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白城之別
黔首石城漠水畔
紅臉墓冢白河上
高彌雅國在彼方
......
到了大宋太平興國六年,也就是大遼乾亨三年。
此時大宋西北邊陲之地的延州北部三百里開外有一條薩拉烏蘇河,河岸一邊紅柳叢生、紫花葳蕤,一邊卻飛沙走石、黃沙漠漠。
如今,這一帶生活著一群人,有人說他們是西蕃羌人的一支,也有人說他們是北魏鮮卑的后裔,還有人說他們是吐谷渾和吐蕃人的后代。他們自稱彌雅人,大遼以及西域的吐蕃回鶻等部也稱他們為彌雅人,大宋以及其他過往的中原王朝卻稱他們為黨項人。
不管怎樣,他們是一個特別的民族。
他們在黃河畔耕種,在賀蘭山下秣馬,他們有著被烈日輕吻過的肌膚,被風沙磨礪過的頭發,被月亮浸漬過的眼睛,他們征服了沙漠與荒原,他們愛慕那雪山和草甸,他們膜拜長空和太陽,他們信仰月亮與女人。
彌雅人如今的統領是西平王拓跋繼捧,他統領著大宋延州北部幾百里外的銀、夏、綏、宥四州以及靜邊八縣。自唐以來,歷代西平王都坐鎮夏州,而其余三州八縣都由拓跋氏族人分管。西平王的府邸在夏州城北部,巨大的斗拱挑出深遠,九脊頂上的螭吻正張著大口吞云布雨。
夏州是一座始建于東晉的古城,后人只記得,筑城的人是那個當年躍馬秦川揚言要統治萬世的夏王郝連勃勃,他給這座城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統萬城!諷刺的是,他死后不久鮮卑的拓跋氏就奪了天下,不僅不給他統治萬世的機會,就連秦隋的兩世都無法企及。
拓跋氏建立北魏后,把統萬城改成了夏州城。此時夏州古城沐浴在朝暉之中,城墻斑駁,訴說著千年的滄桑。
這時,府門匍然大捭,吐出一隊豪華的車馬,像條巨龍般綿延開來。只見隊伍前方是一頂華麗的官轎,據說里面坐的是大宋來的傳詔使。
街旁人聲攢動,百姓都看直了眼,人群中有人低聲道,“大宋果然富庶,你們瞧,就連隨侍身上裹的都是綿軟絲滑的綢緞。”
再瞅瞅自己身上的粗布衣和獸皮,不禁相形見絀,艷羨道,“要是我穿上那綢緞,就一輩子不脫!”
“眼紅什么呢,世間最好的衣裳啊,每個人都有。”
眾人齊刷刷地盯著方才說話那人,都想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好衣。
那人無奈地搖搖頭,“你們身上那層皮不就是了?!”
這時,隨著嘚嘚嘚有節奏的馬蹄聲,一匹高頭大馬映入眼簾。
只見騎馬的是一個少年,他的肌膚呈現出健康的古銅色,陽光下更顯得生機勃勃。他寬額方臉,長發被束起,隨風飄揚,汲著短靴,身挎長劍,顯得英姿颯爽,宛如一位即將踏上征途的勇士。遇到長長的車隊,他下意識地打馬讓到一旁,一雙黑目炯炯地盯著為首開道的大宋侍衛,目光也隨他們遠去,像是陷入了無邊的沉思。
“繼遷!”
聽到人聲,那少年猛地轉頭,卻見正前方迎面而來的一輛車馬停了下來,朝陽明晃晃的白光打在面上,他微瞇著眼,用手遮著前額,這才透過掀開的車簾看清了那人。
“繼捧大哥!”
少年抑制不住的激動,他口中喊的這位繼捧大哥便是如今彌雅的西平王拓跋繼捧,一位在外人眼中溫文爾雅、面容白皙如書生般的諸侯王。
馬車內,西平王身著華貴的錦袍,端坐其中,面容平靜而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間萬物。他的長相確實與人們印象中威嚴的武將大相徑庭,更像是一位飽讀詩書的文士,唯一不同的是,他那雙眼睛中閃爍著堅毅與智慧的光芒。他不過二十來歲,可年輕的面龐上滿是憂傷,眉間帶著一絲焦灼,見了那少年才露出幾分勉強的欣喜。
“你怎么到夏州來了?”
