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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將詭辯家駁得啞口無言

(336b-357a)

蘇格拉底的問題墮入沉重的沉默中。色拉敘馬霍斯意識到,他的時刻來臨了。在此前的討論中,他多次被想要參與其中的強烈欲望折磨。但周圍的人阻止了他,因為他們想跟上辯論的思路。這一次,因為問題回到原點令眾人萬分驚愕——這回歸的確來得十分意外——,色拉敘馬霍斯趁著眾人的慌亂,擺脫了別人強行命令他保持的平靜,繃緊全身肌肉,蜷縮起身體,像一只即將揮出巨爪的野獸一般,大步走向蘇格拉底,準備把他撕裂并生吞。蘇格拉底和玻勒馬霍斯吃了一驚,向后退了兩步。“野獸”走到房間中央后,向眾人投去兇狠的目光,隨后開始說話。聽他說話的聲音,仿佛大廳高高的天花板、落地玻璃窗、棲息在帆船上的夜晚和整個世界都向他傳遞了驚雷的力量:

“這個蘇格拉底,嘮嘮叨叨、胡言亂語折磨了我們那么久!一邊輪番拿蠢話糊弄我們,一邊又互相吹捧,你們這是干什么呢?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正義,就不要再提空洞的問題,也不必因為駁倒了一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無名小卒就得意洋洋。提問容易,回答就沒那么容易了。請一次性跟我們解釋清楚,你自己是怎么定義正義的。別來跟我們瞎扯說正義就是正義以外的一切東西,是責任,是效用,是好處,是利潤,是利益,等等等等。把你的想法確切清晰地告訴我們。因為我可不像這些在你的馬戲團里跑龍套的演員,我受不了你的連篇廢話!”

聽到這些話,蘇格拉底表現出——或真的感到?——驚懼。他盯著色拉敘馬霍斯看了一會,就像人們在雪夜里碰到狼時常做的那樣。這頭狼可能會用它那雙殘酷的眼睛看著你,于是——鄉下的老婦人說——人們就會變得默不作聲。隨后他用有點顫抖的聲音緊接著說:

“幸好今晚讓我第一個碰上你,兇猛的雄辯師!我差點說不出話來了!我還是想試試哄騙一下這頭狼,剛才它像撲向瀕死的羊一般撲向了我們的對話……親愛的色拉敘馬霍斯,別生我們的氣!要是玻勒馬霍斯和我在討論這個問題時完全弄錯了,你知道我們不是故意的。假設我們是淘金者,像西部片中演的那樣,頭戴大帽子,諸如此類,你總不至于認為,腳泡在水中、手拿篩子的我們會把時間浪費在互相鞠躬上,說些‘您先走,親愛的同行!’之類的話,導致最后什么都沒有找到吧?現在我們正在尋找正義,它可比一堆金子重要多了。你認為他和我,我們只會沒完沒了地寒暄,卻不能用最嚴肅的態度讓正義的理念顯現嗎?當然不是!絕不可能是這樣的。最好的假設是,我們之所以這樣做,僅僅是因為沒有能力找到正在尋找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我要跟你,也跟所有像你一樣的能人說一句:與其打擊我們,不如同情我們!”

這段長篇大論結束后,色拉敘馬霍斯爆發出一陣挖苦的笑聲,笑聲令在場的人都瑟瑟發抖:

“我果然沒有說錯吧,該死!著名的蘇格拉底式諷刺又來了!我早跟旁人說過了,我早跟他們預言過了:蘇格拉底永遠不會答應回答別人。他會想盡辦法冷嘲熱諷,千方百計避免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以海格力斯之名起誓,我早跟你們說過了!”

“那是因為,”蘇格拉底打斷他,“你是個了不起的智者,說預言時極其用心。如果你要問一個人,如何在計算中得到12,依照我對你的了解,你一定會補上幾句:‘朋友,千萬不要跟我說是二乘以六,或者三乘以四,或者二十四除以二。更不要說是十一加上一,或八加上四,或者像那個可憐的康德那樣寫成七加上五。不要向我提供這一類的愚蠢答案?!鋵嵞阈睦锖芮宄?,有了這類限制,任何人都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但是你的對話者也有權向你提問。比如:‘哦,心思縝密的色拉敘馬霍斯,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禁止我用被你禁止的答案進行回答?可是如果這些答案中有一個甚至幾個是正確的,那么你那秘而不宣的意圖到底是什么呢?是讓我說真理以外的東西嗎?’你怎么回答這個假想的對話者的問題呢?”

色拉敘馬霍斯并沒有被這番話擊垮:

“很簡單:同正義問題到底有什么關系?每次一看到自己的馬要輸了,你就只會再換一匹馬,你一貫如此?!?/p>

“有關系!我的12和我的正義是同一個馬廄中的馬。不過先假設這其中沒有任何關系吧。如果你的對話者認為這其中有關系,你覺得他僅僅會因為你的禁止,就改變他信以為真的答案嗎?”

“真是活見鬼!你也想這樣做吧!你想用我禁止你使用的詞匯來定義正義!”

“有可能。如果我經過嚴密、辯證的考察,認為這是合適的詞,我就會這么做?!?/p>

“責任,合適,利益,好處……真是亂七八糟!你就靠這些廢銅爛鐵來堵住你演講中的漏洞嗎?真是見鬼!如果我向你證明,首先,存在一個你可能想都沒想過的答案,其次,這個答案會令你們翻來覆去說的蠢話變得毫無意義,你會對自己下怎樣的判決?”

“一無所知的人必須承受的判決:拜那個知道的人為師。我判處我自己接受這樣的懲罰?!?/p>

“你不會遭受很大損失的,”色拉敘馬霍斯陰陽怪氣地說,“除了拜我為師,你還得付我很多錢?!?/p>

“等哪天我有錢了,假如哪天我能有錢的話……”

但是有錢人家的兒子格勞孔不希望正在醞釀的對抗因為錢的問題而受到拖延:

“您什么都不缺,蘇格拉底。而您呢,色拉敘馬霍斯,如果您要的是錢,那行!我們所有人都會為蘇格拉底募捐的。”

“正是如此!”色拉敘馬霍斯發出噓聲,“好讓蘇格拉底用他那慣常的把戲來損害我:自己從不回答,讓別人回答,把他的話碾得粉碎,把他駁倒,然后就大功告成了!”

“親愛的,”蘇格拉底平靜地打斷他的話,“你要我如何回答呢?因為第一,我不知道,第二,我畢生都在說,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無所知這件事,第三,就算我知道并且說我知道,我仍會保持沉默,因為某個高人——也就是你——事先已經禁止我針對這個問題給出我認為合適的回答。應該說話的是你,因為第一,你說你知道,第二,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來吧,別再讓我們三催四請的了!如果你說了,我會很高興,而且你也能證明你沒有蔑視格勞孔和他朋友的愿望,他們很渴望受到偉大的色拉敘馬霍斯的教導?!?/p>

格勞孔和其余所有人都隨聲附和,他們懇請色拉敘馬霍斯作出讓步。色拉敘馬霍斯顯然很想答應請求,因為對于大家正討論的“什么是正義?”這個問題,他確信自己那震撼人心的回答一定會為他贏得陣陣喝彩。但他假裝繼續糾纏蘇格拉底,要他回答問題。這樣又糾纏了好一會,最后他終于妥協了,并說了如下這番話:

“蘇格拉底式‘智慧’的典型表現:他號稱不是任何人的老師。可是,在偷竊別人知識時,他永遠會說‘到’,卻從來不說‘謝謝’!”

“當你說,”蘇格拉底反唇相譏,“我從別人那里偷師時,你說得完全正確。當你宣稱我從不表示感謝時,你就說錯了。當然了,我的確不交學費,因為我既沒有美金,也沒有歐元,也沒有德拉馬克,也沒有日元。但我從不吝嗇贊美之辭。事實上,一旦你回答了我們的問題——直覺告訴我,這個答案會令我們所有人吃驚——,你就會明白,我會對那個能言善辯者報以怎樣熱烈的贊賞?!?/p>

色拉敘馬霍斯于是筆直朝前走了幾步,像沉思中的皮提亞那樣閉上了眼睛。被陰影占據的天井里,是一陣出奇的沉默。

“聽著,聽好了。我認為,正義是而且只能是強者的利益?!?/p>

說完朝蘇格拉底投去壓倒一切的目光。然而,沉默在延續,因為矮小又大腹便便的蘇格拉底圓睜著雙眼,低垂著雙臂,好像一條看到別人遞過來一小塊南瓜的狗。

色拉敘馬霍斯有些不高興:

“怎么沒聽到你那大名鼎鼎的贊歌?你怎么像條鯉魚一樣不吱聲?你真是個蹩腳的玩家,完全無法為對手的勝利而高興。還說自己是最有智慧的人呢!向他致敬!”

