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八月十五日。

紫禁城西苑。

旭日初升，清風徐來，一隊宦官從容路過太液橋，來到瓊華島中。

島中綠樹成蔭，蒼松翠柏，郁郁蔥蔥，錯落有致。

青山翠碧之間，一座黃瓦紅墻的宮殿依山勢分布，掩映于之中。

那隊宦官依道而行，很快便來到那座宮殿之外。

為首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看著緊閉的殿門，以及殿門上方廣寒殿三個大字，不動聲色對殿外的火者道：

“陛下還在修行？”

雖面對的是馮保，可這個火者臉上卻沒有絲毫惶恐之狀，反而不卑不亢點頭道：

“馮公公可暫到耳房等候。”

馮保默然點頭，仿佛對這火者的反應習以為常，隨即又問道：“李公公、孟公公呢？”

“李公公昨晚沒有回去，孟公公今日寅時到的，如今已有三個時辰了。”

望向遠處的廣寒殿，馮保搖搖頭沒有接話，轉身來到一旁的耳房。

推門而入，就看到兩位位身著紅袍，頭戴黑紗帽的宦官坐在椅子上，有人閉目養神，有人靜心茗茶。

看見馮保入門也不意外，其中那閉目養神的宦官也睜開眼。

其雖年邁，可雙目有神，不威自怒，望向馮保道：

“內閣那邊如何了？”

馮保聞言頓時神色一緊。

不知為何，每次看到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他心中總是莫名的緊張以及一絲絲嫉妒。

緊張的是其不威自怒，剛正不阿，宮中宦官大多吃過他的苦頭。

乃至于先皇在世時，他也正義直言，勸諫先皇，接連罷黜了滕祥、陳洪二人，致使宮中宦官無一不懼。

嫉妒的是皇帝對其十分信任！

先皇在世時，就因李芳直言而惱怒，多次要罷黜李芳。

可每次都被皇帝勸阻，讓李芳得以穩居司禮監。

并且許多事情皇帝都對李芳一人交代，這廣寒殿中的許多地方也只有李芳才能去。

可他這個皇帝的“大伴”卻有時候連皇帝的面都見不上。

如此種種，他屬實無可奈何。

沒辦法，誰叫皇帝并非常人，其雖年幼，可內外朝卻無一人敢以常人視之。

“唉，啟稟老祖宗，高儀病重在家，張居正為人持重，自然能明白咱們的難處，也沒有說什么。

只是首輔高拱連日不見陛下，情緒激動，還以為咱們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呢，嚷嚷著要親自來西苑一探究竟，咱家與張閣老好說歹說，這才將高拱勸住。”

馮保說到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牙道：

“老祖宗，原本奴婢也不想說什么，只不過這高拱也越發負氣凌人了。自擔任內閣首輔以來，他先逐陳以勤，再逐趙貞吉，又再逐李春芳，次逐殷士儋。

將內閣諸人黜的一干二凈，現在就只剩下他、高儀和張居正三人了。高儀病重在家，不能處理政務，內閣就只剩下高、張二人，都快成了高拱的一言堂了。

之前他便妄加言語，胡亂揣測陛下年齡，如今更是瞧不起我們司禮監。兒子怕如此下去，甚是危險。”

此話一出，耳房內的氛圍瞬間冷了幾分，不等李芳言語，一旁的孟沖迫不及待地開口道：

“馮公公可不敢亂說，且不說高閣議論陛下之語，并無證據，只不過是你一人之言。就說高首輔剛才急切想要見圣的心情，那其實也情有可原。

畢竟陛下剛剛登基卻選擇閉關，外朝不知內情，高閣老心憂國事，自然會擔心的。”

馮保瞥了一眼孟沖，如果說他對李芳是畏懼，那對于孟沖卻是鄙夷。

要不是高拱舉薦，此種趨炎附勢之徒何以能入司禮監。

現在更是變著法的聯合高拱，跟自己作對，屬實是該死。

于是當即就要出言反駁。

可就在此時，李芳突然扭頭望向廣寒殿方向，意有所指道：

“陛下閉關已經有三日了？”

此言一出，馮保二人瞬間閉嘴，拱手道：

“老祖宗說的是，已經四十個時辰了。”

李芳沒有理會，反而自顧自道：

“陛下之前跟咱們說，少則兩日，多則五日便可出關，如今已經是第四天了，應該快了。”

馮保一邊聽著，一邊也望向廣寒殿方向，忍不住點頭稱是。

可心中卻忍不住感慨起來。

他是越來越難懂皇帝了。

如果說天下誰最了解皇帝，那肯定是他馮保了。

聽聞皇帝出生時，裕王府內所有人都看見紅日墜地。

時為裕王的先皇大喜，連忙將此異樣報給世宗（嘉靖）。

世宗皇帝聽后亦是高興萬分，斷言皇帝乃天人轉世。

滿月時，其更是打破“二龍不相見”之讖言，來到先皇府邸（裕王府）見自己這位孫子，可謂是寵愛至極。

而他馮保也因緣際會，被安排到先皇府邸侍候皇帝。

正因為這個機會，他才能知道皇帝的種種奇異。

皇帝兩歲之前，經常昏睡不醒，也不會說話。

少數醒來的時候，也不哭不鬧，只是一味的需要吃的，吃完后便又昏睡過去。

這讓先皇與李太后慌了神，世宗皇帝更是下旨，讓太醫院以及各地名醫來醫治。

可來看著都說皇帝無事，身體康健。

直到兩歲后，事情突然有了轉機。

皇帝如同大夢初醒一般。

不僅一夜之間會說話了，還言語清晰，思維縝密。

如此讓先皇大為驚訝，以為神異。

世宗皇帝聞之，更是驚奇萬分，

直接把皇帝帶來宮中查看，沒想到皇帝與世宗皇帝談話，對答如流，甚至可以跟世宗辯論道法，討論修行之道。

如此種種，仿佛讓世宗皇帝篤信皇帝乃仙人轉世，并非凡人。

同時感慨他修仙數十年，上天終于感應到自己的誠心。

自己雖油盡燈枯，身體病重，可卻給他送來個仙人轉世的孫子。

于是當即下旨，將先皇立為太子，皇帝為皇太孫。

隨后世宗皇帝駕崩，先皇登基，皇帝被立為太子。

從那以后，宮中內外，無人不知曉皇帝的奇異。

不過更讓馮保驚訝的，還在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