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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家庭是我的資本,亦是我的動力

01
接受意味著全力以赴

在我的孩提時代,家里的女性會客廳里有一個巨大的紅木秋千。1939年,印度馬德拉斯,我的祖父在一條綠樹成蔭的道路上建造這座房子時,用四條長長的鐵鏈把它固定在了天花板上。

無數故事就伴隨著這座秋千的輕柔搖蕩,在印度南部的高溫下拉開了序幕。我的母親和她的姐妹及表兄弟姐妹——身著紫紅色、藍色或者黃色的簡單紗麗——在每個傍晚坐在秋千上搖蕩。她們端著一杯杯加了牛奶和糖的咖啡,赤裸的雙腳一次次碰觸地面,以保持秋千持續搖晃。她們計劃餐食,比較各自孩子的成績,仔細研究印度的占星術,為自己的女兒們或其龐大家族中的其他年輕人尋找合適的伴侶。政治、食物、當地的小道傳聞、服裝、宗教、音樂還有書籍都是她們的談資。她們高聲談論著,不斷變換著話題。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和姐姐錢德瑞卡,還有弟弟南杜一起在秋千上玩耍。我們一邊搖晃,一邊哼唱我們的校歌——《泰迪熊野餐之歌》《啄木鳥之歌》《祖父的時鐘》,有時也會唱披頭士和克里夫·理查德的歌,還有從收音機里聽到的海灘男孩的曲調——《一周八天》《單身漢男孩》《芭芭拉·安》。我們一起打盹兒,一起嬉笑,一起閱讀伊妮德·布萊頓、里奇瑪爾·克羅普頓和弗蘭克·理查茲的英國兒童小說。我們在閃亮的紅磚地面上嬉鬧玩笑。

我們的房子寬敞且通風,一到節假日,我的10多個表兄弟姐妹總會聚集在這里,同我一起把自己想象的劇情表演出來,那座秋千便成了讓演出更精彩的重要道具。我們的祖父母、父母和叔叔阿姨們也會拿著潦草地寫著“單人票”的碎報紙一起過來觀看。他們可以隨意評價我們的表演,也可以在下面聊天甚至直接走開。我的童年世界并未充滿著類似于“干得好”這樣的夸贊,我收到的更多的評價是“那很一般”,或者“這就是你的最佳狀態嗎”。我的家庭習慣于真誠以待,而不是予我以虛假的鼓勵。

當然,任何評價都不會影響我們的心情。日子忙碌而歡樂,被珍視的感覺美妙無比。我們運動、歡笑,玩一個接一個的游戲。我們捉迷藏、爬樹、采摘生長在房子周圍花園里的芒果和番石榴。我們盤腿圍成一圈,坐在地上吃飯,母親則坐在中間,從陶土碗里舀出小扁豆燉肉和凝乳米飯,然后把印度泡菜盛在香蕉葉做的盤子上。

如果晚上有表兄妹來訪,秋千就會被拆掉——將油亮的木板從銀色的鏈子上拆下來,搬到后廊存放一夜。我們便在這個房間列隊睡覺。男生和女生各一排,身下是一個巨大的色彩斑斕的墊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枕頭和棉質床單,有時候也會加上蚊帳。

如果當天有電,我們頭頂上的風扇就會懶洋洋地轉動起來,假裝可以打破這炎熱的天氣。我們會把水灑在周圍的地上,希望水的蒸發能讓這個地方涼快下來。

像當時印度的許多房子一樣,我們的房子被叫作拉克什米·尼拉亞姆。房子里正對著入口門廊處也有一個很大的男性會客廳,透過一扇扇四方形的大窗戶就能輕易看到進進出出的人們。

我的祖父是一位退休的地區法官,他用自己所有的積蓄設計并建造了這座宏偉的、帶有露臺和陽臺的雙層住宅。不過,他幾乎只待在男性會客廳中:他總是懶洋洋地躺在帆布安樂椅上讀書看報,或是在一張帶有深藍色襯墊的木雕長沙發上安然入睡。

祖父總是熱情地歡迎來訪者,盡管他們大多是不請自來的。男人們聚在房間的兩個大沙發上,談論國際局勢、當地政治或時事。針對政府或公司如何幫助大眾,每個人都表達著自己獨到鮮明的看法。他們使用泰米爾語或英語,抑或兩種語言混合使用。孩子們則在其他房間里閑逛、閱讀或做作業。我叫我的祖父“薩薩”。我從未見過任何女性當著祖父的面進入男性會客廳并坐下,我母親也只能在打掃或給來訪者送上咖啡或小吃時進去,隨后立即離開。

我們家的《牛津英語詞典》和《劍橋詞典》都是用酒紅色皮革裝訂的,它們被放在一張木桌上。祖父曾經讓我和姐姐讀《尼古拉斯·尼克爾貝》,這是查爾斯·狄更斯寫的一本近1 000頁的小說。有時祖父會拿起書,隨意翻開,指著其中某一頁問:“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知道,他會說:“你不是說你已經讀過這幾頁了嗎?”我只好立刻去查閱這個詞,并且造兩個句子以表明我真的已經理解了它的詞意。

薩薩是我崇拜和敬愛的人,他的全名是納拉亞納·薩爾馬,于1883年出生在喀拉拉邦巴爾卡德。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這里曾是馬德拉斯的一部分。當我入學時,他已經七十多歲了。祖父身高約五英尺七英寸[1],身形瘦削,戴著厚厚的雙焦距眼鏡,威嚴堅毅又不乏溫和。他總穿著熨燙齊整的淺色半袖襯衫與白色腰布。從沒有人敢在他說話的時候插嘴。祖父年輕時學習過數學和法律,然后辦理了數十年的民事和刑事案件。他的婚姻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團,祖父與祖母有八個孩子,但在我對祖母生前的印象中,兩人似乎從不交流,而且在房子的不同房間居住。祖父把大量心力傾注在了年幼的孫輩身上,他會給我們講解深奧的書籍或思想,解釋幾何定理,要求我們詳細匯報在學校學到了什么。