那少年下馬來,不應反問,“繼捧大哥,你這是要去哪兒?”
“汴梁!”
“你要去大宋?你不做西平王了?”
繼捧當下神情黯淡,頹然道,“二叔和三叔說于禮不合!”
“什么于禮不合!當年先主拓跋思諫不是拓跋思恭的弟弟嗎?他照樣襲爵了王位,且得了眾人擁戴!”
那少年雙眉上揚,眉眼間掩不住的英氣與憤怒。
他是銀州防御使拓跋光儼的兒子拓跋繼遷,也就是繼捧的族弟。拓跋光儼死后,他便接任了防御使之職。
兩月前,銀州刺史李克遠與其弟李克順突然帶了一千人馬西去夏州,說是西平王調遣急用,繼遷身為防御使自然是不能離城,可過了月余仍不見他們返城。繼遷覺得事有蹊蹺,可畢竟是猜想,也不敢輕舉妄動。可不久后又風聞綏州和宥州的兩個叔叔又集結人馬去了夏州,他終于按耐不住獨自趕來探個究竟。
“眼下彌雅危機四伏,想不到二叔和三叔他們竟然心懷鬼胎!我這就隨你去找他們理論,還怕了他們不成!”
繼捧一臉憂愁籠罩,連連擺首,那落寞仿佛化成了一團陰云。
“一切都太晚了!”
原來,三年前西平王拓跋克睿死后,由他的長子拓跋繼筠繼位,可就在去年,拓跋繼筠英年暴卒,因他的兒子尚幼,于是由他的弟弟拓跋繼捧襲位。可繼捧畢竟年輕,在彌雅各部中缺乏威信,他的叔叔銀州刺史李克遠與其弟李克順起了謀反之心,就在前兩月起兵遠襲夏州,好在繼捧預先得到了消息,派人埋伏在沿道,將其殲滅。
怎料,過了兩月,他的另外兩個叔叔綏州刺史李克憲和宥州刺史李光圍又帶領部下圍了夏州城,雪上加霜的是,夏州城防御使李克文不僅不抵抗,反倒與他們內外勾結,并趁機占領了西平府。
他們占領西平府后并沒有大開殺戒,只是將繼捧幽禁,然后上報大宋,說‘西平王’愿攜族人朝宋。
大宋皇帝聽后自是欣喜,隨即傳詔繼捧入朝覲見。繼捧如今也是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逼不得已才同意帶著一家老小南下汴京。
繼遷卻不解,“他們想要爭權奪位,卻為何讓大宋摻和進來?!”
繼捧苦笑道,“把我打發走后,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另選西平王了!”
“走啦走啦,前面怎么停下了?”后面的隊伍突然大聲催促道。
眼看繼捧就要離去,繼遷突然傾身上前,眉頭深鎖,壓低了原本就渾厚的聲音,“你不能去大宋!繼筠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依我看,就是他們在背后搞鬼!”
繼捧再次苦笑,“就算是你說的那樣我們又能如何?”
繼遷義憤填膺,聲如洪鐘,“我們不能這樣任人魚肉,男兒生得一身血肉,不是用來順從的,你就跟他們說不去,他們又能怎樣?”
繼捧容色凄然,“繼遷,眼下的大局容不得我任性。”
他欲言又止,喉頭哽咽,緩緩低聲道,“我不能只為我一個人考慮,我的家人怎么辦?”
繼遷眼眶泛紅,滿臉倔強辯解道,“你去了大宋保住的是你的家人,可丟掉的卻是所有彌雅人!”
“繼遷,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去狩獵的那次嗎?”
“當然記得,叔叔讓你射殺一只惡狼,你不肯!”