“對不起,但我首先得確定自己是真的理解你了。我們一起來看看。你說:‘正義是強者的利益?!@句話的確切意思是什么呢?以一個自行車手為例。假設他在騎車登山時是最厲害的。假設他的利益是在臀部注射興奮劑促紅細胞生成素,好騎得更快,并且粉碎所有記錄。你總不至于說,既然正義是強者的利益,那么正義對我們來說就是毫不留情地在自己屁股上扎針吧?”

“你簡直太無恥了,蘇格拉底!你先是曲解我的意思,又把它跟一則令人作嘔的小道消息相比,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出丑?!?/p>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應該解釋一下你那精彩的警句。它像煤炭一樣又硬又黑……”

“煤炭!你在胡說什么呢?”

“……在說能夠提煉出鉆石的煤炭。用現代演說家的話來說,請把你的警句在它的語境之湯中再煮一煮?!?/p>

“我明白了。你知道不同國家的政體可以是王制、貴族制或民主制。另外,在所有國家,政府壟斷了對權力尤其是軍權的控制。我們會發現,每個政府制定的法律都是有利于自身利益的:平民制定民主法律,貴族制定貴族法律,以此類推。總之,權力在握的政府將符合他們利益的事物宣布為合法和正義的。如果哪個公民膽敢違抗,政府就會以觸犯法律、行非正義之事的罪名來懲罰他。親愛的蘇格拉底,這就是我所說的正義,它在每個國家都是一樣的:正義就是執政的政府的利益。既然這個政府壟斷了權力,那么隨便哪個理智正常的人都能從中得出一個結論,即無論何時何地,正義都無一例外是強者的利益?!?/p>

色拉敘馬霍斯用勝利者的目光掃視了一遍在場的所有人。

蘇格拉底的臉龐頓時熠熠生輝:

“我明白你想說什么了!”

但他的臉隨即又陰沉下來:

“不幸的是,我完全不能確定你所說的是否正確。一個剛才聽了你發言的人可能會說,”蘇格拉底模仿喜劇演員,用鼻子說起話來,“‘真奇怪!真奇怪!請允許我再說一遍:真奇怪!色拉敘馬霍斯之前明確禁止蘇格拉底說正義是利益。兩分鐘后,他用號角一般的聲音說了什么?他說正義,就是利益?!易匀粫@樣反駁這個傷風感冒的人:‘當心,先生,當心!利益,的確,但是是強者的利益!’”

“這樣的說明,說了等于沒說!”色拉敘馬霍斯冷笑著說。

“這個說明是否重要,目前還看不清楚。一清二楚的是,我們必須研究一下,從你口中說出來的是否是真理,如同小天使一般純潔無矯飾的真理?!?/p>

“瞧瞧這個蘇格拉底吧!”色拉敘馬霍斯面朝聽眾,開懷大笑道,“他認為我能口吐天使!”

“我們晚點再來討論你吐出來的東西。正義同某個主體的利益相關,這點我表示贊同。是不是還要加上‘最強大的主體’,這點我不太清楚,需要仔細地看一看。”

“看吧,蘇格拉底,研究吧,思考吧,衡量吧,找碴吧。我們都了解你的,開始吧!”

“我是這樣理解的,對你來說,服從國家領導人,即為正義。此外,我想你也承認,這些領導者并不是無懈可擊的,他們也是有缺陷的?!?/p>

“那當然!”

“因此,當他們頒布法令時,時而做得很好,時而卻完全不得要領,對嗎?”

“要得出這樣一個平淡無奇、毫無建樹的結論,恐怕得早早起床才行?!?/p>

“可能吧,可能吧……但是按照你的觀點,我們會說,對一個領導者來說,頒布合宜的法令,就是為他的利益服務,而頒布不合宜的法令,就違背了他的利益,對嗎?”

“顯而易見?!?/p>

“而我們應當執行領導者的決策,你覺得這是正義的嗎?”

“你可真啰嗦!是的,是的,是的!”

“這樣的話,如果我們接受你對正義的定義,我們可以下結論說,正義不僅是做符合強者利益的事,而且還是——這可太了不起了——其反面,即做違背強者利益的事?!?/p>

“你在說什么呢?”色拉敘馬霍斯叫起來。

“從你的定義得出的不可避免的結論。我們放慢一點速度。剛才我們就某個在你看來甚至有點平庸的觀點上達成了一致意見。也就是說,當領導者強制被領導者做這做那時,盡管領導者有時搞不清楚什么是他們真正的利益,但無論何種情況,正義就是被領導者嚴格執行領導者的命令。是不是?”

“我已經跟你說了又說。真累人啊!是的,是的!”

“因此你也同意,當領導者無意間下令做一些不利于他們自己的事時,違背領導者也就是強者的利益也是正義的,因為正義就是——你已一遍又一遍地指出過——執行上述領導者的一切命令。這不可避免地會導向一個結論:正義就是你所說的反面,因為眼下我們所討論的案例中,做違背強者利益的事,恰好就是強者命令弱者所做的事?!?/p>

這長篇大論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玻勒馬霍斯驚醒過來,面色蒼白的克勒托豐臉漲得通紅,格勞孔直跺腳,阿曼達神經質地揉著她的左耳。玻勒馬霍斯忍不住說:

“我想色拉敘馬霍斯只有打道回府了!”

“是啊,”臉色恢復死尸般蒼白的克勒托豐低聲說,“既然玻勒馬霍斯這么說了,色拉敘馬霍斯就得照做?!?/p>

“是色拉敘馬霍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玻勒馬霍斯回敬了一句,“因為他之前已經同意,領導者有時會下令做些違背他們利益的事,而正義就是被領導者對命令的執行!”

“色拉敘馬霍斯只提出了一個原則,”面色如石膏的克勒托豐尖聲說,“正義是執行領導者的命令?!?/p>

“色拉敘馬霍斯,”玻勒馬霍斯氣急敗壞地說,“提出了兩個原則,而不是一個。首先,正義是強者的利益。其次,正義是對領導者命令的服從。在確立利益原則和服從原則之后,他不得不承認,強者有時會命令弱者和被統治者去做有悖他們——也就是強者自身利益的事。由此可推導出結論,正義既不是強者的利益,也不是違背這一利益的東西。”

“可是,”克勒托豐尖叫起來,突然間臉又變得像牛血一樣紅,“當色拉敘馬霍斯提到強者的利益時,實際上指的是一種主觀現象,也就是強者自認為符合他們利益的事。弱者有義務完成的是這些事,色拉敘馬霍斯覺得正義的也是這些事?!?/p>

“他說的完全不是這個意思。”玻勒馬霍斯尷尬地小聲說。

“是不是這個意思不重要!”蘇格拉底打斷他的話,“如果色拉敘馬霍斯想到了剛才沒說的,他會把自己的想法,或者說他認為自己正在想的說出來。來說說吧,尊貴的色拉敘馬霍斯,你剛才是這樣定義正義的嗎?正義就是強者認為符合強者利益的事物,而不考慮這些事物實際上是否真的符合他們的利益。我們能不能說,這是你剛才的演講真正想說的意思呢?”

“絕對不能!”色拉敘馬霍斯生硬地說,“難道你認為我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覺得強者就是那個在犯錯誤的時刻犯錯誤的人嗎?”

“說實話,剛才我的確認為你是這樣想的,因為你也和我一樣,同意領導者并非無懈可擊,他們有時也會在事關自身利益的問題上犯錯誤?!?/p>

“在理性論證領域,蘇格拉底,你就是個誹謗者。這就像在醫生弄錯了病人病痛根源時叫他‘醫生’;或者在數學家犯了重大計算錯誤時叫他‘數學家’。依我之見,當我們說醫生出錯了,或數學家出錯了,或語法學家出錯了時,我們說的這些話是空洞無意義的。依我之見,只要這些人的本質,或者更確切地說,只要這些人的行為符合我們給予他們的稱呼,那么他們是不會出錯的。所以,還是依我之見,而且為了表達得嚴謹一些——因為蘇格拉底總是自詡嚴謹——,無論是工匠、專家、創造者還是藝術家,只要他的行為符合那個確定他身份的謂詞,他就永遠不會出錯。實際上,那個出錯的人只有在知識棄他而去時才會出錯,即他不再是工匠、專家、創造者或藝術家時。我由此得出結論,依我之見——始終是依我之見,被我們稱為工匠、學者或國家元首的人,只要名符其實,他們就不會出錯,哪怕所有人都傻乎乎地重復說醫生出錯了或者領導出錯了。所以,蘇格拉底,我請求你參考這些合情合理的說明,好好理解我剛才的回答。為了表現得百分百嚴謹,依我之見絕對百分百嚴謹,純粹的真理需要分四個步驟來表達。首先,國家元首作為元首,他不會出錯。第二,既然他不會出錯,那么他能確定對他來說什么是最好的東西。第三,這就是被統治者,也就是被元首統治的人唯一應該做的。最后,我們又回到了我一開始說的話,蘇格拉底當時假裝沒有注意到這番話已經擊碎了他的連篇累牘:正義表現為一切實踐均以強者的利益為法則。”

仿佛受時間重力的牽制,蘇格拉底緩緩地點了點頭。隨后說:

“依你之見——還是你而且始終是你——,我是個誹謗者嗎?依你之見,我剛才那樣盤問你是為了損害你嗎?是嗎?你真這么想嗎?”