我從未對居住在男性會客廳的這位房子的首腦——當然也是整個家族的主宰——產生過任何懷疑。

我們熱鬧的生活核心是在男性會客廳的另一頭,那個有著巨大紅木秋千和紅磚地面的開放式空間,這里也是我母親讓整座房子保持生機的地方。莎昆塔拉是我母親的幫手,這位年輕的女子負責用戶外的水龍頭洗碗及拖地。

我母親總是處于高速運轉狀態——做飯、打掃衛生、大聲發號施令、照顧所有人,或者跟著收音機一起歌唱。一旦她不在家,家里會陷入一片死寂。沒有人喜歡那樣。

我父親則與那個時代和環境中的其他男性不同,他會幫忙做家務和照顧孩子。父親擁有數學碩士學位,在一家銀行工作。平日里他會購買生活用品,幫忙整理床鋪,并且樂于在母親做了他最喜愛的食物時真誠地夸贊。他通常允許我做他的小跟屁蟲。父親是一個安靜又具備智慧和幽默感的人。我經常引用希臘哲學家愛比克泰德的一句話:我們有兩只耳朵和一張嘴,所以我們能聽的應該是能說的兩倍。我的父親正是這句話的真實例子,他善于避開一切緊張的局面而不使之惡化。

父親每個月都會把他的薪水交給母親,讓母親自己安排日常開支。母親把所有的交易記錄在一張名為“現金支出”的紙上,并每周對賬目進行結算。這是她憑借直覺創建的一套賬簿系統,到現在我都為她無師自通的會計能力感到驚訝。

對孩提時代的我們來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馬德拉斯是一個廣闊卻相當樸素的地方。這個城市大約有150萬人口,每天早上4點,當祈禱的歌聲和自行車鈴聲響徹晴空時,這座沉睡、單調且安全的城市就開始蘇醒,直到每晚8點全城熄燈,所有的商店、餐廳、娛樂場所關門閉戶,年輕人回家學習。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距1639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登陸此地海岸已過去300多年,我們居住在這個既保留了古老的印度廟宇,也有19世紀殖民統治時期的辦公室、法院、學校和教堂的城市。綠樹成蔭,寬闊的街道上停滿了公共汽車、摩托車、黃包車、自行車和幾輛汽車——通常是小小的菲亞特或大使牌轎車。城市的空氣干凈清新。偶爾我們也會去孟加拉灣綿延6英里[2]的濱海沙灘——瑪里納海灘。但在大人看來,浩瀚神秘的海洋最好是遠距離欣賞為妙。因此我們只能坐在沙灘或草地上,絕不能靠近水邊,以防被海浪卷走。

馬德拉斯是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的首府,于1996年更名為金奈,紡織、汽車制造和食品加工及新興的軟件外包行業是這座城市的主要經濟來源。這里不僅遍布著名高校,也是印度南部古典藝術的殿堂。藝術家們在這里交流古老的卡納塔克音樂和婆羅多舞——這是一種充滿表現力與節奏感的舞劇形式。每年12月的藝術節聞名遐邇,每到此時,城市里就會擠滿游客。我們一邊欣賞收音機里的音樂會,一邊洗耳恭聽這一整月都穿梭于我們家的各種親戚對每場演出的深刻見解。

我們是一個印度教婆羅門家庭,我們的身邊除印度教徒,也有不同信仰的人——基督徒、耆那教徒和穆斯林。在這個充滿文化活力、信仰多元的社會,親密和忠誠是我們家族一貫的信條。

在20世紀中葉的印度,身為婆羅門便意味著我們屬于一個生活儉樸、虔誠且極其注重教育的階層。我們并不算富裕,房子雖大但家具屈指可數,這意味著我們的生活舒適且穩定。幾代同堂是我們一貫的家族傳統。每個人的衣服都少得可憐——時尚并不在我們的追求范圍內。我們盡可能地攢錢,從不在外用餐,也從不度假。我們家的二樓也總是向房客開放,以賺取額外的一點兒收入。盡管經濟地位不算很高,但我們深知生為婆羅門是多么幸運。大家都認為我們是有學問的群體,因此我們一直很受他人尊重。

母親會用適當的儀式慶祝所有的印度教節日,但絕不會慶祝任何人的生日。我的父母從未擁抱或親吻過我們,也從未對我們說過“我愛你”。愛這個字在我的家族里顯得虛無縹緲。我們從不與長輩分享恐懼、愿望和夢想,他們不是那種會進行這類對話的人。當然我們也不是沒嘗試過,但所有的嘗試都會被一句話打斷:“祈禱吧,神會保佑你。”

母親最愛的口頭禪是“馬塔,皮塔,古魯,迪瓦姆”,她每天都會重復許多次。根據我母親的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你的母親、你的父親、你的老師都應該像神明一樣被深深敬仰。

她會不斷提醒我們要學會尊重。例如,我們不能在長輩面前把腳抬起來;我們學習時不能吃零食,以示對書本的尊重;當老師走進教室時,我們必須起立,得到允許后才能坐下。

與此同時,雖然我們還是孩子,但大人們允許我們自由表達觀點,徹底打開思路,并且可以與他們爭論。不過,我們不得不接受大人們無數次的打斷,這使我們無法說完全部觀點,他們經常聲稱:“你們能對這個話題了解多少呢?聽我們的就沒問題。”

我們在馬德拉斯的家總是熱鬧非凡,充滿歡笑、爭辯聲和喊叫聲。同時,這也是一個嚴苛的成長環境,一旦我不守規矩,就會被打屁股——這在當時的大多數家庭里是很常見的現象。幸福穩定的生活讓我學會了如何自我約束與自信表達。我之所以有勇氣一步步拓展邊界,證明我的價值所在,是因為我是在一種逐漸給予自由但也有著明確框架意識的家庭環境中成長。家是我永遠的安全感之源。

