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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銹蝕的錨

東海的風,一年四季都帶著咸澀的濕氣,吹在望潮岙破敗的碼頭上。天剛蒙蒙亮,灰青色的海面粘稠地起伏,拍打著岸邊幾艘油漆剝落、鐵銹斑斑的舊船幫子,發出空洞又疲憊的悶響。這些曾經是村里驕傲的機帆船,如今像被遺忘的巨獸骨架,沉默地趴窩著,與遠處海平線上那些線條冷硬、燈火通明的宏發漁業公司大船,劃開了一道刺眼的界限。

在這些鋼鐵廢墟旁,泊著一條孤零零的小木船。船身被桐油反復涂抹過,顯出深沉的褐色,卻掩不住木板接縫處細微的龜裂和幾處顏色略新的補丁。船頭歪歪扭扭刻著三個被歲月磨蝕的字——“浪里燈”。它太小了,在龐大的廢棄鐵船和遠處模糊的巨輪剪影里,像一枚被隨手丟棄的舊貝殼。

陳四海就坐在“浪里燈”旁邊一塊冰冷的水泥墩上。他佝僂著背,像海邊一塊被風浪啃噬了千年的礁石。古銅色的皮膚緊裹著嶙峋的骨架,上面刻滿了比漁網紋路更深更密的溝壑。灰白色的短發茬子,硬得扎手。他的手指粗短,關節腫大變形,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黑泥和漁網纖維的碎屑。此刻,這雙布滿厚繭和老繭的手,正靈巧地穿梭在一張破舊的尼龍漁網間。梭子在他指間翻飛,動作精準、機械,帶著一種浸入骨髓的熟稔,每一次穿插、打結都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只是那力道下,壓著沉甸甸的東西。

里屋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像破舊的風箱在拼命抽拉,扯得人心頭發顫。咳嗽聲在清晨死寂的碼頭邊顯得格外刺耳,也撕扯著陳四海臉上每一道緊繃的皺紋。他修補的動作頓了一下,指關節捏著梭子,微微泛白,又繼續,只是更沉了。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沾著不明污漬舊中山裝的瘦小老頭,提著一個印著紅十字的破舊藥箱,從低矮的石屋里鉆出來,是村里的赤腳醫生老吳。他走到陳四海身邊,渾濁的眼睛掃過那張破網,又望向灰蒙蒙的海,重重嘆了口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四海啊,阿秀這病…唉,藥石難醫,根子在心上啊。”他頓了頓,用腳尖無意識地蹭著地上的碎貝殼,“濤娃子那筆債…就是扎在她心口窩上的一根刺,拔不出,爛不掉,日日夜夜地磨啊…”

陳四海沒抬頭,只是梭子穿行的速度,又慢了一分。老吳的話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漫過他試圖封閉的心堤。兒子陳濤,那張帶著不甘和倔強的年輕臉龐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為了在宏發公司擠壓的夾縫里掙口飯吃,也為了證明他這“老古董”父親錯了,濤子咬牙借了宏發一大筆錢,買了臺二手柴油機想給“浪里燈”裝上,搏一把。結果呢?近海早就被那些拖著巨網、能把海底犁平的鋼鐵怪物掏空了。濤子連利息都還不上,最后只能紅著眼,在阿秀絕望的哭喊和他自己無聲的注視下,背著一個破蛇皮袋,踏上了去城里工地的路。債務,像山一樣壓在了這個只剩兩個老人的破屋上。

“老陳!陳四海!”

一個突兀的、帶著點刻意拿捏腔調的聲音刺破了碼頭的沉悶。一輛沾滿泥點的黑色轎車停在碎石路邊,車門打開,下來兩個人。前面那個四十來歲,肚子把廉價的西裝撐得有點緊,頭發用發膠抹得油光水滑,一絲不茍地向后梳著,正是宏發漁業公司的張經理。他身后跟著個面無表情、身材敦實的年輕人,是他的跟班小趙。

張經理皮鞋踩在碎石上,發出咯吱的聲響,臉上堆著職業化的、冰涼的假笑,徑直走到陳四海面前,手里還裝模作樣地捻著一串油亮的珠子。“找你幾回了,老陳。”他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喏,今天月底了。”他朝小趙努努嘴。

小趙立刻從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還有一把小巧的金屬算盤。算盤珠子被張經理撥弄得噼啪作響,聲音清脆得刺耳。“連本帶利,這個數。”他報出一個冰冷的數字,像在念判決書。“你那點破家當,也就這條小船還值當點破爛錢。”他腳尖隨意地踢了踢“浪里燈”的船幫,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船身輕輕晃了晃。“簽個字,船抵債,大家都省事,你也好安心伺候你那個病婆娘,是不是?”

海風卷起陳四海灰白的發茬,他依舊低著頭,修補著那張似乎永遠也補不完的破網。只是捏著梭子的那幾根手指,骨節因為用力而繃得發白,皮膚下的青筋虬起,像幾條憤怒的小蛇。他沉默著,像一塊浸透了海水的礁石。

張經理等了片刻,沒等到預想中的哀求或憤怒,只有一片令他有些惱火的沉默。他臉上的假笑淡了些,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和嘲諷:“怎么?還惦記著你那點老黃歷的本事?聽說…”他故意拉長了調子,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鉆進陳四海的耳朵,“…你想去‘龍王怒’碰碰運氣?找那條傳說的金鱗馬鮫?”

陳四海的動作,終于徹底停住了。

張經理嗤笑一聲,那笑聲像夜梟在叫:“哈!老陳頭,醒醒吧!那都是哄三歲娃子的鬼話!那地方,公司的大船都不敢輕易去!就憑你這艘……破木頭盒子?”他指了指“浪里燈”,又指了指陳四海佝僂干瘦的身軀,“去找死嗎?”

陳四海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深陷的眼窩里,渾濁的眼白布滿了血絲,可那瞳孔深處,卻像風暴來臨前的海面,壓抑著翻涌的墨色,沉淀著無邊的滄桑,此刻,一點微弱的、卻異常執拗的光,如同穿透厚重云層的最后一道閃電,倏地燃了起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眼神,像淬了火的魚叉尖,直直地釘在張經理那張油滑的臉上。

張經理被他看得心頭莫名一悸,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隨即又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惱怒。他收起算盤,把合同往小趙手里一塞,色厲內荏地哼了一聲:“行!你骨頭硬!我等著看你拿什么填這個窟窿!”他轉身走向轎車,皮鞋踩得碎石亂響。

車門“嘭”地關上,引擎發出一陣難聽的嘶吼,卷起一陣嗆人的塵土,開走了。

碼頭上只剩下海風嗚咽,和里屋阿秀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陳四海的目光,越過破敗的碼頭,越過那些銹蝕的鐵船,投向遙遠的海平線。那里,海水呈現出一種更深、更沉的靛藍色,翻滾著不祥的漩渦——那是漁民口中代代相傳的禁地,“龍王怒”的方向。

他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攥緊了那枚冰冷的梭子,仿佛攥住了命運的咽喉,又像是攥住了風暴中唯一的浮木。眼底那點被“找死”二字點燃的光,在渾濁中,無聲地、倔強地燃燒著。

版權:創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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