“活見鬼!這難道不是一清二楚的嗎?蘇格拉底的詭計,大家都知道!但是,依我之見,你一定會鎩羽而歸的。你無法在我面前掩飾你的把戲,面對一個像我一樣看穿你全部花招的人,你不可能在辯論中占很大的上風?!?/p>

“幸福的夸夸其談者啊,其實我根本沒這樣想過!但是,為了不給我任何施詭計的機會,你可否告訴我們,你剛才重復了那個著名的論斷,即‘正義是國家元首——即強者的利益,它是被統治者——即弱者必須執行的命令。’那么你說的‘國家元首’或‘政府’這類詞語,以及‘強者’這一表達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你使用這些詞語或表達時,考慮的是它們對我們來說可能具有的確切含義呢,還是僅僅是泛泛而談呢?依你之見——再一次地依你之見,這是屬于‘說’的范疇呢,還是屬于‘可以說’的范疇?”

“依我之見,當我提及政府及其余一切時,我是從最嚴謹意義上使用詞語的。試試在這上面做文章來打擊我,盡情誹謗吧!你奈何不了我的。”

“依你之見,企圖誹謗一個像色拉敘馬霍斯的人,我八成是瘋了,就跟用鋒利的剪刀去剪奔跑的獅子的鬃毛沒有兩樣,對吧?”

“但你剛才不是試了嗎?愚蠢的理發師!”

“暫且先不管有關毛發的隱喻。讓我們回到眼下的困難中來。確切意義上的醫生,就是你剛才談論的那個,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是掙錢還是治病?請只著眼于行動符合‘醫生’這一總稱的醫生進行回答。”

“當然是治?。 ?/p>

“那海軍上將呢?名副其實的海軍上將是水手們的統領呢,還是僅僅只是個水手?”

“你可真煩人啊!他是水手們的統領,行了吧,這么說完全是為了取悅你?!?/p>

“那么一位海軍上將在偶然情況下獨自駕駛一條普通的駁船航行,這一件事并不會對他的稱謂‘海軍上將’有任何影響,也不會導致他被稱為‘普通的水手’。因為人們稱他為‘上將’并不是根據他所采取的這種或那種航行方式,而是根據他的能力和他在水手中的威信。你同意我的觀點嗎?”

“同意。但是說這些跟海洋有關的廢話會浪費我們時間的。”

“總而言之,醫生和將軍很顯然有屬于各自的利益。他們獨特的技能旨在為其本人尋找并獲得這一利益。當然了,從其本身來看,技能除了盡可能地完善自身以外,并不關心其他利益。因此我們可以……”

“別那么快!”色拉敘馬霍斯打斷他,“你扯技能的利益做什么?技能唯一關心的利益,是擁有這種技能的人的利益?我看見蘇格拉底式的冷箭正飛過來?!?/p>

“我會像泉水一樣清可見底的。假設你問我,身體是否能夠自給自足,還是缺少點什么東西,我會回答你說:‘很顯然,它缺少點什么東西!正是因此,人們發明了今日我們所了解的醫療能力。身體經常出問題,而且無法滿足于現狀。醫療能力于是就有序地發展起來,以便為身體的利益服務?!瘧{我對光明磊落的色拉敘馬霍斯的了解,他一定會贊同我這個回答的。”

色拉敘馬霍斯冷笑了幾聲,大聲擤起鼻涕來。

“要贊同這種淺顯的道理,一個傻瓜就能勝任?!?/p>

“所以你是贊同的,”蘇格拉底溫和地打斷他的話,“現在我們來想一想,醫療能力本身是否也會像身體那樣出問題。如果是的話,那么它可能就需要另一種能力來為它的利益服務,向它提供它所欠缺的東西。還要繼續嗎?是不是應該承認,這第二種能力出于同樣的理由,需要第三種能力?以此類推,直至無限。如果這一無限遞推法顯得有些奇怪,我們可以回到出發點,假設醫療能力擔負著彌補自身缺陷的任務。還有第三種可能性,那就是一種能力既不需要依靠另一種能力也無須依靠自身來獲得它欠缺的東西,因為作為一種真正的能力,它既沒有缺陷也沒有錯誤。事實上,我們的確發現,能力尋求的只是應用這種能力一方的利益,至于它本身,假如確實貨真價實,那么只要它在整體上保持自身,始終符合‘能力’一詞的嚴格意義,它便會一直毫發無傷,處于完整狀態。因此我們有三種可能性。其一,為了彌補缺陷,每種‘技術’——我們有時會用‘技術’一詞來翻譯希臘詞technè,‘能力’其實更確切,但這個詞太笨重——都需要有針對這種技術的技術,如此直至無限。其二,每種技術直接就是針對它自身的技術,因此有能力彌補自身的缺陷。其三,從本身來看,技術沒有任何缺陷。親愛的色拉敘馬霍斯,思考一下這三種可能性,然后告訴我們——當然是依你之見——哪一種是好的?!?/p>

“依我之見,肯定是第三種?!?/p>

“好極了!所以,醫學并不考慮醫學本身的利益,只考慮身體的利益;賽馬技術毫不關心馬術本身,只關心馬匹的狀況。技術毫不在意自身的利益——此外它也沒有任何自身利益可言——,只在意它的對象的利益,只在意應用定義這種技術的能力一方的利益?!?/p>

“我已‘依我之見’選擇了第三種,你只是在重復我的選擇而已??傄矓[脫不了蘇格拉底式的連篇廢話!”

“這是為了防止你責怪我給你下套。下面是我的問題:一種能力從應用它的一方那里獲得它追求的效果,對嗎?否則的話,它就不是能力,而是毫無價值的技術了?!?/p>

“當然了!你這樣‘沒完沒了地拐彎抹角’,簡直像個天真漢!”

“可是,從其他事物中獲得預期的效果,這實際上就是在發號施令,就是在對該事物施加影響力,不是嗎?”

色拉敘馬霍斯皺起了眉頭,他聞到了陷阱的氣息??墒?,怎么避開這個陷阱呢?他選擇勇敢面對:

“依我之見,我不認為有誰能夠否定這種說法?!?/p>

“所以,面對其對象,技術總之就是處于與管理者、與首領一樣的地位。醫學管轄著身體,海軍上將是水手們的首領。對于受病痛折磨的身體和辛苦勞作的水手來說,醫生和將軍就是強者。然而,你自己也毫不猶豫地承認,他們完全不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是為弱者、為被管轄者的利益服務的,也就是說,他們希望病體康復,水手能夠成功駕駛航船。如此一來,沒有哪一種技術能力會為強者的利益提供服務,或者作出這樣的規定。最后,我們看到,沒有哪個首領,沒有哪個被視為領導者的政府會提供或規定符合其自身利益的事物。恰恰相反,他下令維護的是那些受其指揮或管轄的人的利益,并在他們身上施展他的能力。一個真正的主人的一言一行,全以這些人,即這些被管轄、被統治、受折磨、生活艱苦的人的利益為歸依。”

這時人群中出現了“騷動”——各種會議小結報告中常出現這個詞。有人在微笑,有人在竊竊私語,大家臉上露出神氣活現或不堪重負的表情。所有人都知道,辯論出現了轉機:色拉敘馬霍斯提出的正義的定義的的確確變成了它的反面。眾人憐憫地看著他,不抱太大希望地等著他回擊。不得不說,當反擊最后來臨時,眾人都大吃一驚:

“告訴我,” 色拉敘馬霍斯問,雙眼突然因興奮而熠熠生輝,“你是不是獨自一人?你的保姆和家庭教師有沒有陪伴在你左右?”

“為什么這么問?”蘇格拉底明顯被問了個措手不及,“與其說這些蠢話,不如回答我的問題?!?/p>

“這是因為,依我之見,要是你的屁股也像你的言論那么臭的話,你的保姆就該好好擦擦它!而你的家庭教師該教會你怎樣區別羊和牧羊人。”

“等等,”越來越困惑的蘇格拉底問,“你在說什么?”