每每談到教育女兒的方式,我童年的家總是會被打上思想先進的標簽。排行老二的我皮膚黝黑,又高又瘦,而且精力充沛,喜歡運動、爬樹,家里和花園里經常能見到我跑來跑去的身影。這個社會評價女性的標志就那么幾個:膚色、長相,性情是否嫻靜溫和,以及能否勤儉持家。有一次,我聽到了親戚們的閑談,他們在猜測到底有誰會愿意娶像我這樣的“假小子”。這些話到現在依舊刺耳無比,但是我從未因此感到難過。雖然我是女孩,但我可以證明自己。我也愿意付出更多辛勞從而獲取更多知識。就算和身邊最聰明的孩子相比,我的能力也毫不遜色。

在我們家,男孩和女孩被允許擁有同樣的抱負。這并不是說男女所面對的競爭規則一樣,我能明顯感覺到保護女孩和保護男孩的方式截然不同。但在智力和機遇層面,我從未覺得我會因性別而受阻。

這一切都源于頂層思維:來自我們家族對古婆羅門價值觀的詮釋,來自印度20世紀中葉作為新獨立國家的繁榮使命,還有我祖父薩薩的世界觀。我也如此幸運,我的父親——我叫他“阿帕”——總是全心全意地支持我們接受教育。他會陪伴我們去上所有的課程,并且如果我們做得好的話,他就會帶著自豪的笑容四處踱步。

父親告訴我,他永遠不想看到我向父母之外的任何人伸手要錢。“我們投資你們的教育,是希望你們能自力更生。”他說,“剩下的就看你們自己的了。做自己就好!”

我母親的想法也是如此。盡管她像那個時代的許多兒媳一樣,無論是否做錯,只要發生家庭矛盾就會成為長輩責備的對象,但她還是如此堅韌不拔、干勁十足。在處理家庭事務時,我母親有著相當靈活且強硬的手段。她擁有成為一名出色的CEO的潛力,可惜她沒有上大學的機會。母親把自己的缺憾轉化為指引我們展翅翱翔的動力,盡管這對她來說并不容易。我一直有一種感覺,母親在通過女兒們的人生來間接地活出她的自我,希望我們能擁有她從未得到過的自由。

從很早開始我就知道,家庭是人類在這個星球上賴以生存的根本。對我來說,家庭既是我的資本,亦是推動我前行的動力。在美國,我和丈夫拉杰組建了家庭,擁有普利薩和塔拉兩個女兒,這是我此生最引以為豪的成就。盡管我生長于一個特殊時代的印度家庭,深受傳統觀念的影響,但我也明白家庭可以有許多種存在形式。當我們與父母、孩子或與更大范圍的群體成員產生深厚聯系時,無論彼此有無血緣關系,無論獨自前行還是并肩作戰,我們都可以茁壯成長。我深信,健康的社會離不開健康的家庭。

我也知道家庭意味著一地雞毛。我的父母共有29個侄子、侄女、外甥和外甥女,14個來自我母親那邊,我和他們非常親近;15個來自我父親那邊,因為過去的種種我無法理解的陳舊矛盾,這邊的許多人我都不認識。我把這些情況視為我們余生的縮影,它也教會我,人生就是有許多你必須經歷和容忍的困難。

1955年10月,在我的父母結婚4年后,我出生了。彼時我的姐姐僅13個月,我的母親尚塔22歲,我的父親克里希納穆爾蒂33歲。

我的父母并非自由戀愛。母親高中畢業后不久,一對遠房親戚找到她的父母,問他們是否愿意將女兒嫁給他們的兒子。我父親在我母親玩擊環網球時注意到了她,這是一項很受女孩歡迎的運動,選手們會將橡膠環在網的兩側來回投擲。我父親喜歡她展現出的英姿。在幾次占卜和兩家人會面后,聯姻就確定了下來。這場婚姻對在家里排行第六的母親的好處在于,她將加入一個受人尊敬、受過良好教育的家庭,并在婚禮后立即搬進一棟舒適安全的大房子。

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我的母親和父親幾乎沒有說話。我出生時,他們用父親每月穩定的收入一起安心地經營著這個家。我祖父有8個孩子,他選定我父親——他的第二個兒子成為這棟房產的繼承者。我祖父相信我的父母在他年邁時會照顧他,他已經發現自己的這個兒媳處處以家庭為重,也很樂于像對待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們一樣全心全意地對待他。

當我大約6歲時,我和姐姐錢德瑞卡會被指派做一些家務事。天快亮的那段時間最為辛苦。很多時候,只要嘰嘰咕咕的水牛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我們中的一人就必須第一時間從共用的床上爬起來。一位本地婦女會帶著這頭灰色的大動物到來,為我們擠夠一天所需的牛奶。我們的職責是盯著她,不讓她往牛奶里面摻水。

我的母親,我叫她“阿媽”,用水牛奶做酸奶、黃油和濃香四溢的南印度咖啡,這些是我們素食菜單的主要原料。上午晚些時候,會來一個賣新鮮蔬菜的小販,他售賣花椰菜、菠菜、西葫蘆、南瓜、土豆和洋蔥等,種類繁多,價格合理。

7歲后,我會經常被派去幾個街區外的雜貨店,我需要送去一份送貨上門的物品清單,或者把少量的物品帶回來。雜貨店員會把小扁豆、大米或豆類包進一張卷成圓錐形的報紙里,并在頂部用麻線綁好。量大的訂單則會用更多的“報紙錐”送到家里。我們將谷物儲存在廚房的玻璃罐或鋁罐里,把報紙疊好,將麻線纏成一個球,再把它們放在架子上以便再次使用。這樣一來,就不會浪費任何東西。

我覺得阿媽每時每刻都在忙碌。牛奶送到的時候,她已經穿戴整齊地出現在廚房,她會先做好兩杯咖啡送到薩薩和我父親的手中,孩子們則人手一杯名為保必塔的巧克力麥芽飲料。然后她開始做早餐,通常是加入牛奶、糖和豆蔻粉的燕麥粥。在天氣炎熱的日子里,我們會喝坎吉,這是一種把煮好的米飯浸泡在水中過夜后與酪乳混合的飲料。

