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個晝夜之后,老人離開了。當時的一陣劇咳讓年邁的女仆破門而入。咳聲很快低緩下來,老人一雙大睜的眼睛仰向上方,嘴巴大張,一直搭在舒莞屏胳膊上的左手松開了。女仆哭起來。舒莞屏看著窗外木瓜樹濃重的輪廓:“此事不要驚動舒府,由西營料理,你和院公最信得過的幾個,咱們一起。”他平靜的聲音連自己都有些意外。女仆跑去。他把老人的左腿挪正一些,用斗篷蓋好。
舒莞屏于第七日離開西營。他計劃中的第一個落腳地是煙臺。啟程是凌晨五時,整個西營一片漆黑,騾車駛出大門。上車前與上年紀的女仆擁抱,她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衣服。她讓身邊的男童上車,他沒有拒絕。這一程需要兩天一夜。上路后感到無法抵御的困倦,這才記起十多天沒睡一個好覺。過了膠萊河,一直在打盹。天黑下來,車夫商量夜宿,他答應了。路邊客棧無法洗浴,只好睡下。他困極了。剩下的半程容易一些。進入城區直奔那座蔥綠的小山,車子緩緩停在了順德飯店。這是他熟悉的全城最豪華的客店。車子回返,他交給車夫雙倍的銀子,然后牽住小童,說:“我們還會在西營相見!”
他要在順德飯店等候船期。看了一下去上海的輪船班次,離開船的日子還有七天。時間太久了些。這樣想著,首先洗了個熱水浴。他在寬大的柳木浴盆中仰臥,閉著眼睛。西營老院公臥榻前的三個晝夜回到眼前。沒有淚水,已經流盡。院公說得對,自己現在已是成人。七天后即要開啟水路,抵滬,而后抵穗;一年后修完同文館全部課程,等待自己的將是全新的人生。前屆生員有的進入洋行,有的做了府衙譯員,還有的出使西洋。他做夢都想出洋。
入睡前打開那個樟木盒,取出層層包裹的硬殼紙筒。啊,好一個白馬女子,飄飄長發,刀劍與裹腿。這雙眼睛正凝視自己。他此刻與之對視,覺得畫上那雙潤澤的雙唇就要嚅動。嘴角透著悍猛和倔強。是的,這是一個女響馬,還是一個“大公”。睡得有些早。他坐起,想到了保齡球館。
與上次一樣,只有一個球道被占據。那是兩個打扮講究的男子,像富商,又不像一般的半島人士。舒莞屏注意到他們抽雪茄,旁邊的小圓桌上放了兩杯咖啡。那種氣味好像讓人瞬間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它的名字叫“遠方”。果然,那兩個人說起了英語,磕磕絆絆,眼角不時瞟來一下,顯然有什么隱秘。舒莞屏抿嘴低頭,不想漏掉任何一個單詞。“Where is the company?(那個公司在哪里?)”“Who is the man over there?(那邊的人是誰?)”最后一句顯然是指自己。他聽下去,手中的球垂直掉在了球道上,發出“咚”的一聲。天哪,他們說到了“萬玉”!兩個人看他彎腰撿球,又小聲說下去。如果沒有聽錯,他們在談一筆洋行的火器生意,將在兩天內去那個神秘的地方:“老萬玉家”。“家”字聽來好生親切,一下子沒了距離感。
那兩個人離開球館不一會兒,舒莞屏也要回了。他發現圓桌上遺落的煙盒,看了看,里面還有幾支。在柜臺前,他把煙盒交給侍童,說是客人落在球館里的。侍童往二樓走去。在走廊拐角,侍童“篤篤”敲門。巧極了,這正是幾年前自己住過的那個套間。
睡前舒莞屏又看了幾眼“女子策馬圖”。他無法躲開這雙美目。輕撫畫面,又看它的背面:緊致的棉麻布料,不是一般的紙張。“這是她身邊的人一筆一筆畫出的。”老院公的話猶在耳旁。用筆太過細膩,結膜,眼睫,頸間肌膚,一切楚楚動人。畫中人,按老院公的推算,已年屆四十,而這幅畫上的人至多有二十歲。她這樣的年紀,卻擁有一支無堅不摧的勁旅,成為官軍聞名喪膽的人物。她的目光掃來,就像一束轉瞬即逝的電光。“她的馬一定快極了。”他咕噥一句,將畫收好,移入樟木盒中。
睡得很沉。最后是一個夢將他驚醒:一片幽深的泛著白沫的黑水,氣泡翻騰,刺鼻的硫磺味兒。他極力掙扎,想游出去。一只身量巨大的動物游過來,黑鰭,肚腹松軟,下體長滿棕色毛發。它頭顱仰起,露出幾顆板牙,雙目如同懸鈴。這張猙獰的臉分明是舒員外。他急急躲閃,后邊緊追不放,“舒公子,屏兒!我要將你拿了!”伸開的鰭就要觸到的一刻,他猛地醒來。長時間坐在床上,心跳如鼓。