“你似乎認為牧羊人和牧牛人一心只想著讓羊牛過上舒適的生活,好像養肥它們、照料它們,是為了取悅這些羊太太和牛先生似的。這太滑稽了,可憐的朋友。他們這么做,只是為了讓他們的主人,即這些長角產乳的漂亮牲畜的所有者從中獲取巨額利潤罷了。那么,一個國家的掌權者又如何呢?我說的是那些真正掌握權力的人。你覺得他們與牲畜群的所有者有什么不同嗎?你不會天真到認為他們并不關心從被統治人群中牟取巨大私利,而只關心其他事情吧?你自認為在有關正義性與非正義性——或者你高興的話,也可以說是正義與非正義——的討論上,你處于領先地位,實際上你連最基礎的知識都沒有搞明白。你不明白‘正義’和‘正義性’指的是一件屬于他人的財產:利益,當然了,可是是他人,即強者、首領的利益。由此產生的結果是,屬于被統治者或仆人的,唯有——我的朋友利奧塔可能會這么說——他受到的損害?!钦x’的含義則完全相反。它是某種行動的名稱,在這種行動的迫使下,一些人不得不屈服并遭受奴役,而這些人實際上都是正義之士,認為在任何情形下都應該遵循道德準則。在一連串的經驗性常識上,你出于最可鄙的無知,一直在胡言亂語。比如,被統治者的行動唯一遵循的,是強者利益的鐵的法則,這樣做的同時,他們為強者而絲毫不是為他們自己的福祉作出了貢獻。歸根到底,讓我震驚的是你那不可思議的天真。你怎么會看不到,正義者與非正義者的對峙哪一次不是以正義者的失敗而告終?假設他們合伙做生意,并通過簽署合同確立了需要向對方履行的承諾。之后當公司解散時,你會無一例外地發現,正義者把自己的貼身衣物都投在冒險中了,而非正義者卻早已拿回了本金。再以稅收和報酬為例。在收入同等的情況下,正義者總是比非正義者交更多的稅,而且從國家那里得不到任何好處,而非正義者卻總能領到一大筆錢。現在我們假設正義者和非正義者先后被任命為國家某部門的負責人。正義者這一方身上會發生什么事呢?在最好的情況下——大多數情況都要比這糟得多——,一方面,他會棄私事于不顧,因為他無法對此投入必要的時間,另一方面,既然他是正義的,那么他會禁止自己從公共財政收入中漁利,哪怕只是很小的數目。這個可憐的家伙會遭到親戚熟人的憎恨,因為他時刻不忘正義,會斷然拒絕舉薦他們,令他們無法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而非正義者這一方身上會發生什么事呢?完全是上述不幸的反面。我講的自然是真正的非正義者,那個把下屬踩在腳下的人。要想衡量非正義者在不為人知的私生活中的享受和生活在光明之下的正義者那可憐可嘆的平庸狀態之間的差距,非正義者才是你應該觀察的對象。如果你去觀察完美的非正義,你就會對這一差距有完美的認識。完美的非正義把至高無上的幸福給予最可怕的流氓無賴,卻將后者的犧牲品,即那些憑良知拒絕一切下流行為的人投入到毫無出路的極度不幸之中。非正義的這種純粹形式其實就是僭主政治。僭主要的不是小打小鬧的非正義!他要的是在更大范圍內,通過暴力或詭計奪取別人的財產。他什么都要,完全不顧公家與私人的區別,也不顧世俗與神圣的區別。你會發現,假使一個無名小卒無法掩蓋這一級別的非正義,他就會受到嚴厲懲罰,看到自己恥辱加身。根據他所干下的不同齷齪行為,各種罵名會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人肉販子!褻瀆神靈的!竊賊!土匪!三只手!這與我們的僭主形成了多么鮮明的對比??!后者不但竊取了同胞的財產,還將他們變成了奴隸!而人們非但不會辱罵他,還稱他為‘有福之人’或‘神之寵兒’。拍他馬屁的不止他的同胞,還有所有對他臭名昭著的卑鄙行為了然于心的人。因為批評非正義的批評家并不怕做出非正義之事,只是害怕自己成為受害者而已。所以,親愛的蘇格拉底,我們已經證明,一旦將非正義進行到底,它就比正義顯得更強大,從本質上說更為自由,而且更具王者之氣。正如我從一開始就反復重申的那樣,正義從本質上說是強者的利益。而非正義自己向自己支付它所代表的資本產生的利息?!?/p>

色拉敘馬霍斯像救火的消防員一樣,往目瞪口呆的聽眾耳朵里灌入了他滔滔不絕的演說。說完后,他準備在掌聲中,以不容置疑的演講比賽贏家姿態全身而退。然而,聽眾并不同意。他們想強迫他留下來,讓他用更清晰的方式總結一下剛才那番話的核心觀點。蘇格拉底也摻和進來:

“親愛的色拉敘馬霍斯!擅長說漂亮話的天才!你拋給了我們這段宏論后,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既不充分論證你的觀點,也不問問其他人你說的是真相還是歪理,只想著溜走。你認為你談論的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嗎?別天真了!你剛才試圖定義的,是整個存在的法則,是絕對必要性,因為有后者的存在,我們才能指望過上最繁榮昌盛的生活?!?/p>

“難道我看起來像個鄉野村夫,不懂自己談論的事情的重要性?”色拉敘馬霍斯尖刻地說。

“無論如何,你令人贊嘆地扮演了鄉野村夫的角色!或者你壓根不把我們這些聽眾放在心上,完全不在乎可能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由于無法理解你聲稱掌握的知識,我們的生命在被放上善與惡的天平衡量時,可能會傾向最糟糕的一邊。所以,最親愛的朋友!行個善吧!把這知識傳授給我們!為我們這群圍繞在你周圍的人提供便利不會對你有什么損害的。為了打開你的話匣,我會先把我的想法告訴你。我準備對你直言不諱:你剛才沒有說服我。即便是在你向我們巧妙描述的極端條件下——比如非正義從某種程度上說是被允許的,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引發非正義行為的欲望——,我也不認為非正義比正義更能令主體受益。把這一切都解釋清楚吧,親愛的朋友。我們假設存在一個非正義者。我們假設他擁有實施非正義的可能性,一種無限的可能性,既包括偷偷摸摸的方式也包括公然利用暴力。即便如此,我也絲毫不信此人能從他的非正義行為中獲取比嚴格遵守正義原則時更多的利益。而且我不認為只有我一個人這么想。我確信這個房間里還有其他人贊同我的信念。來改變我們的信仰吧,了不起的演說家!給我們幾個決定性的理由,讓我們意識到自己把正義置于非正義之上時,實際上是犯了可悲的錯誤。”

“可是我怎么說服你呢?你能告訴我嗎?如果我那無懈可擊的推理都沒能做到這一點,我看不出來還能做些什么。除非我親自把我的論證移植到你大腦里!”

“哦不!那太可怕了!不能這樣!不如從堅持你的立場開始,而不是不事先通知一聲就改變立場,引我們誤入歧途。我給你舉個例子,來說明這類不恰當的轉變,這類轉變總是會把我們帶回到討論的起點。先前你先是定義了醫生,實事求是地如實呈現了他的本質。但當你隨后提到牧羊人時,你不認為自己有義務以一種連貫的方式,從頭到尾都從本質上來思考牧羊人的身份。在你的演說過程中,牧羊人不再是那個心系羊群冷暖的人,而是隨心所欲地轉變成了其他人:只想著饕餮羊肉古斯古斯[(1)]的宴會賓客,或者從未踏進過羊圈一步卻在交易市場出售成噸羊肉的投機者。各種各樣的身份,唯獨不是牧羊人!然而,對一個牧羊人的技術來說,除了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的對象即羊群之外,其余一切都是不合適的。因為假如有什么東西以一種完全內在的方式定義了這一技術的品質,那么對于這一技術來說,只要它已獲得自身身份——即成為看護羊群的技術——,它從本質上說就肯定擁有這樣東西?!?/p>

“也就是說,”阿曼達插話道,“只要這技術始終名副其實?!?/p>

“沒錯。出于同樣的原因,我認為你和我,我們剛才不得不一致同意,從本質上看,權力在財產方面只會考慮一部分人的利益,這一部分人既是權力照顧的對象,同時也接受它施加的權威。這對所有權力來說都成立,無論它是國家層面的還是家庭層面的。”

“無論它是公共還是私人領域的。”格勞孔補充道。

“要我說,”阿曼達糾正道,“無論是政治的,還是家庭內部的?!?/p>

“這讓我萌生了問你一個問題的念頭,”蘇格拉底一邊繼續說著,一邊向色拉敘馬霍斯投去犀利的目光,“那些領導國家的人——我是說真正的領導者,而不是那些傀儡、裝飾門面的總統、資本代理人或喬裝打扮的‘代表’——,你覺得他們是心甘情愿做這份工作的嗎?”

“活見鬼!”色拉敘馬霍斯大聲叫道,“我不是覺得,我是知道?!?/p>

“科學,是神圣的。但是科學,也就是高尚的社會學也會告訴你,面對大部分政府部門崗位、這個或那個分秘書處、部委辦公室、各種委員會、大小辦事處,沒有人會愿意無償承擔這些職務。當人們無法從這丁點的權力中獲得個人利益,并且還得伺候被管理者時,人們就會要求有一份工資,一份數目相當可觀的工資。所以,讓我們從最遠處開始重新討論吧。每當一種技術不同于其他技術時,我們都會說,它不同,是因為它的功能不同于其他技術的功能,對吧?”

