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各的房間
- (英)弗吉尼亞·吳爾夫
- 9996字
- 2022-07-20 17:04:28
四
何必苦讀莎士比亞呢?尤其是這種又小又薄的平裝本,書頁不是由于被海水泡皺,就是被它粘到一起了。盡管莎士比亞的戲劇叫人贊不絕口,甚至屢屢被人引用,地位抬得比希臘戲劇還高,但是自從出海以來,雅各一本也沒有讀完??蛇@是多好的機會?。?/p>
錫利群島進入了蒂米·達蘭特的視野;看上去,就像恰好浮出水面的山峰。他的計算毫發不爽。確實,他坐在那里,手握舵柄,面色紅潤,剛長出一抹茸茸的胡子,神情嚴肅地注視著星空,然后又看看羅盤,準確無誤地琢磨著永恒的課本上他讀的一頁,看見他這番情景,準會讓一個女人心動。當然,雅各不是女人。對他來說,蒂米·達蘭特那副景象絕不是什么勝景,絕不是能與天空和崇拜抗衡的景致;遠遠不是。他們吵過一架。莎士比亞就在船上,面對這樣壯麗的情景,為什么怎么打開一聽牛肉罐頭才算正確這等小事就把他們變成了氣沖沖的小學生?誰也說不上。不過,罐裝牛肉是涼菜;海水又使餅干變了味;波濤一個勁地翻滾跳躍,永無休止——在茫茫的海面上翻滾跳躍。時而漂過一縷海草——時而漂過一根木頭。這兒沉過不少船。一兩只船沿著自己的航線駛過。蒂米知道它們要駛向何方,船上裝著什么貨物,只用透過望遠鏡一望,就能說出航運公司的名稱,甚至能猜出給股東們付多少股息。然而,雅各沒有理由為這個生氣。
錫利群島看上去好像浮出水面的山峰……真倒霉,雅各把煤油爐的銷子弄斷了。
說不定,一片席卷而過的巨浪,就可以把錫利群島永遠勾銷。
然而,你必須相信年輕人承認:在這種情況下吃的早餐雖然糟糕,但很地道。沒有必要交談。他們各自掏出了各自的煙斗。
蒂米記下了一些科學觀測數據;可是——是什么問題打破了沉默呢——確切的時間是什么時候,或者是哪月哪日呢?總而言之,說起話來了,場面一點也不尷尬;用的是世界上最實際認真的口吻;然而雅各開始解扣子,脫得只剩下一件汗衫,裸坐著,顯然是打算洗個澡。
錫利群島水域開始泛藍;突然間,藍、紫、綠在海面上涌動;最后留下一片灰色;劃出一道條紋,旋即消失了;但是當雅各把汗衫從頭上摟下來以后,整個波面藍白相間,微波蕩漾,水紋分明,盡管時不時地出現一片寬闊的紫痕,猶如一塊青腫的淤傷;要么浮現出整塊點染著黃色的翡翠。雅各一頭扎入水中。他把水吞進去,又吐出來,雙臂輪番拍打。他被一條繩子拖著,喘息著,濺潑著,最后又被拽上了船。
船上的座位熱乎乎的,太陽暖烘烘地曬著他的脊背,他手拿毛巾,光身坐著,注視著錫利群島——該死!帆啪地一擺。莎士比亞碰進水里去了。你眼睜睜地看著它高高興興地漂走了。書頁急速翻動了不知多少回;然后它就沉下去了。
說來奇怪,你竟然能聞到紫羅蘭的芳香。如果說七月里不可能有紫羅蘭,那準是有人在陸地上種了某種氣味刺鼻的植物。陸地,并不十分遙遠——你可以看見懸崖上的裂縫,白色的農舍,裊裊的炊煙——呈現出一片寧靜,一派陽光明媚、人氣祥和的奇特面貌,仿佛智慧和虔誠突然降臨到了那里的居民身上似的。這時傳來了一聲叫喊,好像是一個男人在大街上叫賣沙丁魚。那里呈現出一派虔誠、寧靜的奇特景象,仿佛老人倚門而立,抽著煙斗;仿佛女孩子們站在井邊,雙手叉腰,馬兒也站在那里;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然來臨;菜地、石墻、海岸警衛站,尤其是那些無人看見的海浪飛濺的白沙灣,都在一種心醉神迷的狀態中升了天。
然而,不知不覺間農舍的炊煙低垂下來,呈現出一幅舉哀的景象,一面旗在一座墳的上空飄揚,撫慰著亡靈。海鷗自由地翱翔著,而后又靜靜地懸浮在半空,仿佛要盯住那座墳墓似的。
毫無疑問,如果這是意大利、希臘,甚或西班牙海岸,陌生、興奮和古典教育的激發將會讓憂傷朝特定的方向轉移。然而康沃爾的山岡上只聳立著一些光禿禿的煙囪;不知怎么的,楚楚可憐就叫人痛斷肝腸。是啊,這一根根煙囪、這一個個海岸警衛站,這一片片無人看見的海浪飛濺的小海灣,讓人回想起那椎心泣血的悲傷。而這種悲傷又能是什么呢?