早餐在一個包間里,中間由幾扇雞翅木屏風隔開。鄰桌話語低低,口吻聲氣和飄過來的咖啡味,讓他知道是保齡球館遇到的兩個男人。他格外留意,因為昨夜從他們那兒聽到一個驚心的名字。這會兒他們在商量動身的日子,好像在等一個人。“這位先生一直是準時的。他的船不會延期。不過我早晨看了天象,以我的估計,要變天也說不定。他能趕在大風前就好了。”“會的,這是一筆大買賣。和上回一樣,八成金子,兩成煙土。”“是啊,跟老萬玉打交道,我一百個放心。”
兩天后,舒莞屏發現大堂里多了一個洋人:藍眼金發,年紀和亨利差不多。夜里,在保齡球館再次遇到這個洋人。舒莞屏估計兩個男子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人。三個人說話聲音不高,摻雜了不少洋語,只要事涉隱秘,他們就用這種語言,偶爾輔以手勢。舒莞屏大致還是聽得明白:三個人于一兩天內動身,那邊有人迎接。他一想到這幾個人很快就要抵達那個秘境,去見那個傳說中的“老萬玉”,心頭就有一種揪扯的感覺。說不上是急躁還是憂慮,或許還有嫉妒。他在心底默念那個名字,輕輕吐出的卻是:“吳院公!”
第二天,那三個人消失了。顯而易見,他們去老萬玉家了。整個順德飯店一下變得空曠起來。還有四天才能開船,只得耐心等待。翻看那本辭典,還有,忍不住再看那幅畫。女子的目光已太過熟悉,可他每次總能從畫筆的細節中發現更新的東西。他甚至推敲起她腰上弓箭的大小,以判斷這究竟是一件飾物,還是殺敵的利器?還有那把劍。結論當然是后者。剩下的時間仰躺床上出神,讓思緒執拗地離開兩個地方:西營和舒府。他不敢猜測和預想那里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事情。百年府邸隱秘太多,愛恨太多;就在幾天前,忠耿的老院公又吐露了至親血仇,一個驚天陰謀。他一陣戰栗,將身子蜷在被子里。天剛入秋,卻有一種不可抵御的寒意襲來。果然,他聽到了窗外呼叫的北風。
侍童送來一個壞消息:因為風暴來襲,去滬的船期要大大推延。“多久?一個禮拜?”“客官,對不起,我問過了,碼頭那邊說是遇上‘北煞風’了,至少半月才能開船。”他心底發出泣哭一樣的哀號:“天哪,我得困在這里了,我沒處可去,既回不了舒府,又回不了西營。糟透了。”他沒有說出,只咕噥一句:“That is all right.(沒事兒。)”侍童看著他,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他想起了剛剛離去的那三個人,啊,如果沒有聽錯,他們已經去了老萬玉家。天哪,真是這樣。既然離啟航的日子還遠,我何不趕在這段時間完成一次必要實現的、至為重要的旅程?如此一來,既是踐行老院公的心愿和囑托,又可滿足自己巨大的好奇心。“不過是一來一去,一個大男人沒什么可猶豫的,我在‘北煞風’結束時趕回便是,不會誤了船期。”他心中默念,下一個決心。
他找到侍童,想找一份地圖,認為這樣體面的飯店也許會有。果然,侍童拿來一張最新的海域圖,那是甲午海戰第二年的石印版,繪制了萊州灣西部至黃海西岸的半島,島嶼岸線分布,特別是河流與沼澤標注清楚。因為同文館開設的地理及航海測算課程,這張圖在他眼里還算簡易,一些符號及文字即刻還原為蒼茫的沙礫、水流和叢生的蒲葦檉柳。他似乎望得到沖積漫灘上,那些只腿獨立的水鳥。他手夾一支鉛筆,用尺子在圖上度量,隨手在另一張紙上繪記。他估量了一下,從這座黃海與渤海分界處的城市動身,沿海岸西行,乘一輛驛車,只需兩天半的時間即可抵達那條“界河”。它是穿過大片山地的一條季節河,幾百年間一直是響馬蜂起之地。河西的大片土地,從山嶺平原再到沿海所有村鎮,而今都是老萬玉的轄區。那片復雜而遼闊的土地有一個共同的主人,關于這個人,最多的是離奇的傳說,只很少見到她的真容。
