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10世紀
- 葛兆光
- 3382字
- 2023-04-21 18:29:22
三、達摩一系的自北而南
我們這里說“自北而南”,是指達摩之后的弟子而言。本來,達摩是從南而北傳授禪法的,從他看重南方所譯的《楞伽阿跋多羅寶經》一點,就可以猜測他曾經受到南方思想的影響。雖然他依然十分重視“四行”這種“行入”即實踐入道之法,但是,似乎他在北地并沒有像勒那摩提和佛陀跋陀那樣聲名顯赫,就連他的弟子也在北方難以立足。
北魏末年,達摩去世[204]。天平元年(534),他的弟子慧可到鄴都傳達摩之禪法時,僧副已到了南方,道育、曇林似潛修不顯,達摩門下在北方似乎只有慧可在孤軍奮戰。這時,僧達六十歲,僧實五十九歲,僧稠五十五歲,都正在全盛時期,僧達受北齊文宣帝禮遇,僧稠曾為文宣帝授戒說法,僧實則受北周太祖信任,慧可大概在這些背靠帝室的僧人集團籠罩下,很難有所發展,甚至在傳法中處處受挫,所以與北方禪學僧團頗有矛盾。前面我們曾引《續高僧傳》卷十六《慧可傳》說他到鄴都后:
這個道恒禪師據敦煌本《歷代法寶記》說,是菩提流支和光統律師的黨徒,菩提流支和勒那摩提一樣,是外來的譯經三藏,大概禪法也比較一致,都是北方禪法正宗。而道恒在佛教資料中好像是一個專門與人過不去的專橫跋扈的角色,《出三藏記集》卷十四《佛大跋陀傳》也記載,他認為佛大跋陀“顯異惑眾”,所以使佛大跋陀“與三千僧擯遣”。作為北方禪學正統,他這一次又扮演了守護神的角色,與達摩一系頗不投機,其弟子之間也矛盾重重。當道恒的弟子轉而相信慧可之法時,道恒“遂深恨謗惱于(慧)可”,逼得慧可不得不“從容順俗”。《續高僧傳》卷二十七《法沖傳》也記載,慧可從達摩處學《楞伽》心法,“創得綱紐”,但“魏境文學,多不齒之”。在敦煌發現的《神會語錄》中,甚至記載了一個傳說,說他晚年從南方避周武滅佛之后重回北方,北方依然“競起煽亂,遞相誹謗”,最后竟被成安縣令翟仲品迫害,“打煞慧可,死經一宿重活,又被毒藥而終”。所以,宗密《圓覺經大疏鈔》卷十三之上說,二祖可大師是以身殉法,“故往鄴都受仲倫(《神會語錄》‘仲倫’作‘仲品’、《歷代法寶記》‘仲倫’作‘沖侃’)之斃”。《歷代法寶記》在記載慧可生命最后一刻時,文字頗有些悲涼:
《歷代法寶記》的記載當然有些夸張與渲染,但無論如何從他悲憤地自認“妖異”這一點看來,慧可的一生事業的確是郁郁不得志,最終竟死于非命。
慧可的弟子中,有不少事跡不明的人物。《續高僧傳》曾說,他“流離鄴衛……道竟幽而且玄,故末緒卒無榮嗣”,在另一處又說,慧可之楞伽禪學,“以人(世)代轉遠,紕繆后學”[207]。這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慧可在北方不是禪學的主流,二是慧可所傳達摩之學,比起傳統禪學重方法輕義理的路子更難領悟,所以學者不多,顯者更少。但是,畢竟慧可身后也有傳人,同書卷十六《慧可傳》記載,有在相州與學士十人同時跟隨慧可學禪法的那禪師;有“專務無著”的慧滿禪師;卷二十七《法沖傳》末記載有粲禪師、惠禪師、盛禪師等十多人,一半是“口說玄理,不出文記”的學禪僧人,一半是著有文字,講《楞伽經》的學理僧人,但這些人中大部分事跡已經不可考[208]。其中,我們只知道那、滿二人奉行傳統的禪法持頭陀行,如那禪師“唯服一衣一缽,一坐一食。以(慧)可常行,兼奉頭陀。故其所住,不參邑落”;慧滿則“一衣一食,但畜二針。冬則乞補,夏便通舍,覆赤而已,自述一生無有怯怖”。似乎走的都是苦行漸修的傳統路子,唯有曾在慧可處請教過禪法的南方人慧布,是學《三論》出身,到慧可處學禪后,主要是“常樂坐禪,遠離囂擾,誓不講說”,似乎也學習了北方禪不僅修心,而且修身的傳統,走上了外尋義理、內悟心境的新路。
這里最難說清的,是后來被稱為三祖的僧璨(?—606)。由于《續高僧傳》沒有僧璨的傳記,所以,后來學者多從百余年后禪宗大盛之后再造的碑銘燈錄等資料來推測僧璨的生平,以至于有人甚至懷疑僧璨是否實有其人。關于僧璨是否實有其人應該是不成問題的,雖然道宣沒有為他作傳,但實際上曾提到過他。宇井伯壽《禪宗史研究》曾指出,《續高僧傳》之《法沖傳》所說的慧可弟子粲禪師,《辯義傳》所說的廬州獨山“有一泉乃是僧粲禪師燒香求水,因即奔注,至粲亡后泉涸積年”中的僧粲,就是這個后世聲名大振的三祖[209]。但是,為何道宣不為他作傳呢?這始終是一個難解的謎,大概是這個后世赫赫有名的三祖,在當時其實并無顯赫的名氣和驚人的業績。
