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10世紀
- 葛兆光
- 2884字
- 2023-04-21 18:29:23
四、7世紀的東山法門與禪宗的崛起
當隋開皇十二年(592)道信(580—651)初從僧璨習禪時,他還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大業二年(606)僧璨圓寂,不久,道信離開皖公山南下(《景德傳燈錄》卷三說是大業十三年即617年,不知何據,恐在此前),在吉州、江州即今江西一帶傳法十年,最后住錫于與江州隔江相望的蘄州黃梅雙峰山(《景德錄》說是唐代武德甲申,即624年)。這時,他已是四十余歲的著名禪師了,而隋末大亂也已結束,新的統一的唐王朝也已出現。
對于禪宗史來說,道信的意義是雙重的。
一方面,他是達摩、慧可、僧璨之后,真正使這一系禪門開始有了一個教派組織形式的領袖人物。達摩雖居嵩岳,但從學者不多;慧可四處奔走,卻無一立足之寺;僧璨長期隱于山中,與世實際隔離。一直到了道信的時代,由于戰亂的平息,達摩一系才算是有了一個開宗說法的地盤,所以,在他的周圍很快聚集起一大批信徒,也很快在世俗社會中形成了影響。《歷代法寶記》《神會語錄》《傳法寶記》都特意提到他的這一份功德,《歷代法寶記》中說:“信大師大作佛事,廣開法門,接引群品,四方龍象盡受歸依,經三十余年。”[217]如《續高僧傳》卷二十一中所記載的玄爽(?—652)、法顯(577—653)、善伏(?—660),都曾來向他請教禪法。傳說中他的著名弟子牛頭法融和真正的傳法弟子東山弘忍,更是繼承這一傳統,各自占山開法,開出后世禪門兩大支脈。
另一方面,在達摩一系逐漸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轉移的過程中,禪法也在逐漸地從偏于實踐,向禪智合一的方向轉化。在這一轉化中,南方色彩逐漸滲透到了禪法之中,使這一系禪法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理論輪廓。相傳道信有《菩薩戒法》《禪宗論》和《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等著作,但前兩種現已不存,只有《楞伽師資記》所引的那三千多字,學者相信它就是《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的節錄[218]。從這篇文字中可以看到,道信擁有相當的理論素養,他廣征博引,滔滔不休,論述了他的思想,從他所引述的經典來看,有《般若》《華嚴》《法華》《涅槃》《維摩》等經,正好是南方流行的幾部大乘經典。這大概可以說明,他在南方接受了南方義學主流的思想,并把這些思想作為禪法的理論背景,使禪思想有了大乘佛教經典的支持而形成體系。
我們知道,一個宗教流派的形成與自立,組織與思想是必不可少的兩大因素,沒有組織也無所謂流派,充其量是一種思想潮流,沒有思想則組織也無所謂組織,充其量是一群烏合之眾。思想史上一個宗派的崛起,仿佛是在造一座思想的塑像,沒有組織仿佛沒有建塑像的材料,誰也無法在這里無中生有地憑空塑造;沒有思想仿佛沒有固定形象,那材料再多也不過是一堆材料。道信在禪宗史與思想史上的意義,就在于他建立了禪宗的組織與思想的雛形,雖然禪門的真正崛起,還要等到若干年之后,禪思想的完全獨立,也要等到若干年之后。
關于道信思想中相當多的南方色彩究竟來自何方?這些思想在禪思想史上有何意義,我們將在后面詳細討論。這里接下去沿著時間順序看禪門的歷史。道信在雙峰山開法說禪大概很有影響,唐太宗貞觀十七年(643)曾下詔征他赴京師。這次下詔意味著,達摩一系終于得到了朝廷的認可,至少使它在地方上的傳法活動有了政治上的保護,對于禪宗來說這并不是一樁無可無不可的事情。不過,道信卻始終保持著不與政治聯姻的禪門宗風,所以并沒有應詔前往。八年以后的唐高宗永徽二年(651),他以七十二歲高齡圓寂于雙峰山中。他的弟子弘忍(602—674)接替他的位置,在今皖、鄂、贛三省交界處繼續傳法。傳說中,他的另一個弟子法融到了金陵即今南京牛頭山傳法,另開了禪門的一支。