繼捧點點頭,“當時他們都說,如果我殺了那只狼,就等于救了無數小羊免于狼腹,可我并不那么想,我只知道,當時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我不能因為對未來不好的設想而犧牲眼前人。救人是善良的愿望,但是為了救人將無辜的人置于危險之地,這與殺人沒什么區別。”
“可是......”
“你快回銀州去罷!”
“可......”
兩人雖未言語,但那一瞬間的對視,仿佛已經傳遞了千言萬語。他知道,這片邊關的土地上,需要更多像這位少年一樣勇敢、堅韌的后起之秀,來守護這片家園,抵御外敵的侵擾。
繼捧放下車簾,被禹禹的馬車帶著漸漸遠離,只見那馬車緩緩駛出城門,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穩而有節奏的聲響。
繼遷呆呆立在原地,拳頭不自覺擰緊,卻覺得掌心有異物硌得生疼,他攤開手掌,只見是一顆紫紅色的賀蘭石,那是方才繼捧塞給他的。
他眼眶一紅,突然朝著朝宋門方向大喊,“繼捧大哥,你一定要回來!”
聲音遠去了,隊伍也湮沒在滟滟的朝霞之中,隱沒在巍巍的城墻之后。此時城墻在晴空下宛如白龍般皎皎然,怪不得彌雅人也叫夏州為白城。
繼遷心里說不清的酸澀無奈,哪里有一隅之王拖家帶口主動去覲見的,這不等于主動送上門的人質么?
自此死生束縛,也不知今生還能不能再相見。
他抬頭望去,流云在藍天上無憂無慮地徜徉著,全然不知世間的風云變幻,親友的背叛,無奈的別離。他想,如果父親還在,一定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叔叔們和繼捧之間自相殘殺。
他知道,繼捧此去大宋,不僅生死未卜,就連彌雅管轄的四州八縣也……
想到這里,他心頭一緊,急忙奮蹄揚鬃策馬出城,他一定要守住自己的那一方土地,銀州城!
銀州在夏州東南方向,繼遷專挑捷徑倍道兼程,一路飛鳥絕跡,馬藺叢叢。等他到了一處山洼之地,卻遠遠看見前方有一馬車四輪深陷泥中。
“馭……”
繼遷心下一凜,飛身下馬,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長劍。那馬兒方才正跑得酣暢,這下驟停,好不暢快,一臉不愿,正準備嘶鳴,繼遷一個縱身上前抱住了它的闊嘴,撫摸著它滾燙的脖子,那馬兒又像懂了似的,不出聲了。
午后的陽光慘白慘白的,漸漸地,天色大變,蕭瑟的涼風驟起,吹得小檗上的紅葉飛舞而下。
突然,繼遷耳廓子一顫,一陣陰風從林深處襲來。云從龍,風從虎,這陰風陣陣,難道?
猛然間,繼遷只覺得眼前寒光一閃,隨著一聲像爬音階一樣清澈而有力的甕吼,叢林里竄出來一只花斑猛虎!它幽眸微收,狠戾之氣呼之欲出。
馬兒敏覺,往繼遷身邊靠來,繼遷深吸一口氣翻身上馬,到了大石旁身子一矮,往驛路上疾馳而去。
不曾想,老虎聽到馬兒的嘶鳴聲,穿林踏棘隨它奔去,竟在前面路口攔住了去路。
繼遷只好驅趕著馬兒往林子里跑,他一手拉韁,一手利索地從馬背上取下箭囊和弓矢,只等找準機會給它一擊。跑著跑著,馬兒突然昂頭嘶鳴,只見前面出現了一顆大樹,繼遷急忙勒馬止步。
待身后那窮追不舍的老虎逼近,他靈機一動,騰地竄到樹上,雙腿盤樹定身定神,弦張弓策,一箭便中射其天靈蓋。老虎疼痛難耐,發出一聲收攏的哀嚎,緩緩倒地,那清冷的琥珀色的眼睛,由靈動變得黯然,由熾熱變得冰冷,直到光華散盡。
繼遷這才長聲舒氣,下得樹來,拂了一把汗后回過頭,只見叢林已經隱沒在煙云霧靄中。
他摸了摸胸口的賀蘭石,往銀州城方向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