早上8點,阿媽會出現在花園里,和我們的園丁尚穆根一起工作,照料花朵,修剪灌木,以及挑選花朵來裝飾祈禱間,這是位于廚房里的一間凹室,阿媽說她常在做飯的間隙去那里做日常禱告。她也會一邊聆聽,一邊跟唱卡納塔克音樂。阿媽總是用一串白色或彩色的花朵裝飾她的黑色發髻或馬尾辮。在周末時,她偶爾也會把花插進我們的辮子里。

父親和我們出門之后,阿媽就會轉回廚房,為薩薩、錢德瑞卡和我準備午餐。由于爐子是以煤油為燃料,那股刺鼻的煤煙味總能直入鼻喉。盡管如此,阿媽仍然堅持為我們制作新鮮的餐食,然后將其裝在潔凈的金屬餐盒里,趁熱送到學校。我們在操場的樹下坐好后,莎昆塔拉負責把餐盒里面的食物舀出來。我們不能浪費任何一粒糧食,如果送來的食物吃不完,那么我們就必須在晚餐時解決剩余的,因此我們總是竭盡全力避免這種情況發生。薩薩的午餐則被阿媽放在一個大銀盤里,再用小碗盛各種蔬菜和佐料。

下午,她會乘坐黃包車到距離1英里的娘家,討論家庭事務,或者在廚房幫外祖母干活。然后阿媽再回到家里開始做晚飯。日復一日,我們家的每一次烹飪、用餐、打掃都顯得與眾不同,因為我們從無剩飯剩菜,也沒有冰箱。

錢德瑞卡和我在下午4點半放學回家,薩薩和阿媽會在門口迎接我們。接下來,直到阿帕下午5點半到家之前,我們有1個小時的零食和玩耍時間。盡管我們有自己的書桌,由于薩薩會定期檢查我們的作業,我們就干脆坐在地上,在他的腳邊做作業。如果我們在數學上遇到困難,他就會掏出一堆他早已準備好的練習試卷。一般來說,我們還需要在練字本上練字,練習的內容通常是一個短句:“敏捷的棕毛狐貍從懶狗身上跳過。”因為這個短句里面包含了英文的全部26個字母。薩薩深信:“好字造就好未來。”

晚上8點左右,我們會一起吃晚飯,但是阿媽會在我們吃完后再吃。飯后我們繼續做其余的學校作業,干家務,然后熄燈上床。這里經常停電,瞬間屋子里就伸手不見五指,這時我們會依靠蠟燭和燈籠照明。喜愛黑暗的蚊子在四周嗡嗡作響,準備在我們身上享用饕餮盛宴,此時手打蚊子就成了一項必備的生存技能。我們會在睡前祈禱,當然祈禱的聲音必須足夠大,這樣才能確保阿媽聽見。祈禱的內容是我們在學校也會背誦的主禱文,再加一些梵語的禱文。

在我8歲時,母親經歷了一場復雜的剖宮產手術,生下一個小男孩南杜。他的出生意味著終于有人可以傳承這個家族的姓氏,這讓全家都很驕傲和開心,當然我也不例外。依照家里的習俗,母親和嬰兒會在娘家待幾個月。與此同時,父親負責家務,以及接送我和錢德瑞卡。在帶著孩子回家之后,阿媽更忙了。盡管她的身體還沒有從那么大的腹部手術中恢復,她仍然在照顧新生兒的同時挑起了過去的所有重擔。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手忙腳亂過,我永遠無法了解她是怎么做到這一切的。

如今的金奈,人口已經超千萬,但這里一直都很缺水。該地區依靠每年的季風降雨來填滿大約數百英里外的湖泊和水庫,并通過19世紀90年代安裝的管道將水源與城市相連。此外,也會有卡車把水從農村運來,居民們則會帶上巨大的塑料桶來領取他們的配額用水。我們家的水也是有定量的。當地的供水公司會在清晨時分打開城市水閥,水流非常細,我的父母會拿出家里所有的鍋碗瓢盆接水,然后仔細地將水分配用于烹飪、飲用或清潔。

我們的院子里也有一口水井,井邊的電泵能把海水抽到二樓露臺的水箱里,然后水會流向衛生間。我們用鋼制的小杯子舀溫水洗澡,我會蜷成一小團,這樣才可以讓自己盡可能地淋濕。洗頭只能用一點點水,加上皂角粉——這種粉由一種隨處可見的藤本植物的樹皮和樹葉研磨而成。之前我們用食指蘸取稻殼焚燒后的炭灰來刷牙,后來才逐漸過渡到了用高露潔牙粉。大概到9歲,我才用上了真正的牙膏和牙刷。直到24歲那年,我才第一次在牙醫那里潔牙。

我們的生活非常單調乏味。首要任務是好好學習并取得優異的成績,但我和錢德瑞卡晚上也要做家務,比如收拾碗碟,再費力把咖啡豆用研磨器磨成粉,以確保大人們早上就可以喝到咖啡。這還不是最難的,有時候我們需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攪動牛奶,分離制作黃油。這項任務不僅枯燥,還會使我們的雙手腫脹。

從1958年的圣母幼兒園開始,我在圣天使修道院的校園里待了12年。這是一所離我家1英里的天主教女子學校。幾年來,錢德瑞卡和我每天早上搭父親的自行車或小型摩托車上學。最初我們穿著灰色的無袖連衣裙和白色襯衫,然后是綠白相間、有條紋腰帶的圓領校服。

每年5月,阿媽都會買50碼[3]左右的布料,并雇一個當地的裁縫,為我們的新學期定制6套新校服。我能聽到她叮囑裁縫把所有衣服都要做得比我們現在的尺寸大兩碼,這樣我們就能穿得更久一點兒。我們還會定做幾條休閑活動時穿的連衣裙和適合日常穿著的帕瓦黛——一種多彩的印度裙子。這些衣服其實都很不合身,但孩子們認為它們是高級時裝且非常珍惜。所有衣服都被整齊地疊放在半空的臥室衣櫥架上。每逢節日或婚禮,我們會收到一種非常特別的、用真絲制成的帕瓦黛。這些則都被保存在我母親的衣櫥里,很少拿出來穿。阿媽會優先把大部分的服裝預算花在我們身上,只給自己買一些簡單的東西。