“啊,”阿曼達轉身對色拉敘馬霍斯說,“您可千萬別在這個迷宮里迷路了啊,一物不同于另一物,是因為其余事物都不同于它……”

“我的回答,”色拉敘馬霍斯不無夸張地說,“既清晰又干脆。一種技術正是通過它的功能有別于另一種技術的?!?/p>

“而且,”蘇格拉底繼續說,“每種技術都向我們提供了特殊的服務。就醫學來說,是健康,就飛行員來說,是旅行的速度和安全,其余一切也與此類同。是不是呢?”

“是的!我再強調一遍。是的!”

“那么技術……哦!我實在受不了‘technè’這個詞的這個翻譯了。今天夜里我再想一個。總之,過去被稱為‘受雇能力’的技術如今已經很普遍,并被稱為‘掙錢能力’,它除了幫助掙得工資以外沒有別的功能。你肯定不會把醫生和飛行員混為一談。如果——這是你這美言的狂熱愛好者給我們定下的規矩——我們必須以最嚴謹的態度來定義每個詞,那么我們永遠不會把一艘船的船長叫做‘醫生’,就算在乘客受海上空氣刺激導致健康受損時也不會。所以我問你,我們能不能因為雇員在領了薪水之后身體變好了,就把隨便哪個雇員叫做‘醫生’呢?”

“你想用這些無稽之談說明什么問題???”色拉敘馬霍斯抱怨道。

“當所有線索都匯集到一起,當一切都變得清楚無誤時,我自然會到達論證的關鍵時刻。請仔細聽我的問題:你會不會因為醫生治病要收錢,而將醫學與‘掙錢能力’混為一談呢?”

“這太可笑了。”

“你已經承認,每種技術本身會為我們提供一種服務,這種服務是特殊的,有別于另一種技術向我們提供的服務。如果幾種不同的技術向我們提供了同一種服務,那么很顯然這種服務產生自某個共同元素,后者并不包括在我們所考察的幾種技術各自的功能之中。這一原則應用起來很簡單。以我們正在討論的情況為例:當一個技師收取報酬時,他在自己專精的技術上又添加了另一種更為普遍的、剛才被我們稱為‘掙錢能力’的技術。就算他完全不收錢,他自己的技術才能也不會因此被取消。它并沒有改變性質,而且它的存在也與報酬完全沒有關系?!?/p>

色拉敘馬霍斯感覺到論據像老虎鉗一樣,快要把他夾碎了。他端出大老爺的姿態,嘲諷道:

“如果你要這么說,蘇格拉底,那我們就這么說吧?!?/p>

“那你就得吞下后果。實際上,有件事從此以后是確定無疑的了,即沒有哪種技術,沒有哪個統治階級是以自身利益為目的或功能的。我們已經說過,如果這里涉及的是一項技術,那么該技術考慮并謀求的,只是與其對象或核心問題相關的利益。而如果涉及的是統治階級,那么這一階級關注的,只是被統治者的利益。親愛的色拉敘馬霍斯,這就是為什么剛才我說沒人會主動請纓擔任領導者,而愿意無條件去照顧、醫治他人的人就更少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就得考慮弱者而非強者的利益。結果就是每個人都會要求獲得薪水。這是顯而易見的!為顧客服務、以高效合宜的方式運用技術的人從來不會考慮也不會謀求自己的利益,他只對他所效力的人的財產負責,卻又高于后者,因為他掌握了一項對方不懂的技術。正是為了矯正這一表面的悖論——也就是高級為低級服務——,所以在幾乎任何時候,都應確保那個愿意接受高級別崗位的人能擁有一份優渥的薪資,以金錢或各種榮譽的形式進行支付。至于那個固執地拒絕這個崗位的人,懲罰將成為他的‘報酬’?!?/p>

格勞孔發現色拉敘馬霍斯一臉厭惡的表情,正準備有策略地撤退,于是認為自己應該加入討論:

“蘇格拉底!您到底在跟我們說什么呢?我明白與薪水制度有關的,是技術人員的不同薪水,這個技術人員或者適合從醫,或者適合擔任國家某個重要機構的領導人??墒菓土P——而且什么懲罰呢?——也能作為薪酬發給某個拒絕接受工作崗位的人,這我就無法理解了!而且由于此人沒有提供任何服務,他實際上不配獲得任何薪酬?!?/p>

“你想一想,我們最好的支持者,比如說一個非常出色的哲學家,他能獲得怎樣的報酬。難道你不知道他為何有時會委曲求全接受某個重要國家職務嗎?難道你不知道對他來說,野心勃勃、貪圖利益都是惡的表現嗎?”

“說實在的,他們的確是這樣的。那又如何呢?”

“您自己,”阿曼達接過話茬,“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就曾同意承擔雅典議會主席一職。差不多同一時期,您親愛的亞西比德在諾丁姆戰役中吃了個大敗仗。您當時的薪水是多少?”

“姑娘,你喚醒了一個極其沉痛的記憶。無論如何,你肯定也知道,這既不是出于對權力的愛好,也不是覬覦權力能帶來的利益。在文化大革命的白熱化時期,毛澤東曾發出如下號令:‘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當我們遵守這一號令時,我們并沒有想過要像職員那樣,為自己的付出討要薪水,也沒有想過像小偷那樣,從這付出中獲取秘密的利益。也不是為了追逐名譽,因為推動我們行動的并不是野心。實際上,我們這些新時代的哲學家都認為,不受任何特殊情況制約而自愿加入現有的國家權力機構,這完全不符合我們的政治原則。因此,唯一能迫使我們從政的,必然是預見到不這樣做會受到某種內心的懲罰,這懲罰甚至比我們追逐職位和聲望時體會到的恥辱更嚴重。而在此類情況下,什么是最讓人無法忍受的事?是受到無恥之徒的統治。而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僅僅是因為我們自己拒絕了權力。唯獨出于對這一懲罰的恐懼,所以時不時會有可敬的人參與到最高級別的國家事務中。我們看到他們這么做,既不是為了個人利益,也不是為了個人興趣,而是認為非如此不可,因為面對國家要經歷的種種考驗,他們無法找到更好的或至少同樣好的候選人,來承擔他們即將承擔的職務?!?/p>

“等一下,請等一下!”阿曼達打斷他的話,“您跟我們講的是正直人如何矛盾地投身于國家事務的事。這個國家已經相當腐敗,統治它的一般是一些野心家、唯利是圖者和煽動者,而正直人的忠誠從來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在想,在一個正義原則治理下的理想國,又會發生什么樣的事?!?/p>

“如果這樣一個國家能成立的話,人們會組織各種比賽,贏取不進入權力機關的資格,正如今天人們爭取進入權力機關一般?!?/p>

“消極選舉!太不可思議了!”格勞孔冷嘲熱諷道。

“人們會因自己被選中不擔任任何職務而自豪。因為這個國家由自由的女人和男人組成,遵循的是平均主義原則,它認為真正的領導者不應該考慮自身的利益,而只能考慮全體人民的利益。比起親自去背負龐大人群的命運,人民大眾覺得將自己的命運交給值得信任的人更令人安心愉快。因此,我一點都不同意色拉敘馬霍斯的觀點,正義不是也不可能是強者的利益。”

“您在駁斥詭辯家時,并沒有正面提出反對意見,”阿曼達低聲埋怨,“正義到底是什么呢?”

“我們晚點再回答這個問題。眼下,色拉敘馬霍斯剛才說的話還有一點困擾我。”

“我覺得您準備換馬了!”阿曼達大聲說。

“讓我把這一點說出來。色拉敘馬霍斯聲稱,非正義者的生活比正義者的生活更好。那你呢,格勞孔,你會選擇什么樣的生活?這種等級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阿曼達說,“我弟弟太清楚您想讓他說什么話了,讓我來代替他回答:正義者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

“你們倆都聽到了,”蘇格拉底還在堅持,“色拉敘馬霍斯對非正義生活的種種聞所未聞的好處作了詳盡描述,難道你們還沒有被說服嗎?”

“我更希望,”阿曼達也不示弱,“別人從正面說服我正義者更具優越性。至于眼下,我滿足于不被非正義者的優越性說服。讓我們就潛伏在否定之中吧?!?/p>

“她終于說對了一次?!备駝诳妆硎举澩?,“直接證明A比B優越,與證明B不可能比A優越,這不是一回事?!?/p>

“向邏輯學家致敬!”蘇格拉底歡呼道,“但是必須選擇方法。我們可以通過長篇大論的反命題形式,輪流演講進行辯論。我方先將正義的好處一股腦兒全列出來,隨后由色拉敘馬霍斯來列舉非正義的好處。我們需要計算每段話列舉的好處的數量,從總體上衡量一方與另一方的觀點。這樣我們就需要外來的正義者來裁決爭端。另一種做法是今晚開始時采取的模式:通過針鋒相對的提問與回答,兩方之間達成一致意見,這樣就不需要任何外來的第三者了。我們雙方輪流變換角色,既是辯論人又是評判人?!?/p>

“后一種好多了?!备駝诳踪澰S地說。

蘇格拉底于是轉向色拉敘馬霍斯。色拉敘馬霍斯臉色陰沉,正半仰躺在一把扶手椅中,說的全是些輕蔑的話,語氣也是那些“見多了”、“別人騙不了他”、“再也不會相信了”的人最愛用的不耐煩語氣。

“來吧,色拉敘馬霍斯,鼓起勇氣!讓我們再從頭開始。你的觀點是完美的正義遠不如完美的非正義那么有利,對吧?”