關于弘忍的事跡,我們知道的也不多。例如,他是何時到道信那里學禪的這一問題,就有很多疑問。《傳法寶記》說他“童真出家,年十二事信禪師”[219];但《楞伽師資記》引《楞伽人法志》則說他“父早棄背,養母孝彰,七歲奉事道信禪師”[220]。其實恐怕都靠不住,按照他隋仁壽二年(602)出生這一確鑿的事實來算,七歲正是大業四年(608)。當時,道信剛出山,在吉州,尚未到黃梅即弘忍的家鄉。弘忍十二歲正是大業九年(613),當時道信大約還在廬山,也還沒有到黃梅雙峰山去。值得注意的是《五燈會元》卷一曾說,弘忍本是“破頭山中栽松道者”[221],破頭山就是雙峰山。可見,弘忍應該是在道信到達雙峰山之后,作為一個栽松樹干雜活的沙彌而投入道信門下的,并非像《宋高僧傳》卷八所說的那樣,從小就被道信挑中當接班人[222]。其實,他那時的年紀大約不小了,如果《景德傳燈錄》卷一的記載可靠的話,道信是武德甲申(624)才到破頭山的,那么,他已經二十三歲了,而且他也并不是從小聰慧,《傳法寶記》有一段記載,可能倒還是實錄,說弘忍“性木納沉厚,同學頗輕戲之,然眾無所對,常勤作,以體下人,(道)信特器之”。
由于這種勤奮與沉著,他在實踐禪定與義理研習上,都顯示了他的出色,傳中說他“晝則混跡驅給,夜便坐禪,未嘗懈怠”,又說他“諸經論間皆心契”,而且對于道信“常以意道”的禪經驗,也多能“洞然自覺”,所以眾望所歸,在道信之后成了雙峰山的掌門人。特別是,在他把宗門基地遷到雙峰山東面的憑墓山(又作馮茂山)之后,影響更遠及京洛。《楞伽師資記》載,“緣京洛道俗稱嘆蘄州東山多有得果人,故曰東山法門也”。從此,“東山法門”的名聲極為鼎盛,與早在隋代就已經得到朝廷褒獎的天臺法門,幾乎可以平起平坐,直到中唐初李華作《揚州龍興寺經律院和尚碑》時還說,“天臺止觀是一切經義,東山法門是一切佛乘”[223]。因為和道信一樣,弘忍也是一個能在組織與思想兩方面下功夫的人,《傳法寶記》說他:
《楞伽人法志》說他:
《歷代法寶記》說他:
就看他身后“各堪為一方師”的十大弟子散布南北,就可以知道他在弘闡禪門中的作用了。同時,他又在禪者的修行實踐方法與心性理論上繼承慧可、道信的路數,特別是在對禪思想的廣泛適應性上,下了很大的工夫。使得禪法一方面以念佛、調息、觀心等外在的行為適應下層百姓,另一方面以“本來清凈,不生不滅,無有分別”的心性理論及“守本真心”等內在的自心體驗適應上層士人,做到所謂的“法門大啟,根機不擇”。所謂“根機不擇”,就是有教無類,廣泛適應,關于這套理論與方法,在傳為他思想文本的《修心要論》中可以看得很清楚[224]。
和道信一樣,弘忍也沒有接受唐高宗的征召,這樣他就失去了一次使禪宗進入宮廷的機會,他只是在民間不斷地傳法授徒,默默地擴散著達摩一系禪思想的影響,在下層組織著自己的禪師隊伍。到咸亨年間(670—674),這個東山法門早已是遠近聞名,聲勢頗大了。據說,當武則天接見他的弟子神秀時曾贊嘆道:“若論修道,更不過東山法門。”[225]從達摩的自南而北,慧可的身死非命,僧璨的埋名深山,到道信與弘忍的大開法門,經過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慘淡經營,這一系禪門終于開始崛起了,它的組織形式已初具規模,出現了一批出類拔萃的禪師,它的思想體系也大體形成,佛性理論、修行方法、終極境界也開始互相交融,在這個意義上,說四祖道信與五祖弘忍是禪宗的歷史與思想史上轉折時代的人物,大概是不容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