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早期希臘的詩—思之爭
我們知道,歐洲文化的主流傳統是哲學的,而不是文藝的。在由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奠定基礎的歐洲—西方的知識譜系里,哲學一直占據著絕對高位,并且對藝術文化形成暴力壓制之勢。雖然在尼采之前也有少數的歐洲思想家,諸如維柯、哈曼、洪堡等怪異人物,反對主流的理性主義和科學樂觀主義的哲學傳統,試圖重新審視藝術與哲學的關系,但主要受到時代條件的限制,他們在這方面下的功夫多半只具有矯枉過正的意義,而且多半是蔽而不顯的,未成主流,并沒有在當時產生重大的反響。尼采可以說是第一人,他把藝術與哲學的關系理解為現代文化的一個軸心問題,盡管我們下面也會看到他提供出來的“現代文化治療方案”仍然具有某種偏激性。
尼采是從分析希臘悲劇時代的文化狀態入手進行思考的。這方面的文獻材料,主要集中在科利版的《尼采著作全集》第一卷和第七卷上。中文材料尚未完全,除了《悲劇的誕生》和《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之外,還有《哲學與真理》(尼采1872—1876年筆記選)。(2)
古希臘之于歐洲具有特殊意義。按照黑格爾的一個著名說法,一經提到“希臘”這個名字,在有教養的歐洲人心中自然就會引起一種“家園之感”。(3)起于地中海沿岸的古代希臘文明乃是歐洲文化的“本源”。“本源”就是“家園”。雖然經過羅馬人對古希臘文化的過于粗暴的接受,(4)以及后繼時代的基督教化,希臘精神卻始終保持為歐洲文化的生命主線;近代西方文明的形成,更是以復興古典希臘文藝(文藝復興)和希臘理性哲學傳統為前提的。古希臘文化,特別是希臘的文藝和哲學,是近代歐洲人普遍仰慕不已的。
這種敬仰的心情在現代也并沒有消失掉。只不過,自19世紀中期以來,現代西方思想家們出于對西方文明傳統的反思和批判的需要,更多地把目光集中于前蘇格拉底的早期希臘時代,其中最為典型者,我們可以舉出尼采和海德格爾兩位大哲。他們的理由似乎也不難了解:歐洲精神的主體是理性主義的哲學和科學,而哲學和科學的“本根”在古希臘,所以就需要“回到希臘去”,而且尤其是要回到“前蘇格拉底”的早期希臘時代,就是要從“根”“源”處理解希臘理性哲學精神及其產生。在他們看來,歐洲—西方文明的幸與不幸——在今天甚至就是世界文明的幸與不幸了——都要追本溯源,特別是要到前、后蘇格拉底這個歷史轉折點上來加以探討和解釋。這個想法有道理不?
這些現代思想家差不多都設定了一個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完美和完滿狀態,一個文化和人性的理想狀態。尼采甚至這樣斷言:“希臘人沒有發現的許多可能性,現在仍然沒有被發現。希臘人發現了的那些可能性,后來又被掩埋了。”(5)這話可真是說絕了,是一個極端夸張的說法。在他看來,一切歸本于希臘。參照尼采在別處的一些想法,我們可以看出,他在此所謂的“掩埋”,顯然是指從蘇格拉底—柏拉圖開始的對悲劇時代的希臘文化的遮蔽和曲解。尼采對于希臘文化(特別是前蘇格拉底的文藝和哲學)的反思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于此已可明見。而后期海德格爾主張“思想”必須實行“返回步伐”(der Schritt zurück),雖然聽起來玄奧,或不免消極,但根本上亦是文明史/文化史反省和存在史解析工作所要求的一個思想步驟。
我們看到,尼采側重思索了希臘悲劇時代的文藝,而海德格爾則更為關注早期希臘的思想。誠然,尼采也思考了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6)海德格爾同樣也討論過早期希臘的詩(藝術),但兩者的主要側重點的不同仍舊是顯而易見的。這兩位現代思想大家對早期希臘藝術—哲學(詩—思)的重審和重思,在我看來,恰好可以構成一種“互補關系”。至于海德格爾本人是否自覺到他與尼采在此論題上的這樣一種“互補關系”,以及海氏在此課題上的思考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尼采思想成果的影響,我們還不好輕易斷言,其實,這個問題對于“實事本身”來說亦并非十分緊要。事關宏旨的是,尼采與海德格爾從不同的重點入手,切中了人類文化和歷史的一個本源性的問題,即“詩”與“思”的關系問題——以我們的說法,也就是藝術與哲學或者“藝術文化”與“哲學文化”的關系問題。