“對,”色拉敘馬霍斯放棄了抗爭,“我已經跟你們解釋過原因了。”

“讓我們來看一看。你可能會給‘正義–非正義’這一組真實的對立配上‘邪惡的–有德的’這樣的謂詞。而且我假設你會像所有人那樣,把‘有德的’分配給正義,把‘邪惡的’分配給非正義。”

在蘇格拉底的假設的鞭笞之下,色拉敘馬霍斯突然放棄了疲憊的懷疑論者的架勢。他幾乎尖叫起來:

“你在說笑嗎?你還想讓我再嘗一遍蘇格拉底式諷刺的滋味?看誰笑到最后吧,老兄!我已經證明,在任何地方,非正義都有利于非正義者,在任何地方,正義都有損于正義者?!?/p>

“所以你認為正義才是邪惡的?”

“不,說邪惡不確切,”洋洋自得的色拉敘馬霍斯糾正道,“不如說它是一種高貴的天真吧。”

“這樣說來,”蘇格拉底打斷他的話,“非正義則是庸俗的?!?/p>

“完全沒有的事。它是對時勢、對我們能從中獲得的利益所作出的一種精確評估。”

蘇格拉底于是表現出困惑的神情。他撓了撓脖子,然后說:

“親愛的朋友,你是不是堅信,非正義者都是些謹慎的人,都深刻了解各種情形的真相呢?”

“是的。我說的當然是那些有能力控制整座城市甚至整個國家的人。你似乎以為我說的是地鐵上竊取乘客錢包的扒手。當然,只要失竊的不是我們自己,我并不否認這些小竊賊的利益。但是,同我剛才所描述的僭主的大尺度非正義相比,這些小偷小摸行徑根本不值一提。”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蘇格拉底說,“可是,每次你在公共場合重申你的觀點,我都會很吃驚,仿佛我從沒聽你高談闊論過一般。所以你將非正義歸入美德和智慧一邊,將正義歸入相反的一邊,對嗎?”

“完全正確。能讓蘇格拉底吃驚,我感到很高興?!?/p>

話里提到的蘇格拉底又撓了撓脖子,神情若有所思。

“不得不承認,這下你的立場就很鮮明了。眼下我還不知道應該怎樣反駁它。假如你一面提出非正義大有裨益,一面又像幾乎所有人那樣,也承認它是邪惡的、令人厭惡的,那么我們就能借助時下的輿論來回答你。但是很顯然,你堅持主張非正義不但有利,而且還是高貴且了不起的。我們給予正義的所有品質,你都會賦予非正義,而且剛才你已經作出了智力上的大膽之舉,將它與美德和智慧相提并論了。”

“你完全猜中了激發我演講的真相?!?/p>

“就算如此,”蘇格拉底溫柔地說,“我們也不會認輸的。辯論應該繼續。至少在我們有理由認為你是在實話實說時,辯論就該繼續。其實我覺得,幸福的人啊,你并沒有在開玩笑,而且你以最自然的態度,向我們透露了你所構想的真理。”

“對不起!我說的是不是我心里‘真正’想的,這跟你有什么關系???如果有能力——我對此表示懷疑——,你就老老實實地反駁我那明明白白的觀點,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翻找空垃圾箱上,企圖找到我‘真正’的想法。仿佛我們‘真正’能思考似的!”

“你說得對。我為我真的認為你真的在思考而道歉。但還是請試著回答幾個問題吧。”

從這一刻起開始了一場真正的決斗,而不是花拳繡腿的比劃。阿曼達、格勞孔、玻勒馬霍斯和余下所有人都開始為雙方計算得分。蘇格拉底首先“揮劍出招”:

“告訴我,色拉敘馬霍斯,依你之見,正義之人會不會試圖表明他比另一個正義之人更高明呢?”

“永遠不會!如果他有這種野心,想用正義來壓倒對手,那他就不是我所說的有教養的天真漢了?!?/p>

“他會不會渴望出現某個正義之舉,讓他能夠征服其他正義者呢?”

“出于同樣的理由,肯定不會。”

“那么打敗一個非正義者呢?正義者會不會有這種渴望?對于這種渴望,他會認為是正義的呢還是非正義的?”

“正義者就像個糊涂蟲,他會認為打敗一個非正義者是正義之舉,但他自己對此無能為力。”

“他有沒有能力不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我只是想請你說明自己的想法,親愛的色拉敘馬霍斯。下面我來復述一下:正義者認為打敗正義者一點都不光彩,而且也沒有任何這樣做的欲望。反之,他卻渴望征服非正義者,并認為這一欲望完全與他的身份相稱。對嗎?”

“你只是重復了我的回答。”

“我是個謹慎的人。我需要腳踏實地地來構筑一個你我將一致認同的觀點。現在來看看非正義者。他會不會聲稱要打敗正義者,并采取各種辦法壓制一切正義行動呢?”

“毫無疑問!非正義者的固有欲望便是統治全世界?!?/p>

“因此,非正義者也期望能夠打敗其他非正義者,并通過自身行動壓制一切外部的非正義行動,以確保自己對一切事物的控制,對嗎?”

“這是不消說的。你真是累死我了!”

“因此,關于正義者和非正義者與他們的同類或異類之間保持的關系,我們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p>

“哦!哦!”格勞孔插話道,“別那么快!論證面目全非了。講究點形式主義不是壞事?!?/p>

“那你還等什么呢?”蘇格拉底說,“邏輯學家可是你啊!”

“好的,”格勞孔說,因為終于能夠提出他的公式而高興,“我用J來稱呼一般的正義者(juste),如果要區別兩個正義者,我們就說J1和J2。我用I來稱呼一般的非正義者(injuste),如果要區別,就說I1和I2。我用數學中表示不相等的符號來標記‘打敗’這種關系。例如,J>I意味著正義者征服了非正義者。請注意,這只是個簡單的標記,目前還不是真理。我用數學里表示‘等于’的符號來標記‘沒打敗’或者‘相似或相同’關系。例如,J1=J2意味著兩個正義者是相似的。這很簡單。”

“然后呢?”阿曼達尖刻地問。

“然后我就能用兩個公式,很清楚地說明我們目前所處的階段。在正義者一方,我們有:[(J1=J2)并且(J>I)]。這個公式表明:對正義者來說,兩個正義者誰都無須打敗對方,但正義必須打敗非正義者。而在非正義者一方,我們有:[(I1>I2)并且(I>J)]:非正義者必須既打敗任何其他非正義者,也必須打敗任何正義者?!?/p>

“啊,”阿曼達說,“這正是色拉敘馬霍斯和蘇格拉底所說的。你的公式有什么用呢?”

“你會知道的,”格勞孔神秘兮兮地說,“你會知道的……”

“無論如何,”蘇格拉底又發話了,“從形式到內容,我們大家的意見都一致了。下面來看看真正的困難吧。出類拔萃的色拉敘馬霍斯啊,依你之見,非正義者代表知識和智慧,而正義者代表無知和愚昧,對吧?”

“你這是在用我的嘴說話。”色拉敘馬霍斯揶揄他。

“所以我們可以說,非正義者同每個主體特征為知識和智慧的人是同類對嗎?”

“顯而易見啊。具備某些品質的人與另一個具備這些品質的人相似,與不具備這些品質的人不同!這就是偉大的蘇格拉底剛剛發現的道理。”

“邏輯學家怎么認為?”蘇格拉底問。他似乎對冷嘲熱諷毫不介意。

格勞孔立即抓住機會:

“如果S代表有智慧(sage)、有知識(savant)的人,那么,根據之前所說的記號,色拉敘馬霍斯的觀點可以表示為:I=S?!?/p>

“而且,理所當然地,”蘇格拉底說,“既然正義者如色拉敘馬霍斯說的那樣,都是愚昧無知的,那么他一定是愚昧者中的典范,完全不識字的文盲。從邏輯上說,這會導出什么結論呢?”

“如果A代表愚昧(abruti)無知(analphabète)者,”格勞孔說,“那么色拉敘馬霍斯的觀點可以寫成 J=A?!?/p>

“妙極了!現在讓我們來談談音樂和醫學吧?!?/p>

“總而言之,”色拉敘馬霍斯尖刻地說,“讓我們繼續東拉西扯吧?!?/p>

“怎么會呢,只是類比而已。在音樂方面,樂師是有智慧、有知識的,而不識譜的人既沒有智慧也沒有知識。同樣地,關系到公共健康時,醫生是有智慧、有知識的,其他人則沒有。”

“你到底想說什么?”色拉敘馬霍斯不耐煩起來。

“我的了不起的朋友,當一個樂師調校鋼琴時,你覺得他的意圖是想在琴弦的松緊方面勝過另一個樂師嗎?不如說是為了取得無論哪個有才能的樂師都認為正確的結果吧?”

