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博糾結于建康城防的時候,韓世忠的劄子也到了溫州行在。
杜充之死是潑天的禍事,這次韓世忠沒有用密送的劄子。
事涉前宰相杜充之死,韓世忠的劄子直接送到了御史臺,而不是三省所在的政事堂。
雖說只是劄子,不帶有彈劾、攻訐的目的,但韓世忠還是將劄子,指名道姓的送到了御史臺。
“嗬……
建康的楊少安真是好狠,用死人壓死了杜相公,這是捅破天了。”
驛馬送到御史臺的公文,只要不是蠟封,負責文案的都可以看。
因為之前黃天蕩大捷的緣故,韓世忠的劄子,對于御史臺的文案們也是很有吸引力的。
所以負責文案的小御史,第一時間就將韓世忠的劄子掃了一遍。
果然是得到了,了不得的消息。
“哼!
那杜充也是該死,年前若不是他降了金賊。
十萬軍民焉能死傷殆盡?”
另一個負責御史臺文案的御史,對杜充顯然是有極大恨意的。
也不管場合,直接說了不該說的話。
“噤聲!
涉及宰執無小事,趕緊看完。
如此大事,還是要早點讓中丞知道的。”
杜充是宰執,御史臺雖說有議政之權,但也要分人。
宰相、執政,沒有哪個是好說話的。
衙門口上,也不是密不透風的暗室,一旦被人知道,他們這些人妄議宰執。
丟官去職,應該不會,但小鞋還是少不了要穿的。
有人提醒,眾御史自然加了小心。
也不再議論什么,只是不斷傳閱著韓世忠的劄子。
至于御史中丞趙鼎,這些小御史不看完,劄子是不會到他手里的。
若不是涉及到了宰相杜充,壓上三天五日,也就那么回事兒了。
如今各地亂匪肆虐,許多軍情的急奏,想要第一時間走到政事堂。
也少不了跟奏本一起來的銀錢,下面的州縣,打理不好跟驛馬的關系,劄子丟了也不是什么尋常事。
立國百余年,許多衙門都有了自己的規矩。
銀錢在上,許多衙門口的規矩,即便是宰執也要遵從的。
送劄子的小御史到了趙鼎屋內,見趙中丞還在書寫文案,也就沒有第一時間開口。
作為御史臺的主官,趙鼎目前也是越走越孤單。
起初的好友加盟友張浚,已經有了分道揚鑣的趨勢。
當年一起在國子監躲避金賊的情義,隨著位置越來越高,盟友之間攜手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
趙鼎看好楊博,除了洛學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朝廷之外尋找臂助。
朝廷之外的臂助,除了領軍的將領。
目前身處八閩南劍州的楊時夫子,無疑是朝廷之外最好的臂助,沒有之一。
楊時宦海廿年,有弟子兩三千人,好友遍及南北。
最后一任國子監祭酒,更是推動了太學生的兩次伏闕。
南楊北呂一說,在趙鼎看來就是笑話。
呂好問在朝外的勢力,遠不及已經卸了官職,隱居南劍州的楊時夫子。
之前楊少安作詩罵人的時候,趙鼎這邊就跟遠在八閩的楊時取得了聯系。
如今他正在伏案寫的,正是籌備兩家聯姻的書信。
只要那不聽管教的楊少安,能在建康站住腳。
他趙鼎就有了沖擊宰執的實力。
外有楊時的弟子故友,以及建康的楊少安,內有可以扼制宰相的御史中丞之位。
宰執之路,對他而言,也是手拿把攥了。
“文書放下就好,我這書信一時半會兒做不妥帖。”
跟老楊時書信往來,對趙鼎而言也非易事。
言之無物的書信,那就落了下成。
既要言之有物,還要拉近兩家的關系,更要將聯姻之事說的明白。
這對趙鼎而言,比寫一份彈劾的劄子都要困難的多。
那楊少安父母早逝,目前能說了算的有祖父楊曦、伯祖楊時。
如今伯祖楊時隱居南劍州,祖父楊曦在西南做了轉運副使。
就楊少安自身而言,父母早逝也是好事。
這樣一來,履職之后,就沒有守孝的破綻,可以一路高歌猛進。
守制,于官場的中低層官員無礙,反而是個養望的機會。
但對年紀稍輕的官員而言,卻是高歌猛進的攔路虎。
忠孝節義比不過朱紫袍服,自康王登基,宰執有年輕化的趨向。
他今年四十有五,正好爭取一任宰執之位,然后提拔一下楊少安。