它是大地本身釀造成的。它來自那些海岸上的房舍。我們出發時天空清澈,后來便云團堆積。全部的歷史都在我們的這塊玻璃后面。逃避純屬徒勞。
但是這能否正確地解釋雅各裸坐在陽光下、凝視著大地盡頭時的抑郁之情呢?很難說;因為他一言不發。有時蒂米心里納悶(只是一剎那),是不是他家里人讓他心煩呢……不要緊的。有些事情是不能說的。咱們不去管它。咱們把身子擦干,先把湊手的東西拿起來……蒂米·達蘭特的科學觀測筆記。
“哎……”雅各說。
那是一場異常激烈的爭論。
有些人能循著老路亦步亦趨地走下去,甚至還能在終點時獨自邁出六英寸長的一小步;有些人卻始終觀察著外部的蛛絲馬跡。
眼睛盯著撥火棍;右手把撥火棍拿上,舉起來;慢慢地旋轉著,然后,又分毫不差地放回了原地。左手搭在膝蓋上,敲打著某首莊嚴而斷斷續續的進行曲。深吸一口氣;但還沒派上用場就把氣吐完了。貓從爐前地毯上揚長走過。沒有人注意它。
“我也只能走這么遠了?!边_蘭特一錘定了音。
接下來的一分鐘寂靜得如同墳墓。
“隨后……”雅各說。
隨后只是半句話;但這些半句半句的話卻像樓頂上插給下面的觀光者看的旗幟??滴譅柕暮0稁е狭_蘭的芳香、舉哀的標志和寧靜的虔誠,難道它只不過是他的思緒行進時碰巧懸垂在后面的一塊屏幕?
“隨后……”雅各說。
“是的,”蒂米沉吟了一會說,“就是這樣?!?/p>
這時雅各撒起了歡兒,半是要舒展舒展筋骨,半是有點喜不自勝,無疑是因為他卷帆、擦腳時嘴里發出的那種奇怪透頂的聲音——野腔無調——就算一種凱歌吧;因為已經抓住了論點,因為已經控制了局面,黑不溜秋,胡子拉碴,而且還能夠乘坐一艘十噸的游艇周游世界,說不定哪一天他會這么做的,而不是坐到律師事務所里,還穿上一副鞋罩。
“我們的朋友馬沙姆,”蒂米·達蘭特說道,“可不愿意讓人看見跟我們這副模樣的人泡在一起?!彼目圩拥袅?。
“你認識馬沙姆的姑姑嗎?”雅各問道。
“我從來就不知道他還有個姑姑。”蒂米回答。
“馬沙姆有成千上萬的姑姑呢?!毖鸥髡f。
“《末日宣判書》中提到了馬沙姆?!钡倜渍f。
“也提到了他的姑姑們?!毖鸥髡f。
“他的妹妹,”蒂米說,“可是個漂亮姑娘。”
“你會艷福不淺的,蒂米。”雅各說。
“艷福不淺的首先是你?!钡倜渍f。
“但我剛剛跟你談到的這個女人——馬沙姆的姑姑……”
“哎,說下去吧?!钡倜渍f,因為雅各笑得說不出話來了。
“馬沙姆的姑姑……”
雅各笑得說不出話來。
“馬沙姆的姑姑……”
“馬沙姆究竟有什么好笑的?”蒂米問。
“見鬼——一個把自己的領帶夾都吞下肚去的男人?!毖鸥髡f。
“不到五十歲就成了大法官?!钡倜渍f。
“他可是個紳士?!毖鸥髡f。
“威靈頓公爵才是個紳士?!钡倜渍f。
“濟慈卻不是?!?/p>
“索爾茲伯里勛爵是。”
“那么上帝是不是呢?”雅各問道。
這時候,仿佛從云端里伸出一根金手指,直指著錫利群島;人人都知道這種景象是不祥之兆,這些敞亮的光芒,無論照耀著錫利群島,還是大教堂里十字軍戰士的墳墓,總會動搖懷疑論的基礎,讓人們拿上帝開開玩笑。
“與我在一起:
黃昏來何急;
暮色愈見濃;
主啊,與我在一起?!?/p>
蒂米·達蘭特唱道。
“我們那兒過去有一首圣歌,是這樣開頭的:
“上帝啊,我能看到聽到什么呀?”