詩—思的關系問題,或者如我們所言,藝術文化與哲學文化的關系問題,乃是一個古老的問題。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曾借蘇格拉底之口告訴我們:哲學與詩歌的“爭吵”古已有之。這種“爭吵”看起來還是十分激烈而且公開化的,因為當時竟出現了諸如“對著主人狂吠的愛叫的狗” “癡人瞎扯中的大人物” “統治飽學之士的群盲”“縝密地思考自己貧窮的人”之類近乎罵街的話語。(7)柏拉圖在此指的是公元前6世紀和前5世紀(前蘇格拉底的早期希臘時代)在詩人與哲學家之間發生的一場沖突。
詩人(藝術家)和哲學家,這兩類“文人”應該屬于當時希臘城邦社會文化中最有影響力的人群,差不多相當于我們今天流行文化中的“文化明星”了。古希臘早期有個叫阿爾基洛科斯的詩人,是希臘的第一位抒情詩人,相傳他愛上了某人的女兒,但某人死活不允許女兒嫁給他,他就很是生氣,作詩大加諷刺,作完詩到女孩家門口一頓猛唱,致使父女兩人都羞憤自殺了。狠不狠?一個詩人能把別人唱死,這是什么狀況?現在聽起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當然只是一個傳說,但傳說不是無來由的,表明當時詩人是強有力的,也寄托著當時人們或后人對于藝術的理想和要求,是希望藝術有某種強大的力量,甚至要有讓人死去活來的神力——的確,后來荷爾德林還稱詩人是“半神”(Halbgott)呢。
亞里士多德也記錄過一個“明星”故事,他這回說的并不是詩人了,而是哲人赫拉克利特:有一群外來人爭先恐后地來探望赫拉克利特,想一睹這位哲學家的偉岸形象和奇異風采,可他們到來時,卻看到此公正在烘爐旁邊烤火呢,他們大為驚訝,而且感覺到十分無趣和失望,立刻準備往回跑路。這時候,赫拉克利特卻叫他們進來,并且對他們說道:“即使在這里諸神也在場(einai gar kai entautha theous)。”(8)這個看來尋常無殊的故事說明了什么呢?顯然,即使在赫拉克利特時代里(9),哲學和哲學家就已經在社會上占有顯赫的地位了,大有替代藝術和藝術家之勢;雖然哲學家自己未必見得就自命不凡,但公眾卻已經喜歡把他們當作人物來炒作了。于是,在公眾的追隨和包圍當中,哲學家為了享有哲學家的名頭就好像不得不故作驚人之態了。這也許正是哲學和哲學家的命運吧。赫拉克利特說:“即使在這里諸神也在場”——公共意見是不是也會把這話當作故作驚人之態呢?看起來,哲人與民眾的“對立”是由來已久的了。
學者們認為,在公元前5世紀前后,希臘文化發生了從“文藝時代”到“哲學時代”的一大轉變。這種看法大體上是合乎實情的。古希臘歷史上確有文藝繁榮在先、哲學發達在后的事實。公元前6世紀至前5世紀,希臘的文學、音樂、建筑、繪畫、雕刻等藝術樣式都已經達到了繁榮的頂峰,而哲學則是在公元前4世紀才開始成形、繁榮的。如若限于文學來講,希臘文學的各種形式在公元前5世紀之前都已經先后達到了全盛期。最早是神話和史詩,在公元前8世紀之前就已經達到鼎盛;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前6世紀是希臘抒情詩特別發達的時期;至公元前5世紀,希臘悲劇達到了繁榮期。之后,在柏拉圖時代以及之后的希臘文化中,幾乎再也沒有出現偉大的詩人和悲劇作家,而只還有一些喜劇作家了(從悲劇至喜劇的文藝樣式轉變,對于希臘文明來說有轉折性意義)。希臘文藝至此可以說已經失去了它的輝煌,希臘人的詩性創造力漸漸衰落了,代之而起的是哲學和科學的事業和成就。
舉個例子來說,傳說中的盲詩人荷馬活動于公元前9世紀至公元前8世紀,而同樣傳說中的“哲學之父”(第一個哲學家)泰勒斯的盛年期則在公元前590年,比傳說中的詩人就要晚得多了,也比有史料記錄的詩人晚出。而且總的看來,前蘇格拉底的早期思想家(通常所謂的“早期自然哲學家”)在數量和影響上,也是明顯不及早期詩人的,處于相對弱勢地位。(10)我們認為,這種情況不可完全歸咎于史料記載和認知方面的欠缺,而必須從文藝(詩)與哲學(思)的各自特性以及兩者的關系入手來加以探討。
根據現有的文獻來看,前蘇格拉底的思想家們(哲學家們)對詩人們確實沒有表現出什么好感。我們看到,赫拉克利特(公元前504年或前501年)有兩個殘篇攻擊詩人,其中一個殘篇陰陽怪氣地指責詩人赫西俄德:“赫西俄德是很多人的老師。他們深信他知道得最多,但他卻不認識晝和夜。本來就是一回事嘛!”(殘篇第五十七)另一個殘篇斥責詩人荷馬,語氣更顯得“兇狠”了:“應該把荷馬從賽會中趕出去,并且抽他一頓鞭子,阿爾基洛科斯也是一樣。”(殘篇第四十二)愛利亞派的哲學家克塞諾芬尼(約公元前565—前473年間)的一個殘篇則直接道出了詩人們的不端行徑或罪責所在:“荷馬和赫西俄德把人間認為無恥丑行的一切都加在神靈身上:偷盜、奸淫、爾虞我詐。”(殘篇第十一)(11)