待自己去職,楊少安再進中樞,翁婿雙宰執,也是一時美談。
“大人,楊博楊少安在黃天蕩,將前相公杜充,用兩京、兩淮、建康的戰死之人的尸身,活活壓殺了。
他還在莫府山的山崖之上,給杜充留了墓志銘。
起手就是‘有宋第一貳臣’,此事不小啊……”
韓世忠上的劄子,也是經過多方打探的。
莫府山下,全是流民,幾兩銀錢丟下,沒什么打聽不到的消息。
聽堂下的御史說完,趙鼎的筆頭直接頓在信箋之上。
“劄子留下,你且下去,將消息散去政事堂。”
捻著筆桿,將信箋上的墨點變成一個大黑點。
趙鼎沒有氣急敗壞,而是沉聲做了吩咐。
御史下去之后,他才將毛筆放下,沒有翻看韓世忠的劄子。
而是吐出一口濁氣,輕輕坐了下來。
“真是沒了管轄的小子……
以戰功殺杜充……
也好……”
氣急敗壞,趙鼎是沒有的,做事需要權衡利弊。
楊少安能從汴梁帶回十八萬流民,能在黃天蕩全殲宗弼大部。
這不是僥幸可以辦到的,因為對楊少安青眼相加。
所以許多事,趙鼎都在找楊博行事的角度。
以十八萬流民為要挾,向朝廷討官,直接就要權知建康,算是立足長遠。
以詩文傲物,那是展現自己的才華,震懾朝野的大臣。
至于指點張浚,以詩文斥責,也是一樣的道理,同時楊少安也展現了宰輔之才。
殺人不以殺為殺,虐殺杜充這是要誅心的。
如今楊少安唯一的弱點,就是年紀太輕。
以杜充之死,消弭不世戰功,以前宰相自污。
雖說藥效過于猛烈,但只要楊少安能抵擋金賊,區區一個杜充死了也就死了。
至于朝野的責難,趙鼎輕蔑的一笑。
韓世忠的劄子里說的明白,宗弼部雖說已被全殲。
但完顏昌的東路,完顏宗翰的帥帳,兩路援軍在江北虎視眈眈。
即便朝野上下,全部是請殺楊少安的聲音,也蓋不住圣上心中的膽怯。
遍觀朝臣,無人能如楊少安這般,全殲金賊一部。
自宋金滅遼,國朝就沒有這樣的帥才。
此時殺楊少安?
那當今圣上只怕是想做第三位北狩的帝王了。
思忖一番之后,趙鼎點了點頭,身在建康的楊少安,確實是不世之才。
其謀劃可能自汴梁始,在黃天蕩殺杜充,差不多算是收官之筆了。
如果沒有杜充,或許火焚鎮江、劫掠真州財帛的韓世忠,就該成為楊少安的刀下鬼了。
文臣的青云之梯,除了功業之外,就是一個個作為踏腳石的死鬼了。
在趙鼎看來,殺杜充,是好過殺韓世忠的。
大概想明白了楊博的心思,趙鼎也不急著翻看韓世忠的劄子。
而是拿起一張新的信箋,開始謄寫剛剛的書信。
只是將楊博怒殺杜充一節,加在了書信之中。
寫著寫著,趙鼎就‘哈哈’笑了起來,當值不能飲酒。
有婿如此,當浮一大白。
御史臺,是個消息靈通的地方,政事堂是宰相治下,尤其關注御史臺的消息。
因為只要御史中丞彈劾,宰相就得先罷相以示清白。
這也是大宋百年以來的老規矩,如今宰相呂頤浩與御史中丞趙鼎,已有不合之兆。
政事堂這邊,相對樞密院對御史臺的重視程度,要更高一些。
有了趙鼎吩咐,一時三刻間,不僅是三省所在的政事堂,就連樞密院那邊也得知了杜充被殺的消息。
小道消息,稍微傳播一下,就會慢慢的失真。
起初傳到政事堂的消息,是楊博在黃天蕩怒殺杜充。
可傳來傳去,就成了楊博在黃天蕩親自操刀,將前宰相杜充給千刀萬剮了。
小道消息在醞釀傳播之中,跟趙鼎差不多,不管是政事堂的宰執,還是樞密院的執政。
都沒有急著去御史臺驗證消息的真偽,不管小道消息傳成了什么鬼樣子。
小朝廷的眾執政知道,杜充被楊博所殺,這個消息是確定且真實的。
不用等消息確認,各處的書信,就像雪片一樣發了出去。
跟趙鼎看楊博一樣,各處的官員都有各自的出發點。
趙鼎是老泰山看女婿,雖說有不濟的地方,但更多的看的還是楊博的好處。
至于其他人,有的為了揚名,有的為了利益,各自的出發點不同,得出的結果也就各不相同。
結果雖說不同,但除了趙鼎之外,多半人發出去的消息,還是對楊博進行了口誅筆伐。
刑不上大夫是底線。
不管杜充是不是該死,殺不殺卻不是楊博可以做主的。
今日楊博可以殺杜充,明日會不會殺張浚、呂頤浩這些執政呢?