侍童為他端來一杯咖啡。他的目光一直在那張圖上,說了句“好極了”,接過杯子。從界河往西,在黃河入海口東西幾百公里的岸線上,有大大小小的河流入海,形成了參差交錯的沙堡島。最大的幾個沙堡島已建成海邊要塞,“老萬玉”,那個赫赫有名的“大公”和“元帥”,就在其中的某座島上。他想象那個地方:燈燭高懸,花帳低垂,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戒備森嚴,一個姣美的、英氣逼人的俠女,在樸拙而又輝煌的宮殿深處。“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怎么才能見到她呢?”一句詢問險些脫口而出。他對前幾天的錯失良機有些惋惜:如果給三個人使上足夠的銀兩,他們會不會攜他同行?這樣一想,馬上搖頭苦笑。不會的,那是一些厲害的江湖人士,不會將幾把銀子放在眼里。他抬頭看著侍童,問:“那三個人,就是住在廊角的貴客,還有一個洋人,他們離開時騎馬還是坐車?”“啊,是驛車,那種車子才快。”他盤算著,有了一個主意,摸出一些銀子:“我也想賃一輛驛車,不過要找同一輛車和同一個車夫。”侍童看著那包銀子,眼睛亮了。
飯店有租賃車馬的便利。侍童因為不菲的銀子,很快為舒莞屏辦理完畢,告訴他:那輛騾轎已經返回,車夫休息一天即可上路了。他對侍童說趁航船啟程前出去玩些日子,絕不會誤了船期。第二天一早,那輛驛車停在了飯店門口。駕車的是一位臉色陰沉的瘦子,舒莞屏對他說:“你對那條路熟稔,我才特意找你。就沿原路去他們下車的地方。到站后我會再加雙倍的銀子。”車夫拱拱手:“在下自然愿意。可那三個人在東岸歇息一夜,還要過河哩。我只能把你送到那個客棧了。”他點頭應允。
車子有些顛,舒莞屏已經習慣。他記起了三年前的騾轎,比這輛還要顛簸。那次隨車的兩位女子都是瘦瘦的長臉,高個子,打裹腿,分明是膘野模樣,自己卻誤識為院公身邊俠女。這會兒身旁還是那個柳條箱包,里面除了幾本書和換洗的衣物,只多了一個樟木盒。還有,他貼胸的口袋里放了老院公的一封信札。車子從城街穿過,風很大。車夫忍不住抱怨,認為這樣的天氣實在不宜遠游。
第一夜宿在一個鎮子上,這兒離海岸至少百里。車子穩穩地停在一家客棧里。車夫在這兒熟門熟路,與前來招呼的伙計斗嘴,又拍打柜臺領班的后背。舒莞屏自己取放柳條箱包,一直不讓它離身。客房寬敞,家具陳舊。到了半夜,單薄的臥具難以抵擋襲來的寒意,使人想到此地畢竟是半島腹地,從地圖上看就像伸入海中的一個犄角,三面浸入大海。因為太冷,舒莞屏凌晨醒來再也沒有入眠,在床上待了一會兒,索性去了外廊。天上星辰閃爍,北風比白天要小。他料定這場“北煞風”有點虛張聲勢,也許比預計的時間要短,航船啟程的日子說不定還會提前。他想到這里有些急切,疑惑自己的這次出行是否過于草率。不過那個磁石般的沙堡島群落、居于其間的女子,誘惑力正隨著他接近界河而變得強韌。離天亮不遠,客棧院里隱約可辨車輛的輪廓:幾個人抬著沉沉的東西,正往驛車轎廂下面塞。那里用來貯物。有人舉著一盞燈籠過來,照亮了弓腰歸置東西的車夫。舉燈的人小聲叮囑什么,車夫點頭。這些東西大概要交到下一個站點。天大亮了。
上路后,因為一夜少眠,舒莞屏忍不住打起瞌睡。他發現車夫毫無困倦,揚鞭昂首,像趕赴一場喜宴。午餐在路邊小店用過,然后啟程。越是往西越是靠近海岸,這從風中的腥味和翩飛的水禽便可知曉。一種泥腥氣從大片水汊蒲草中發出,車子已經行駛在最荒涼的東部邊緣。太陽偏西,不出預期,他們將在黃昏時分駛入那個客棧,舒莞屏準備在那里歇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渡河。他問到那三位客人,車夫應道:“他們的一路可沒有我們順,想想看,三個人嘛,車子不如今天輕快。好在離‘老萬玉’的地盤不遠了,你今夜會睡個好覺。”“啊,聽說那是個有名的女響馬。”車夫斜來一眼,“哼”了一聲:“不止一撥官家探子想打河西的主意,都給宰了。”聲音像刀子。舒莞屏吸一口涼氣:“都是傳說吧。”“傳說多了也就成真。我跑車多年,實話告訴客官,誰都不是‘老萬玉’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