白天,莎昆塔拉會洗男人們的襯衫和腰布、母親的紗麗,還有我們的制服,然后把它們掛起來晾干。晚上,在做完作業后,我和錢德瑞卡需要把自己的黑色皮鞋擦干凈,洗長筒襪,把米粉用水攪拌后在爐子上加熱,然后用它給衣服上漿。如果米粉結塊,衣服上就會出現白色的斑點。我們倆在實踐中逐漸成了嫻熟的米漿調配專家。雨天,我們會提前把衣服熨干,避免早上穿濕衣服。但如果停電(這種情況經常發生),我們就只能穿著濕乎乎的制服去上學。當然尷尬的并非只有我們,我想學校里的許多孩子都有同樣的苦惱。

我們的玩具很少,因此姐姐和我都非常珍惜僅有的幾個娃娃,經常在聊天中翻來覆去地講娃娃的事。我們用迷你的鍋碗瓢盆玩“過家家”,還用電線和紙制作簡易的醫療設備,玩“醫生游戲”。

錢德瑞卡和我從小就非常喜歡上學,學校打開了我們親密家族以外的全新世界,我們對上學的熱情總讓大人們稱贊不已。學校的安排充滿了自由的氣息,我們是如此迷戀校園生活,哪怕是有表親圍繞在身邊玩耍的暑假,我們也會在臥室的墻上貼上日歷,倒數開學的日子。

在家里,我們所有的活動都會受到密切的關注。如果我們想看電影,父母會堅持說他們要先檢查影片內容,不過他們似乎永遠沒有看電影的時間,所以我們也幾乎沒看過。我們可以去當地的圖書館,那其實只是一個位于幾個街區外的小閱覽室。閱覽室的借閱費用低廉,借閱次數不限,但借走的書必須在第二天歸還。(這使我養成了快速閱讀的習慣!)阿媽隨時都在收聽廣播,和印度的其他人一樣,我們沒有電視,當然更別提互聯網了。盡管家里訪客如云,但除了看望外祖父母,我們從未出門拜訪過任何人。家中必須留一個人照顧祖父才行。

學校是一個充滿各種新鮮事物的地方。課間時分,蔭涼的長廊里總會出現我奔跑的身影——我會沖去參加一個接一個的活動。圣天使修道院由瑪利亞方濟各傳教修會在1897年創立,現已擴建為六個部分,包括禮堂、花園、中庭、無擋板籃球場和一個很少使用的網球場。我經常在下課后留下來打球或者為老師們做志愿者。

我很早就加入了夜鶯隊,這在國家女童軍項目中屬于新手級別,因此我穿的制服也有所不同:一條淺藍色的裙子,搭配一條被戒指系住的橙色條紋領巾。幾年后,我非常榮幸地“晉升”為正式女童軍。我拼命努力,榮獲了縫紉、打結、急救、生火、旗幟信號等十幾項被童子軍認可的徽章。十一年級時,我甚至參加了一個全國性的童子軍盛典,我從這個項目中受益匪淺。童子軍教會我團隊合作——如何給予、如何索取,以及人們在不同時期應該承擔什么樣的領導責任。我也學會了信任。舉一個非常直觀的例子——搭帳篷。我記得每個人都必須用合適的力度拉住繩索,才能讓桿子立起來并撐住帳篷。

我們的學校也教授音樂,音樂老師拉扎勒斯女士有一種天賦,她能讓每個人從心底愛上那一首首英國的校歌。每周錢德瑞卡和我還會在家上幾天印度古典音樂課和舞蹈課——作為未來找到好丈夫的先決條件,這些課程對像我們這樣的女孩來說是絕對的必需品。即便在那個時代,錢德瑞卡也是一位極有天賦的歌手,并且是一位努力認真的學生。而我,卻滿腦子只想著怎么跑出去玩。

圣天使學校的學術課程可并不輕松。教室里的木頭桌子排得非常密,可以坐大約30個女生。每天早上8點半開始上課,下午4點放學。課程內容安排得專業且全面,包括英語、歷史、數學、科學、地理,以及針線活和藝術等女性必備技能。每隔幾周就有一次的考試期讓我們深感壓力。

老師們溫和又不失威嚴,其中包括專門從愛爾蘭來到印度、獻身上帝和教育的修女們,她們有著嚴格的著裝要求:頭巾必須覆蓋在面頰的周圍。我們的校長內森修女,還有幼兒園校長本尼迪克特修女總是在走廊里來回巡視,她們也會定期來我家,一邊小口地啜飲著咖啡,一邊和我的家人們聊天。

每月的最后一天是成績發放日,薩薩會把凳子移到外面的門廊,以確保第一時間拿到我們的成績單。如果我們沒能拿到班級前三(當然最好是全班第一),薩薩會悶悶不樂。祖父極其重視我們的教育,有時他也會質疑老師對我們的負面評價,當然這不全是因為偏心。

阿媽同樣十分重視我們的學習。她會用她特有的方式來考我們,比如拿一本科普教材,里面的內容包括世界七大奇跡、最長的河流及各國的國旗。阿媽總是在男人和孩子們用餐完畢后才開始用晚餐,此時我和錢德瑞卡就坐在廚房,每人用10分鐘演講,主題諸如“如果你是印度總理,你會怎么做”。演講完后,她會獎勵給她認為的贏家——她珍藏的一小塊吉百利巧克力。如果我贏了,我會用足足半小時來享受美好的舌尖時光。這種充滿勝利喜悅的滋味在我心中勝過我如今可以購買的一切巧克力。