即便是前宰相,即便是降金的宰相,杜充也不是楊博楊少安一個小儒可以隨便殺的。
杜充之死,觸及了許多文臣士大夫的底線。
楊博身世,早在作詩罵人的時候,就被朝臣們得知。
想要治罪楊少安,就要針對遠在八閩的楊時,讀書人做事,還是講究一個斬草除根的。
“什么?
楊少安怒殺杜充?
這賊廝……”
聽到小內侍傳來的消息,趙茍爺再次受驚。
剛剛改善了對楊少安的看法,這位能折騰的,又殺了讓他氣悶許久的杜充。
汴梁棄城、逃奔建康,不怪罪不說,還讓杜充自庶官拜相。
趙茍爺自問待杜充之厚,遠超常人。
他以為以九五之尊,如此厚待杜充,并在建康予以杜充經略兩京、江淮,并給了西府副相的厚待。
這總該感恩戴德了吧?
而且趙茍爺還賦予了杜充十萬大軍,這可是江南最大的軍團。
大宋能與之相比的唯有西軍了。
趙茍爺當時,完全是將杜充當做了江南保護神的。
可杜充是如何做的?
旦夕之間潰散了十萬人馬不說,還直接降了金兀術。
杜充這把小刀,比金兀術掏后門,還讓趙茍爺心寒。
他當時就對杜充起了殺心,可彼時的杜充,已在金兀術的軍中。
殺心雖起,趙茍爺只能徒呼奈何。
如今聽到楊少安在黃天蕩殺了杜充,心里雖說有些暢快。
但趙茍爺這邊,更多的卻是忌憚。
進士殺宰相,這可是犯上的。
即便楊少安有了權知建康府的差遣,可他的一應官職,朝廷這邊是壓住的。
如今說來,那楊少安還只是有個進士身份,深究一下比白衣強不了多少的。
一個西府副相,即便是敗軍之將,即便是降敵之相,也不該說殺就殺的。
更不該是一個進士來殺,即便要殺,也要問過他這位九五之尊的意見的。
可楊少安是如何做的?
不聲不響直接殺了,在楊少安的眼里,朝廷究竟為何物?
現在看來,這楊博楊少安比之李綱李伯紀,還要放肆的多。
殺?
自然是不能殺的。
楊少安能帶著十八萬流民,全殲宗弼部,那就是江南的護法神。
宗弼部雖說已被全殲,但虎視江南的還有完顏昌,以及金國的東路元帥完顏宗翰。
金兀術慘敗于黃天蕩,十萬大軍近乎全滅,金朝那邊自然要報復江南。
如何應對,如何讓自己的位置安穩,對于趙茍爺而言,更為重要。
因杜充之事殺楊少安,那是負氣的行為,如今局勢下,是萬萬做不得的。
這一點,趙茍爺有清晰的認知,楊少安不可殺,近些年都不可殺。
如韓世忠劄子里所說,楊少安有意再建黃河防線,如果能夠成功。
最早殺楊少安的時機,就是黃河防線建成之時。
不能殺,但不意味著能用,楊少安太過年輕。
行事又如此放肆,是需要好好磨礪一下的。
心中有了對楊少安的處理方案,趙茍爺回想一下,覺得沒什么不妥之處。
這才將受驚的表情掩去,等著諸位執政,自請內引奏事。
趙鼎的招數是老辣的,不通過正式的途徑,讓眾執政知道杜充被殺的消息。
而是以小道消息傳播,讓眾執政有了一個緩沖的時間,做出各種應對。
不然,韓世忠的劄子到了政事堂,就必須陛見了。
到時候沒有準備的眾執政,難免說出過分的話。
如今的口誅筆伐,只是外在的表現。
真正該做的準備,想必眾執政已經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