“琴弦只有唯一一個正確的位置,所以你的第二個假設是對的?!?/p>

“反過來,我們的調音師一定會希望自己比隨便哪個不太懂鋼琴的人做得好,對嗎?”

“如果看到我同意這種幼稚觀點能讓你高興的話,我不會拒絕讓你高興一下的?!?/p>

“邏輯學家意下如何?”

“如果M代表全體樂師(musicien),”格勞孔略微有些賣弄地回答,“N代表不通音律的人(nul),M1和M2分別代表不同的樂師,那么我們能得到:[(M1=M2)并且 (M>N)]?!?/p>

“這看起來很像正義者的公式!”阿曼達點評道。

“不要比……音樂走得更快!”蘇格拉底開玩笑道,“我覺得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即一個醫生最主要的意圖——至少在純粹醫學方面——不會是勝過另一個醫生。他的意圖是治愈病人,而他所作出的決定都是經過與同行討論并一致同意的。反過來,他一定勝過任何一個不懂如何區別麻疹和曬斑的人。從普遍角度看,擁有某個特定領域的智慧和知識的人,也就是小格勞孔所說的S,他渴望與同行做得一樣好,同時勝過那些對此領域一竅不通的人。相反,那個既無智慧又無知識的人如果狂妄自大,膽敢高調摻和到自己一無所知的領域,那么他會宣稱自己勝過了魚龍混雜的全體成員,因為他根本無法區分良莠。邏輯學家對此怎么看?”

“如果我用S來標記那個有智慧、有知識的人,用A來標記‘愚昧無知者’,即那個一無所知的狂妄自大者,那么可以用下面的公式來表達他們各自的看法:

對S1來說:[(S1=S2)并且(S>A)]

對 A1來說:[(A1>A2)并且 (A>S)]?!?/p>

“跟剛才J和I的情況一模一樣!”阿曼達叫起來。

“的確如此,”蘇格拉底表示同意,“你可以比較一下這些公式,親愛的色拉敘馬霍斯。你聲稱非正義者才是有智慧、有知識的,因此格勞孔不得不寫出I=S。隨后你又理所當然地認為,作為非正義者的反面,正義者既沒有智慧也沒有知識,他們是無知又愚昧的,于是格勞孔建議標記為J=A。但是,根據我們舉的例子和提到的公式,你現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非正義者具有智慧和知識(標記為S),那么他應該自視為所有兼具智慧和知識之人的同類,也就是所有非正義者,并且只能打敗那個愚昧無知者,也就是正義者。然而,正義者既然無知又愚昧(標記為A),那么他就應該號稱能打敗所有人。但是,你剛才已經強硬地肯定了反面的觀點,而格勞孔也用公式表達了你的信念:依你之見,能夠打敗所有人的,是非正義者?!?/p>

“很有可能?!鄙瓟ⅠR霍斯一邊說一邊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其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你只是在能讓你證明非正義者能夠打敗所有人的論據之外,又額外補充了兩個陳述:非正義者智慧和知識并重;正義者則無知又愚昧。是這兩個額外的陳述將你拽入了矛盾的泥坑,所以應該把它們丟掉。事實上,我們應該顛倒一下形容詞:兼具智慧和知識的是正義者,愚昧無知的是非正義者。”

“我們已經用歸謬法證明,我們應該這樣假設:J=S并且I=A?!备駝诳浊f嚴地宣布。

“你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色拉敘馬霍斯說。

“你剛才已經認同了證明的所有步驟,根據這證明的效力,你也應該承認下列觀點的正確性:正義者握有知識的真相,而非正義者身處無知的黑暗之中?!?/p>

色拉敘馬霍斯勉為其難、不甚甘心地同意了這一點。他的汗水大顆大顆地冒了出來,盡管已經時值深夜,海上吹來的微風給房間帶來了涼意。圍觀者們甚至斷言自己看到了任何人都以為不可能看到的一幕:色拉敘馬霍斯臉紅了!

然而,蘇格拉底還想在傷口上撒把鹽:

“正義者擁有智慧和知識,從此以后,這個結論對你我來說都是正確的了。但還有一個令我感興趣的地方。剛才我們中不知哪一位說,非正義比正義更強大,你還記得嗎?”

“記得,”色拉敘馬霍斯不滿地嘟囔,“但你剛才說的,我一點都不喜歡。一點都不!對于你所說的,我也有很多評論,對于你認為我應該說的,我的評論可就更多了。可是,我非常清楚,如果我開始說話,你就會宣稱我不是在和你對話,而是在對聽眾發表長篇大論。我的結論很清晰干脆:或者就讓我隨心所欲地說話,或者,如果你像看重自己眼珠那樣看重你所謂的‘對話’,那就來吧!向我提問吧!我會表現得像在聽老太婆講乏味的故事:我會一邊點頭一邊心不在焉地低聲說:‘是的!’”

“如果你內心的信念想說‘不’,那就不要點頭稱‘是’!”

“既然你禁止我說話,我就照你說的做。你還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想。你就從心所欲吧。我呢,只負責提問?!?/p>

“既然你硬要這樣,”色拉敘馬霍斯冷笑著說,“那就提吧!馬不停蹄地提,提完我們就休息!”

“還是和剛才一樣的問題,”蘇格拉底耐心地說,“這樣可以保持討論的統一性。同非正義相比,正義可能是什么呢?有人曾說——記不得是什么時候說的了——非正義比正義更強大,它會為生活開啟更多的可能性?,F在既然我們已經知道正義代表了智慧和美德,那么很容易下結論說正義才是最強大的,而非正義者只代表了無知。從今往后,誰都不能再否認這一點。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通過如此簡單的方法獲勝,而是從另外的角度去考量事物。假如我們說在過去、現在和未來,我們分別看到了、正看到并且還會看到一些不正義的國家不正義地奴役其他國家,將后者久久地控制于其刀劍淫威之下,或者意欲如此為之,你同意這樣的說法嗎?”

“當然!而且最好的國家,也就是那個最明目張膽行非正義之舉的國家,它的行動比任何國家都積極!”

“我知道這是你的立場。”蘇格拉底平靜地回答,“但是讓我們單獨看看下面這一點:假設一個國家變得比另一個更強大,那么它能否在毫不借助任何正義表現形式的情況下組織政權呢?還是說,無論如何都得有一個此種類型的標準登場,哪怕這標準十分虛幻?”

色拉敘馬霍斯沒有給出斬釘截鐵的回答,而是巧妙地避免了陷阱:

“如果我們從你規定的前提出發,即正義是智慧和知識這一前提,那么一切持久的政權都要求某種正義的在場。如果像我堅持的那樣,認為非正義才是智慧和知識,那么一切理性的、有效的政權都呼喚非正義,甚至是絕對的非正義。”

“無論如何我都很開心,親愛的色拉敘馬霍斯,因為你沒有僅僅滿足于搖頭晃腦來表示‘是’或‘否’。你的回答完全是彬彬有禮的。這證明我并不是一個啰里八嗦的老太婆?!?/p>

“只是為了讓你高興而已。”

“讓我高興!多好的主意!那就請繼續回答我的問題讓我高興。在你看來,某個集體行動,即使它是完全非正義的,它的成功與非正義在這個集團內部無法無天的統治是兼容的嗎?我想到的是可能被雇傭來從事非正義活動的政黨、軍隊甚至盜竊團伙。”

“如果他們成天妨礙他們親愛的同伙,那么他們的壞事肯定是做不成的?!?/p>

“放棄這種內部的非正義,他們更容易成功嗎?”

“顯然如此?!鄙瓟ⅠR霍斯陰郁地說。

“為什么呢?是不是因為非正義會在所有共同體中制造突然的分歧、仇恨和爭吵,而正義卻能促成情感和思想的友好交匯呢?”

“是的,是的,蘇格拉底!我不想再跟你爭辯了?!?/p>

“親愛的朋友,你太好了。還有一個問題。我們發現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出現了非正義,就立刻會出現仇恨。不管人們是自由身還是奴隸都改變不了結局,非正義總是會造成所有人之間的相互厭惡。這是最兇殘的分裂的勝利,全體團結做事變得完全不可能。就算只有兩個人,他們也會產生分歧,互相敵視,彼此憎恨,正如他們憎恨正義的人。而如果最后只剩一個人,比如卓越非凡的色拉敘馬霍斯,非正義的這種屬性是不是仍然無法改變呢?我們所說的這個人會不會與自己產生分歧呢?”