但是,百余年之后,他的地位隨禪宗的興盛而水漲船高。從盛唐時起,有了四件碑銘資料,它們是:
房綰所撰碑,見《雙峰山曹侯溪寶林傳》卷八。
獨孤及《舒州山谷寺覺寂塔隋故鏡智禪師碑銘》,見《文苑英華》卷八六四。
郭少聿《黃山三祖塔銘并序》,見《全唐文》卷四四〇。
張彥遠《三祖大師碑陰記》,見《全唐文》卷七九〇。
同時也有了六種可資比較的佛教傳記資料,它們是:
《楞伽師資記》,見《大正藏》卷八五。
《傳法寶記》,見敦煌卷子P.2634、P.3559、P.3858 [210]。
《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第五十二則,見《神會和尚禪話錄》[211]。
《歷代法寶記》,見《大正藏》第五十一卷。
《圓覺經大疏鈔》,見《續藏經》第十四冊。
《雙峰山曹侯溪寶林傳》卷八《第三十三祖僧璨大師章卻歸示化品第四十一》。
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房綰的碑文,如果它不是中唐南宗禪師偽造的,那么,也許其中就有一些僧璨的生平實情了。以房碑為主,綜合上述資料,剔除不可靠的傳聞,我們知道以下幾點:第一,僧璨應該是北齊天保十年(559)在鄴都參訪慧可,并入其門的[212];第二,周武帝滅法(574),他奉慧可之命,與慧可一道隱居舒州皖公山,五年后慧可回鄴都,他留在山中,活動范圍始終在皖公山、司空山、獨山(今安徽岳西、潛山、六安)一帶,直到隋代;第三,他在隱居時收了道信為弟子,時間大概是隋開皇十二年(592);第四,他曾南下羅浮等地,但最終又回到了舒州,圓寂于大業二年(606)。
關于僧璨的思想,現在已經很難確考了。相傳是他所作的《信心銘》六百二十四字,流傳極廣[213]。例如后來《景德傳燈錄》和《百丈大智禪師廣語》就都屢次引用到“三祖云:不識玄旨,徒勞念靜”,及“三祖云:兀爾忘緣”等。但是它否真的是僧璨的作品?卻大有疑問。較早的資料中如《楞伽師資記》《傳法寶記》《神會語錄》均未記載《信心銘》,只是在中唐以后才陸續有人征引。所以,有的學者認為它大概是牛頭宗一系禪師的偽托。又如傳說是他所作的《詳玄賦》,雖然《楞伽師資記》已經記載,但這應當是慧命的作品,見于《廣弘明集》卷三十七。《楞伽師資記》只是抄了這篇作品的前四句、中間幾節以及注文而已。
不過,有一段對話似乎很可注意。《楞伽師資記》載僧璨對道信說:
這當然是南朝末隋朝初許多禪師的流行話語。但是,我從這段話里卻生出另外一種疑問來:他引《法華》說一非三,是否他到了南方,受到尊奉《法華》的禪師影響?《法華經》的一個很重要的思想就是說“無有余乘,唯一佛乘”,“十方世界中,尚無二乘,何況有三”。所謂“三乘”只不過是權宜方便的做法,真正有“利根”的人像龍女,是可以“須臾頃便成正覺”的[215]。他說,這最終極的境界幽深而空寂,語言與感覺都不能達到,這是否受到了南方般若思想的影響?因為《般若》中的一個很重要的思想就是說“空”,而這個“空”就是不可思議的幽通境界,只有“菩薩行般若波羅蜜,不見諸法文字,以無所見,故無所入”時,才能仿佛領悟一二的[216]。在其他一些關于僧璨思想的資料中,如《神會語錄》的“言下便證無有眾生得滅度者”、獨孤及《鏡智禪師碑銘》的“其教大略以寂照妙用,攝流注生滅,觀四維上下,不見法不見身不見心,乃至心離名字,身等空界,法同夢幻,亦無得無證,然后謂之解脫”。以及那個傳得紛紛揚揚的“誰縛汝,誰解汝”的故事中,都透露出一種消解修證、追索虛空、依賴體驗的意味。就像《歷代法寶記》所說“定慧齊用,深不思議”,如果以上記載還有一點歷史影子的話,那么,這個三祖僧璨與他的老師慧可,似乎都與北方禪法越來越遠,而與南方禪學越來越近了,這與他們在地理上“自北而南”是否也有著某種必然聯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