提出的理論的系統性要點:辯護的原則,或者說辯護的權利,在歷史性和體系性兩方面都被證明為寬容概念的核心,因為寬容在本質上關乎對特定的自由或自由之限制進行辯護的理由。對此作出反思性的和遞歸性的澄清,就意味著向寬容基礎之問題的答案邁出決定性的一步。

通過一種獨立于諸有爭議的倫理學說,但卻又可與它們相協調的、在某種意義上“寬容的”寬容理論的觀念,我承接了約翰·羅爾斯在其正義理論語境中發展出的一個核心想法。9但在這里,還存在著一個與羅爾斯的重大分歧,因為上述承接關系將我引向的不是一種“政治上的”寬容提法,這種提法不過表達了一種交疊共識倫理學說的交點,而是一種康德取向的寬容提法,這種提法有一個自律的道德上的基礎,此基礎最終建立在某種特定的實踐理性(進行辯護的理性)道德自律的概念中。

在第二部分,我所提出的寬容提法的內核將首先在一種實踐性的辯護理論中得到闡述。這一理論表明,那些在某個語境中要求交互的、普遍的有效性的規范必須能在該語境中以交互的和普遍的方式被奠基——更準確地說,不能以交互的和普遍的方式被拒斥。借助這種實踐理性原則和交互性與普遍性的標準,作出一種區分的可能性就產生了,即區分在相應的意義上不可拒斥的、道德上有約束性的規范,與人們可以不依賴道德考量而在規范上加以贊成或反對(或者對之冷漠)的倫理價值。在此基礎之上,形成了對寬容問題而言構成性的(konstitutiv)區別:(1)人們完全贊同的、對善的本己倫理提法,(2)普遍有效的道德規范,(3)關于善的其他提法,人們或批判或反對這些提法,但可以(并且必須)寬容它們,因為它們并非不道德,以及(4)那些人們首先不是根據倫理理由,而是根據道德理由譴責的主張,因為這些主張違背了交互性和普遍性的標準。當然,還將加以展現的是:盡管面臨特定的寬容沖突時,在道德規范和倫理價值之間的區分本身就成為了沖突的對象并且必須被再定義,但是就其結構而言,只要相互地得到辯護的寬容是可能的,這種區分在根本上就是不能被質疑的。

這樣一來,變得清楚的是,對他人之為道德上的自律人格的基本尊重,在何種程度上表現為寬容的基礎,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寬容是正義的一種道德上的德行——也是實踐理性的一種話語式的德行。最后,這種提法必須在與那些可選擇的、經典的以及同時代人的寬容觀念和寬容奠基方式的爭辯中得到衡量,并且表明在何種程度上它優于而非劣于它們,這就是說,在何種程度上它有權要求成為一種自律的和優先的理論。

在接下來的一步,我所偏重的寬容的“尊重提法”在認知理論上的意涵將得到專題討論。在這里,前面所致力于的實踐理性概念必須展露它的理論面向:何種倫理上的“真理”的見解——涉及自己的信念和他人的信念——符合規范性的理論?如果姑且提幾種的話,是懷疑論的,相對主義的,可錯論的,多元主義的,抑或一元論的?與規范性方面的討論類似,這里我作出的嘗試是,主張一種高階的關于倫理上的真理要求之自身相對化的知識論見解,這種自身相對化并不導致相對主義,也不依據任何其他個別的真理理論。只要理性在倫理上的真理追問中認識到其本己的有限性,那么,各種“理性的”,而且非常深刻的差異的一個空間就會打開,這個空間允許超出彼此理解的界限來互相理解。在此所預設的道德建構主義(Konstruktivismus)是一種實踐上的建構主義,而非形而上學上的

最后必須追問的是,何種類型的自身關系、何種情感上和意志上的品質與能力標志著一個寬容的人格。結果將會表明,寬容德行并不蘊含任何特定的倫理人格理想,但是的確有一些特定的“堅定”信念和一定程度上能把自己與自己拉開距離——從而能自己寬容自己——的能力屬于它。