“我感覺你希望事實如此?!?/p>

“你的感覺很正確。無論是處在城市、民族、政黨、軍隊還是任意一個共團體內,非正義都會因分裂和沖突的加劇,立即導致相關共同體產生行動上的無力感。隨后,它會令這個共同體既與自身為敵,又與其他因堅守正義而與它對立的共同體為敵。即便非正義只扎根于個體內部,它也會在這個體身上產生同樣的影響,因為這是由它的本質所決定的。非正義會令個體喪失行動能力,因為他內心產生了分歧,也因為他的自我與自我之間無法達成友好的一致。最后,他會變成自身的頑敵,以及所有其他受正義驅動的人的頑敵。不過,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杰出的演說家?”

“你既能,也不能?!鄙瓟ⅠR霍斯神秘莫測地說。

“這個問題很簡單:諸神是正義的嗎?”

“我猜你希望他們是正義的?!?/p>

“你猜對了。既然諸神是正義者的朋友,那么非正義者將成為諸神的敵人?!?/p>

“你就津津有味地吞下自己那抹了蜜的言論吧,蘇格拉底。我肯定不會反駁你的。你的整支啦啦隊都在這里呢。”

“好吧!你得回答我的問題,為我獻上你那份甜蜜。我們已經證明,正義者出現在世界舞臺上時,比非正義者具有更多的智慧、主體品質和實踐能力,而非正義者卻無法團結起來做成任何事。有人聲稱,就算身上潛伏著非正義因子,某些人還是能夠積極、成功地參與集體行動?!腥恕媸清e得離譜!如果這些假想的人是完全非正義的,那么他們根本不會放過彼此,他們的全部行動將一敗涂地。所以很明顯他們心中還存有一絲正義感,分量足以令他們在齊心協力損害敵人利益之時,不致于去損害自己人的利益。正是僅剩的這點微不足道的正義感將他們團結了起來。當他們投身于非正義行動時,他們僅僅被非正義腐蝕了一半。因為那些完全被腐蝕的、實施起非正義來心中沒有半點正義感的人往往一事無成。事實通常如此,而不是像你剛才聲稱的那樣。至于正義者的生活是不是比非正義者更好更幸福,之前我們承諾要提出這個問題,現在我們可以說我們已知道答案,甚至可以說這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因為我們可以從剛才說的話中立即得出結論。盡管如此,還是讓我們看個究竟吧。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修辭學詭計,而是我們應該遵循的生存原則。”

“如果你想看個究竟,”色拉敘馬霍斯打斷他的話,“那就湊近一點。”

“我覺得你好像滿腹嘲諷啊,可憐的朋友。不如告訴我:依你之見,馬有沒有獨特的功能?”

“好你個蘇格拉底,真行??!我們來討論討論你的馬兒辯證法吧。是的,馬有特殊的用途?!?/p>

“而這個功能——不管是馬的功能,還是小野豬的功能,還是紅尾蟒的功能——是我們只能利用這種動物做成的事,或者至少是在它的幫助下我們能盡善盡美地做成的事,對嗎?”

“自然如此。不過,等論證結束后,你得悄悄告訴我,小野豬的功能到底是什么,還有蟒蛇的功能,不管它是紅尾還是黑尾的。”

“總是嘲笑我舉的例子,真過分!我再舉一個。我們只能用眼睛看,用耳朵聽。這是眼睛和耳朵的功能。另外,我們可以用大匕首、小斧子或長鋸子來修剪葡萄樹,同意嗎?”

“我身臨其境地看到了你在修剪葡萄樹!蘇格拉底身上沾滿鋸沫,正在用吱吱作響的鋸子鋸葡萄樹!”

“但最好的工具,是專門用來修剪葡萄樹的截枝刀?!?/p>

“可不是么!詩人說:

若要修剪葡萄樹,請你拿起截枝刀,因為鋸子、斧子和刀子根本不夠好。”

“這詩人是真正的田園詩人!總之,修剪葡萄樹是截枝刀的功能?!?/p>

“我要對你說‘是是是’!我要為你鼓掌!你真的太厲害了。蘇格拉底,拐彎抹角的截枝刀哲學家!”

“你的喝彩聲表明你贊同我的觀點,即某物的功能就是唯獨它才能做的事,無論如何由它做起來更得心應手。但是擁有某種功能意味著必須擁有一種特有的品質,有了這種品質,它的功能才得以實現。由此,眼睛或耳朵之所以擁有某種特定的功能,能看或能聽,全靠這些器官的特殊構造,全靠這一構造的品質。如果這些器官具有相反的品質……”

“你是說失明狀態取代了看的能力?”

“什么是某個器官的特殊品質,什么是與這一品質相反的缺陷,這屬于生理學范疇,不是我們今天的問題。我只問你,存在物是不是從自身品質出發,令那個可以屬于它的功能投入良好運轉的?是不是當它們依據與此品質相反的缺點行事時,功能就陷入了紊亂?”

“您的話有點繞。”阿曼達輕聲說。

“那到底是不是呢?”蘇格拉底發火了。

“對任何一個可通過功能來定義的存在物來說,是這樣的?!备駝诳撞逶挼?。

“這是關鍵的時刻,我們找到了能把我們帶往目的地的道路,”蘇格拉底不無莊嚴地說,“會不會有一種特殊的主體功能是其他存在物無法承擔的呢?這種功能往往被稱為‘關注’,或‘執行原則’,或‘具有意圖’,諸如此類。我們能不能將這些功能賦予主體以外的事物?我們難道不該說這些功能是主體特有的嗎?即便是生存的事實,從最深層的意義上說,它難道不是主體特有的功能嗎?”

“是的,行了,行了?!鄙瓟ⅠR霍斯心不在焉地說。

“由此可知,主體有一個特有的品質,一種特殊的道德,沒有這種品質或道德,主體就無法實現它的功能。”

“那就讓我們承認這個有道德的品質吧?!鄙瓟ⅠR霍斯邊說邊鞠了一躬,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某位外省省長。

“所以你也應該承認由這第一次點頭帶來的邏輯性結果?!?/p>

“什么結果?”

“一個道德敗壞的、反動的或糊涂的主體無法找到正確的方向,或者心中只有邪惡的念頭。反之,一個忠誠的、恪守原則的主體懂得完全正確地履行自己的義務?!?/p>

“隨便你想講多少道德故事,我都不反對?!?/p>

“我們不是已經一致贊同正義是主體最根本的品質、最特殊的道德,而非正義是主體的致命缺陷了嗎?”

“那是為了讓你高興。”

“這也是一個很好的理由!由此可得出最終的結論:某個投入到正義主體生成過程的個體將擁有與‘主體’這一稱謂相符的人生,而非正義者只配擁有可悲的人生?!?/p>

“看吧!蘇格拉底的辯證法像籠子里的松鼠一樣原地打轉。因為‘正義者擁有美好的人生’這個結論不過是你最初的信念。而你卻妄圖讓我們相信這是你論證的結果!不過,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那個擁有真正生活的人是幸福的,甚至是非常幸福的。那個過著可恥生活的人是不幸的。因此,最后我們終于獲得了下面這個至關重要的結論:正義者是幸福的,而非正義者是不幸的。不幸不是優勢,幸福才是優勢。最后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斷言:非正義比正義更有利的觀點是不正確的,色拉敘馬霍斯教授。”

“蘇格拉底教授現在只需盡情吃喝玩樂到天明了!至于我色拉敘馬霍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閉嘴了。我會克制住自己的,朋友們。你們會見識到什么是能言善辯者的沉默。但我的思考不會停止?!?/p>

說完這番話,色拉敘馬霍斯拖著一把椅子走到房間最陰暗的角落,坐下來,閉上了眼睛。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待了很久。蘇格拉底還在對他說話,卻沒有看著他:

“你是此次舌戰的得勝者,親愛的色拉敘馬霍斯。你幾乎可以說是友好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既沒擺大架子也沒說讓人受不了的話。我覺得這次的智力盛宴并不是很有營養,但錯在我,不在你。我就像那些貪吃的人,還沒仔細品味上一道菜,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撲向了剛端上桌的另一道菜。最開始,我們尋找的是對正義的嚴密定義。還沒找到這個定義,我就已經投入到另一個派生問題中,討論起適合正義的謂詞:正義是惡習與無知還是智慧與道德?隨后又有另一個問題橫空出世:非正義是否比正義更有利?于是我立即拋棄了前一個主題,開始考慮‘新生兒’……我們的對話結束了,而我一無所獲。因為如果說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義,那么對于它是否有資格被認為是‘道德的’,我知道得更少,而對于正義者是否幸福的問題,我知道得就更少了。”

接著蘇格拉底也效仿色拉敘馬霍斯——盡管他在房間另一頭——一屁股坐進自己的扶手椅。他擦了擦額頭的汗,隨后說:

“請原諒我,小年輕們?,F在已經很晚了,我非常累。剛才話語滔滔,但我們所知道的,跟之前港口的維納斯祭典后我們半醉半醒走在雅典路上時沒什么分別?!?/p>

(1)  原文為“couscous”,北非一種用粗麥粉團、牛羊肉、雞肉或魚加佐料等做成的食物。——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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