作為一名校園辯論手,我報名參加了當地所有讓我有機會發表見解的比賽。演說技巧是我的一門選修課,這是一門專注于演講、詩歌朗誦和公共演講的課程。我仿佛是天生的辯手,擅長辯論,從不羞于上臺。

八年級時,即將12歲的我此時必須在文理科之間做出選擇,因為下一個階段的課程體系是由劍橋大學創建的。由此,我開始長達數年且更為密集的物理、化學與生物課程的學習。當然,這也意味著精通英語、數學、歷史和古典文學的祖父不能再像過去一樣指導我的學習,我只能自力更生。

生物學尤其吸引我,我們需要自己帶標本到學校,對蟑螂、青蛙和蚯蚓等進行解剖。我會四處尋找大蟑螂,然后把它們放在一個裝有用于麻醉的三氯甲烷的玻璃罐里,這樣就能確保我的標本到第二天仍然很新鮮。蚯蚓隨處可見,青蛙在季風季節以外相對難找,所以全家人都會幫我一起搜尋。幸運的是,圣天使學校最終與一個標本供應商簽訂了提供青蛙的合同,我們終得以從捕蛙中解脫出來。

也正是在八年級,我被班主任老師約巴德夫人選入校隊,前往新德里參加首屆印度聯合學校組織會議,該會議為期四天,旨在建立全國學童之間的聯系。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這樣的機會都足以讓人激動到無以言表。我是被選中的年齡最小的學生,我們全家對此極其驚異,并且光速地同意了支付這筆旅行費用。

于是,在約巴德夫人——這個45歲左右、目光炯炯有神的小個子女人的帶領下,我和4位穿著圣天使學校制服的女生,在巨大的馬德拉斯中央車站登上了蒸汽火車。我們帶著干凈整齊的小小行李,開始了為期兩天、行程2 170千米、一路向北的旅程。接連兩個晚上,我們都睡在一個三層鋪位的狹窄車廂里。

印度的首都新德里跟我去過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樣。我被草坪和花園環繞的宏偉建筑,還有那些紀念碑完全迷住了。這里有寬闊的、滿是汽車的道路,戴著頭巾的人,印著印地語的路牌。印地語在印度北部的大部分地區占主要地位,但我完全聽不懂。在科學會堂的一個大廳里,我們小組與來自30多所學校的青少年進行辯論,參加文娛表演,進行關于和平與政治的演講。我們表演了一段源自愛爾蘭的舞蹈,主題是“善與惡”。我記得評委們對舞蹈內容大為疑惑,不過他們還是給我們頒了一個獎。我們在一個寬敞但混亂的食堂就餐,休息則是在宿舍里。

成為這個大團隊中的一員真正地幫我建立了自信,印度文化的多樣性也讓我眼界大開。

在我進入青春期的那幾年,家里的情況也開始改變。我的父親成為銀行培訓學校的一名講師,三年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到處出差,一個月只能回家兩三天。這讓我極其想念他。父親和我之間有著一種特殊的聯系,我總喜歡幻想我是他的最愛。他也總會跟我分享他在工作上的許多想法,這讓我感覺自己是如此與眾不同。

大約在這個時候,我母親安裝了一個新的戈德瑞吉衣櫥,用來儲存我們結婚時的嫁妝。這個大型金屬櫥柜是由印度鎖匠戈德瑞吉和博伊斯制作的。每當她從家用中節省出一點兒錢,她就會買兩件相同的東西,然后把它們收起來給我和錢德瑞卡放好。她在柜子里裝滿了不銹鋼的鍋碗瓢盆、銀盤、銀碟和銀杯,還有一些小的黃金首飾。母親也會以物易物,有時會拿著帶著金線的舊紗麗去賣家那里換取新的炊具。我們家有三個戈德瑞吉衣櫥,一個放母親的衣服、一個放家里的貴重物品,還有一個放她兩個女兒的婚禮用品。

我并未關注太多這類信息,但我知道,錢德瑞卡——我們家這位有著一頭漂亮的卷發和燦爛笑容的大女兒會倍感壓力。作為二女兒的我則沒有這種擔心,反正我有姐姐這個完美的“擋箭牌”。

1968年夏季的一天,父親在駕駛他的偉士牌小摩托車時被一輛公共汽車撞倒,他被卷入車輪下面,在路上被拖行了一陣。我清楚地記得,當警察來告知我們這起事故時,是阿媽出去應的門,那時我們還沒有電話。

隨即,我和阿媽跳上一輛電動三輪車,向醫院趕去。

當我們走進病房時,看到父親躺在床上,血流不止,意識模糊。他一只手托著部分斷掉的鼻子,腳踝的骨頭突出在外,全身都是傷。他看著我們,低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然后就昏了過去。

經過6個小時的手術及在醫院的數周治療后,父親回到家中進行康復訓練。阿媽是他的理療師,幫助他復健雙腿。賬單堆積如山——當時印度還沒有國家醫療保險,我父母幾乎花光了他們的積蓄。幾個月后,父親重返工作崗位,我們的生活也基本回歸從前。這次可怕的事故給他留下了永久的傷疤。

我現在才意識到,如果父親沒有康復,我們的生活將會天翻地覆,甚至舉步維艱。薩薩的退休金很少,而我母親帶著三個孩子,根本沒有能力賺錢。我的叔叔和嬸嬸們沒有一個能養活我們。當時的印度政府并沒有社保體系,因此我母親很有可能會在我們那所大房子里安排更多的房客,但她也會因此迅速被歧視和偏見包圍。因為在那個時代,女性是不能涉足“商業”的。而我們的學業,顯而易見,也可能被迫停止。

家庭能有多強大,也就能有多脆弱。每個家庭都可能面臨意想不到的困難。如果沒有政府或私營企業提供的充分保障,如我父親所經歷的那種災難事件對人們生活的影響可能長達數十年,甚至波及幾代人。

最重要的是,這件事印證了父親對我的敦促:作為女性,要永遠有能力養活自己。

十年級時,圣天使學校來了一個轉學生——瑪麗·伯納德,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瑪麗是一位軍官的女兒,她風趣又愛冒險。更重要的是,她也上音樂課,還有一把很炫的木吉他。