眾所周知,荷馬是傳說中最早先、最偉大的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則是希臘文學中第一位有真名實姓的偉大詩人,其地位僅次于荷馬。這兩位詩人可以說是燦爛輝煌的古希臘文藝的象征,但竟然在早期希臘的思想界受到如此嚴重的敵視,誠如現代美學史家鮑桑葵所言,“古代宗教的優美文學在最睿智的早期哲學家中竟然遭到毫不留情的譴責或寓言式的曲解”,(12)著實匪夷所思。持有悠悠懷古心情的現代人幾乎難以同情和理解這樣一種敵視態度。或問:這種敵視態度的原因何在呢?為什么早期思想家要攻擊早期詩人?難道生活在希臘輝煌藝術世界中的早期思想家都是一些詩歌和藝術的白癡嗎?早期希臘的詩—思之爭(柏拉圖所謂的詩歌與哲學的“古老爭論”)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人們一般是從神話與反神話的角度出發來說明早期希臘時期的詩—思之爭的,認為早期詩歌的基本成分是神話,而早期思想/哲學一開始就是以非神話性的形態出現的,所以兩者勢必構成沖突。我們先有必要對這種通常的解釋做一番簡介。
我們知道,與其他古老文明類似,希臘文學的最早成就也是神話和史詩。希臘神話最初主要是以口頭形式流傳下來的,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古希臘人“口頭流傳”或“說唱文化”的高強本領(所有古老文明均有此現象);后散見于《荷馬史詩》、赫西俄德的《神譜》以及古典時期的其他各類著作中。古希臘神話主要包括神的故事和英雄傳說。荷馬的兩部英雄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成了后來希臘城邦時期公民教育的基本材料,希臘人從中汲取知識,接受教化。古希臘文藝充滿了神話內容。希羅多德有一句名言:荷馬和赫西俄德創造了希臘的神譜,并且決定了希臘信仰的諸神的形態和屬性。一方面,早期藝術的神話內容并非詩人和藝術家們的臆造,而是漸漸擺脫了野蠻狀態的早期民族心理的反映;而另一方面,這種民族心理的形成和發展又離不開早期的天才詩人。這些早期的天才詩人創造了一個“美的世界”,共同鑄造了早期希臘人的生存形式和生活世界。
鮑桑葵指出,希臘詩歌和造型藝術的創立可以被看作介于“民間實用宗教”與“批判性的或哲學的反思”之間的一個中間階段。(13)一方面,哲學的反思也只有在早期詩人創造的世界的基礎上才可能形成,而另一方面,“反思”的特性就是批判性,它必須對早期藝術以及由之規定的早期希臘人的生活世界做出批判性的分析。在這種意義上講,哲學與藝術——思與詩——必然要呈現為一種對抗和沖突。
早期希臘思想家對于早期藝術的態度,似乎主要表現為對藝術中的“神人同形”的內容的敵視,例如對荷馬、赫西俄德的攻擊。“在諸哲學學派之前或以外,希臘人的觀念世界完全沒有二元論的色彩。”(14)希臘人把各種事物都看作同質的。神并非超自然的、無形的,相反地,神的真身就是人形。所以,謝林曾指出,在荷馬的詩歌中沒有超自然的力量,因為希臘的神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正是由于沒有這種二元論的觀念,希臘藝術世界中的神是多神/諸神,而非一神。然而,哲學和哲學家的追求和主張則與此相反。最早的伊奧尼亞的哲學家們就已經形成了“一切是一”或“一是一切”的直觀經驗。(15)愛利亞派的一神論主張和關于“存在—非存在”“知識—意見”的區分,實際上已經開創了本質—現象的“二元論”的觀念傳統。在哲學的這樣一種生長過程中,必須要發生對藝術世界的沖突抑或“超出”。
對此問題,鮑桑葵還提供出另一種解答。他認為,藝術再現的詩意方面,亦即創造性方面,之所以沒有能夠在古代希臘受到應有的重視,個中原因有二:首先,一切思考力不成熟的人都往往按照實在性和功利性來進行評判;其次,希臘人對任何不能用可見方式加以模仿的事物都不予相信。(16)不過,鮑桑葵這里的想法能否成立是可以懷疑的。他實際上先已預設:在人類精神史的進步鏈條上,古希臘文明相對于現代文明是較低級的階段。現在看來,這樣一個黑格爾式的歷史主義假定當然是有問題的。
我們必須認識到,思想史上對前蘇格拉底的詩—思之爭的解釋多少都帶上了一點后蘇格拉底的色彩,許多解釋的合理性和真實性是可以質疑的。討論的困難也在于材料的缺失,因為可資利用的文獻多半是后蘇格拉底哲學家們記載下來的,也就是說,是經過后蘇格拉底的哲學家清洗、加工過的。因此,如何構造一個關于前蘇格拉底藝術文化與哲學文化之關系問題的解釋空間,就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了。也許在這里,光憑借知識和材料是不夠的,更需要的是思想的膽識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