在本書最后一章中,我所提出的寬容提法將得到實踐性—政治性的闡釋,并且表明,在這種提法之下,不只是一種為辯護原則賦予政治基底的民主提法,且在該提法外,基于所提出的進路,還產生了一種批判的寬容理論的可能性,這種理論不僅能批判地分析不寬容的形式,而且也能批判地分析壓迫性的規訓性的寬容形式。在此背景下,我們就可以提出關于“寬容社會”的問題,并且能借助一些例子來對之加以討論。所選擇的例子有不同國家涉及宗教的和倫理—文化的弱勢群體狀態的沖突,對同性關系的寬容問題,但也有與極端政治團體的關系。在這些分析中將變得清晰的是,在當前境遇中,寬容概念如何一如既往地具有爭議性,因為不僅寬容的界限仍需討論,而且對寬容的理解和奠基也普遍需要討論。

這是一部關于寬容的論著,但由于概念的復雜性,又不止如此。這部論著同時還處理權力與道德之間的復雜動態,宗教、倫理與政治之間的關系,面臨深刻倫理沖突的實踐理性的能力與界限,以及最后,一種高于這些爭執的道德提法的無可回避性(Unumg?nglichkeit),這種道德提法獨立于(雖然沒有完全脫離)爭議性的評估機制。也許,這就是從對問題的研究中得到的主要教誨:用寬容之眼看待自身和世界意味著,能夠區分人們在道德上可以彼此要求的東西和對人們來說或許更有意義的東西,即關于使一種生活值得過并且成為良善生活的東西的見解。而這就意味著要看到,關于后者存在無盡的爭執,但這種爭執既不必去質疑道德的有效性,也不必去質疑本己信念的真理性或一個社會的一體化(Integration)。這一洞見是寬容概念所代表的理性的貢獻。用一種更抽象的哲學語言來說,寬容意味著正確地理解人們之間的同一與差異。

注釋:

1 Kant,《Was ist Aufkl?rung》, AK. VIII, 40.

2 Goethe,《Maximen und Reflexionen》, 507.

3 《宗教和信仰的自由:一份世界性報告》中所呈現的各大洲60個國家的情形,表明了寬容疑難的無所不在。[Boyle u. Sheen (Hg.), Freedom of Religion and Belief. A World Report.]

4 參見關于亨廷頓同名著作的論爭。

5 Heyd,《Introduction》, 3(“philosophically elusive concept” ).

6 在這里我因循了哈貝馬斯在他的《交往行動理論》中展開的社會理性化的矛盾過程的論題。不過,我局限于權力與道德的關系,這是就該關系對于寬容的發展意義重大而言的。我沒有采納對于哈貝馬斯的全面的社會分析來說核心性的概念組合“系統”與“生活世界”。關于對權力或道德的“理性化”,或者說“自律化”的理解,在上述關聯中也存在重要區別。

7 在《什么是批判?》中,??略谥黧w化與“解除屈從狀態”的此消彼長的理性化的歷史語境中,提出了他對權力和治理以及批判本身的理解。然而,在對法制的或壓制的權力模式的全部批判中,??驴偸窃V諸規訓的和控制的(生命)權力,以至于他很大程度上忽視了這種通過寬容和提供自由來實施權力的方式。這種方式也是一種特殊的權力實踐,因為它在異常事物的空間內還進行了一次二分。

8 在這個意義上,寬容的歷史也是為承認而斗爭(與不同的承認形式的形成)的歷史——正如霍耐特的《為承認而斗爭》——當然,我嘗試借助辯護原則,來重構承認在權力與道德之間的基本的“規范性邏輯”。(A. Honneth, Kampf um Anerkennung.)

9 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說:“政治自由主義將寬容原則運用于哲學本身?!保≧awls, Politischer Liberalismus, 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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