我也很想學彈吉他,但阿媽從沒打算給我買。她很堅決,還有點兒忌諱這件事。她堅稱,優秀的印度南部婆羅門女孩不應該彈吉他,也不應該唱英國搖滾歌曲,這是相當不合時宜的。她說我應該專注于學習印度南部的古典音樂和樂器。

但這并不能阻止我。幸運的是,瑪麗和我在學校的儲物柜里發現了一把舊吉他,我們把它交給了內森修女。令人意外的是,她同意把這把吉他翻新給我使用。與我母親的態度相反,我認為內森是一位當代思想家,她喜歡披頭士,而且她似乎對圣天使學校正在萌芽的新音樂流派感到興奮。

隨即,為了學校的綜藝節目,瑪麗、我還有另外兩個朋友喬蒂和赫瑪組成了一個樂隊。在我們學習完數學用表之后,修女們為我們的樂隊起名“對數韻律”。自此,我們四個形影不離。我們一起練習了瑪麗會的五首歌:《旭日之屋》、《深情的吻》、《生活還在繼續》、《綠袖子》和《黛利拉》。我們曾經是一群超級書呆子,但在我們穿著白褲子和花襯衫第一次登臺亮相后,學校不得不額外增加兩場演出以應對熱情的觀眾。內森修女和本尼迪克特修女滿面春風地坐在第一排。我父親對此也格外感興趣。父親已經回到馬德拉斯和我們住在一起,盡管從未看過我們的表演,他還是養成了一個習慣:一邊踱步,一邊哼唱我們的主打歌曲。

“對數韻律”存在了整整三年。我們作為馬德拉斯唯一的女子樂隊出道,在全市眾多的學校節日和音樂會上演出。我們總是以最初的五首核心主打歌曲開場,然后再增加幾首其他的,其中包括投機者樂隊的經典作品《斗牛犬》和《托基》、南茜·辛納屈的《這些靴子是為走路而生》,還有俄亥俄快車的《十分美味》等流行歌曲。

我們最大的粉絲和樂迷是我的弟弟南杜。他每場必來,還會幫忙調試設備。我原以為我保守的叔叔嬸嬸們會瘋狂地批評我背離傳統的音樂追求,但他們在朋友面前夸贊并炫耀我,而且經常在屋子里低聲哼唱《十分美味》。每次家庭聚會,我還必須用吉他表演幾首歌曲。

大約一年后,負責邦戈鼓和吉他的喬蒂和赫瑪退出了。斯蒂芬諾斯兄弟倆加入了我們,負責打鼓與和聲。后來我們與他們一家成了親密的朋友,一直到樂隊解散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是。

1970年12月,我從圣天使學校畢業,那時我只有15歲。沒有畢業典禮,沒有大肆慶祝。事實上,我們上學的這些年里,我父母連學校都沒進過。老師們和修女們全權負責我們的教育。我把大量時間花在了各種各樣的課外活動上,雖然不算頂尖,但最終還是以不錯的成績畢業了。

和那時其他的高中畢業生一樣,薩薩和我的父母完全沒有參與我的大學擇校和錄取過程。當我知道他們會為我支付本科的教育和其他費用時,我感到特別開心。但其間漫長的經歷——擇校、選專業、申請、錄取或被拒,這些都需要我自己解決。

錢德瑞卡一直成績優異,她在我畢業的前一年去了馬德拉斯基督教學院(MCC)學習商業,該學院位于30千米外的塔姆巴拉姆郊區。MCC是馬德拉斯少數幾所男女同校的大學之一,也是印度南部最好的教育機構之一。這所大學將學術成就與嬉皮士文化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音樂氛圍也超級濃厚。這里有一種縮微版的舊金山嬉皮士區氣息,許多人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認為MCC于我而言也是最好的選擇,被錄取時我興奮無比。我選擇的是化學專業,不過也需要同時學習物理和數學。

化學使我著迷,我喜歡將一種化合物轉換成另一種化合物,從一種顏色轉換成另一種顏色,創造形狀大小各異的晶體,觀察沉淀,學習關于宇宙如何運行的最基本的信息。我所在的班大約有30個男生和8個女生,為了跟上進度,我加大了學習的強度。那時,女孩被要求每天穿著紗麗,無論是在上學路上的90分鐘,還是在實驗室的一整天。這給我平添了許多小問題,因為化學物質會飛濺到衣服上,早上我不得不花很多時間縫補紗麗,以遮蓋前一周被燒出的各種窟窿。

讓我特別吃力的是“高等數學”這門課。我的大多數同學不僅完成了十一年的中小學教育,還學過一年大學預科。而我卻因為參加過劍橋考試,跳過了大學預科課程直升大學。當然除了數學,我在其他大部分的科目中表現都還很不錯。我的父母在這個階段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學習方面介入,并給我提供幫助。在聽到我因為解析幾何、微分方程、拉普拉斯變換和傅立葉級數等問題痛哭之后,他們聘請了一位教授,每周來家里輔導我幾次。這對我母親來說也是一次重大妥協,因為她必須再次面對因我的與眾不同而帶來的各種非議。她認為請家教只能說明我有問題,而這就意味著我父母也有問題。但是那段時間的家教對我的幫助可謂舉足輕重,如果沒有額外的補習,我的人生可能會完全不同,我甚至無法確定自己在那些課程上能否及格。

與此同時,我加入了本市最好的辯論隊之一——MCC辯論隊。我們贏得了許多校際和州際冠軍。辯論使我必須鉆研學科之外的各個領域——世界事務、政治、社會問題。這很費時間,但我的競技水平因豐富的材料和高水準的辯友得以提高。如今看來,正是辯論幫助我建立了自信,打磨了我說服他人并巧妙反駁對方觀點的能力。

印度,毋庸置疑,是一個為板球而瘋狂的國家。收音機里一場比賽接一場比賽的解說能讓生活完全停擺。我的叔叔們都是板球球迷,他們專門把自己的假期調整到國際板球錦標賽的那五天,并樂此不疲地談論比賽和球員。因此我也逐漸喜歡上了板球,還叫上我弟弟及他的朋友們一起在我家的院子里玩。

我甚至參加過MCC的一些大學男子板球比賽,有一天,我突發奇想地對我的朋友們說,我們應該組建一個女子板球隊。令我大為驚訝的是,這個想法居然實現了。學校允許我們使用男性球員們的設備,一些男性球員開始指導這個由15名女性組成的球隊。我們每周練習三次擊球、投球、防守,強化規則,也難免受傷,再振作精神。最終的結果是,馬德拉斯的幾所女子學院也開始打板球,然后我們組織了馬德拉斯的首屆女子板球錦標賽。盡管只有四支球隊,但總比沒有強。

我向父親借了一件白襯衫和褲子,并設法用腰帶和別針把它們固定好。南杜仍然是我的設備主管。我至今還記得那美妙的時刻:我穿著白色的板球服,作為開場的女擊球手走進球場與斯特拉·馬里斯學院比賽,至少有50名觀眾,包括我的家人、朋友及許多陌生人,他們在場邊熱烈鼓掌。

錢德瑞卡在MCC的日程與我全然不同,我們兩人幾乎沒有什么交集。她屬于人文系一個很酷的男女生小團體,最不愿意被別人看到與一群理工科書呆子在一起,即使我是其中一員也不行。她在大學期間表現極其優秀,在畢業時,錢德瑞卡決定參加一個頂尖的商科碩士項目的考試,這是一個極其勇敢的決定,尤其對女性而言。這個決定也極大地影響了我。

20世紀70年代初,印度一共有四所管理學研究生院,但是其中只有兩所屬于印度管理學院[4]。其中最好的艾哈邁達巴德分校(IIMA)隸屬于哈佛商學院,每年有成千上萬名學生來這里參加極其殘酷的入學考試,還有如噩夢般的面試,就為了爭奪僅有的150個名額。我們的一個叔叔說,入學印度管理學院艾哈邁達巴德分校就如同獲得諾貝爾獎。他也告訴錢德瑞卡:被拒絕的時候——并不是“如果被拒絕”——不要感到難過。一貫冷靜的錢德瑞卡對此全不在意,她泰然自若地處理了整個申請的過程。

當我們聽說她被錄取的時候,全家人對她肅然起敬。因為學校宿舍留給女生的房間少得可憐,錢德瑞卡是少數幾個被錄取的女性之一。這一切意味著她正在開辟一條全新道路,薩薩隨即就支付了住宿押金。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母親提出,錢德瑞卡不能去遠離馬德拉斯的艾哈邁達巴德分校,除非她先把婚結了。

“年輕的單身女孩不會為了學業遠離家庭,更別說是去男女同校的大學了。”母親這樣說。當然她也沒有錯,這個觀念在當時是很正常的。但我的祖父直接選擇無視她的擔憂,而且提出愿意用他的養老金支付學費。

阿媽怒不可遏,她冷冷地說:“如果你送她去,我就絕食到死。”

錢德瑞卡嚇壞了。但是祖父和父親對我們說:“別擔心,如果她堅持這樣做,我們會繼續照顧你們的。”

謝天謝地,大約一天后,阿媽想通了。她放棄了絕食,并忙著給錢德瑞卡做入學準備,大家也都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

這一幕鮮明地體現了當時印度母親們所承受的重壓:做母親需要腳踩剎車,以確保女兒們能夠平安健康、禮貌端莊;與此同時,母親們也需要腳踩油門,以幫助女兒們受人尊重、獨立自主且充滿能量。作為印度傳統社會的一員,阿媽的意識讓她自然地傾向了剎車,但為了女兒們的夢想,她最終踩下了油門。

幾周后,父親和錢德瑞卡一起坐火車抵達孟買,然后再去艾哈邁達巴德。對于姐姐的離開,我有些難過,但也有點兒開心,因為南杜和我可以擁有更多的臥室空間,我還可以占用她的書桌,那張桌子有一個帶鎖的抽屜,這樣我就可以讓我的秘密遠離弟弟好奇的視線。

當我結束在MCC三年的學習時,我的人生道路又一次受到姐姐的啟發。我決定申請印度管理學院加爾各答分校(IIMC)的碩士學位,這是一個以密集的定量分析為基礎的商業課程。如我所料,錢德瑞卡并不想讓我跟她去艾哈邁達巴德。

“無論是圣天使學校還是MCC,每時每刻你都在我身邊打轉,”她大喊道,“我們之間需要距離——你絕不能申請艾哈邁達巴德!”

我回復她——盡管聽上去讓人難以信服,如果我能去一些更加專注于數學項目的地方,我會更開心。“艾哈邁達巴德的申請太簡單了,我要去加爾各答。”我勇敢地反駁了她。當然,事實是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申請過程令人精疲力竭:包括類似于GMAT(經企管理研究生入學考試)的入學考試、與其他申請者一起進行的小組討論,以及一對一的面試。所幸最后我還是被錄取了——這讓我松了一口氣。我想如果我沒有被錄取的話,自己大概率會被認為是一個失敗的家族異類。

這一次,沒人反對女兒上商學院,也沒人把這個成就與諾貝爾獎相提并論。事實上,大家覺得這一成就簡直是無足輕重。父親帶著我乘坐豪拉郵件火車從馬德拉斯到加爾各答,這是一段1 600千米的旅程。

我超級興奮,但同時未知的將來也令我忐忑不安。

[1] 1英尺約為30.48厘米,1英寸約為2.54厘米。——編者注

[2] 1英里≈1.609千米。——編者注

[3] 1碼≈0.914米。——編者注

[4] 印度管理學院(Indian Institutes of Management)是由印度總理撥付專項資金興建的綜合性商業經濟類院校,與全球頂尖高校與企業深度合作,聲譽卓著,目前已有七所分校。——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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