雅各說道。
離船很近的地方,海鷗三個一群兩個一伙懸浮在空中,輕輕地晃動著;那只鸕鶿仿佛跟著它那緊張的長脖子做永恒的追求,幾乎貼著水面掠過,飛向下一塊巖石;巖洞里,海潮的嗡嗡聲從水上傳來,低沉、單調、仿佛有個人在自言自語。
“千年古巖,為我裂開,
讓我藏進你的懷。”
雅各唱著。
猶如某個怪獸的鈍牙,一塊巖石破水而出,棕色的;海水漫卷,形成一股股永不停息的瀑布。
“千年古巖?!?/p>
雅各唱著,仰面朝天躺著,凝視著正午的天空,朵朵云彩全被撤走了,就像什么東西,揭走了蓋子,展覽到永遠。
到了六點,從冰原上吹來一股微風;七點,海水由藍變紫;七點半,錫利群島四周呈現出一片粗腸膜的顏色,達蘭特坐著掌舵行船,臉色就像祖祖輩輩擦拭過的紅漆盒子。九點,天空的紅霞、亂云全都退盡,留下一塊塊楔形的蘋果綠和圓盤形的淡黃;十點,船燈在海浪上涂抹著曲曲彎彎的色彩,時而細長,時而粗短,隨著海浪的舒展或隆起產生變化。燈塔的巨光迅速跨過海面。億萬里之外,粉塵似的星星閃閃爍爍;海浪拍打著小船,帶著規律而可怕的莊嚴轟擊著巖石。
盡管有可能敲開農舍的門,討杯牛奶,但惟有口渴難耐才會讓人迫不得已去侵擾人。不過說不定帕斯科太太倒會歡迎有人這么做。夏季的白天也許消磨起來沉甸甸的。她在小洗滌室里洗洗涮涮,可以聽到壁爐架上那只便宜鐘嘀答,嘀答、嘀答……嘀答,嘀答,嘀答。就她一個人在家。丈夫出外給法默·霍斯金幫忙去了,女兒結婚后去了美國。大兒子也成了家,但她和兒媳合不來。那位美以美會教派的牧師過來把小兒子帶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家里守著。一艘輪船,也許是開往加的夫的,這會兒正從天際駛過,近處,一朵毛地黃掛鐘兒搖來擺去,一只野蜂在采鐘蕊的蜜。
康沃爾的這些白色農舍統統建在懸崖邊上;菜園里的荊豆比白菜長得更歡;某個原始人把大塊大塊的花崗石堆起來,權當樹籬。其中有一塊,據一位史學家推斷,是用來盛犧牲的血的,所以上面挖了個盆兒,如今,它更加服帖地讓那些想飽覽“魴頭”風光的游客安坐其上。并非什么人反對農舍花園里出現印花布藍裙子和白圍裙。
“瞧——她必須從花園的井里打水?!?/p>
“冬天,狂風橫掃山丘,海浪猛打巖石,這里一定非常冷清?!?/p>
即便在夏日,你也能聽見海浪在絮語。
帕斯科太太打上水,進了屋。游客后悔沒有帶望遠鏡,要不然他們就可以一睹那艘浪跡天涯的輪船的名字了。確實,這樣晴空萬里的日子,哪里還有望遠鏡看不到的東西。兩條漁船也許是從圣艾夫斯灣駛來的,正揚帆與那艘輪船反向而行,海面時而澄澈,時而渾濁。至于那只蜜蜂,吸足了蜜以后,便去造訪那棵起絨草,然后就徑直飛向帕斯科太太的菜園,又把游客的目光吸引到了老太太的印花布裙和白圍裙上,因為她已經來到農舍的門前,正在那里站著呢。
她站在那兒,手搭涼篷,眺望著大海。
這也許是她一百萬次眺望大海了。一只孔雀蛺蝶雙翼舒展落在起絨草上,這是一只新近出現的蝴蝶,從翅膀上的藍褐色絨毛便可一望而知。帕斯科太太進屋去了,拿了一只奶鍋,又出來,站在那里擦拭。她的臉確實不溫柔,不性感,也不淫邪,而是顯得剛毅、睿智,更確切地說,健康,在一個擠滿圓滑世故的人的屋子里顯示出有血有肉的生機。她愛說謊,不過也愛講真話。她背后的那面墻上掛著一只大干鰩。關在起居室里以后,她珍視的是那些小地毯、瓷缸子和照片,盡管這間有股霉味的小屋只用一磚厚的墻阻擋海風的侵襲。透過花邊窗簾的縫隙可以看見塘鵝像塊石頭一樣飛落下去。風狂雨驟的日子里,海鷗從空中飛來,瑟瑟發抖,輪船上的燈光忽高忽低。冬夜的聲音一片凄涼。
畫報準時在星期天送到,她把辛西婭小姐在西敏寺舉行婚禮的報道琢磨了很久很久。她也喜歡坐一輛有彈簧的四輪馬車。那種溫柔、輕快、有教養的言談往往把她的幾句粗話搞得自慚形穢。然后,她整夜聽到的是大西洋碾磨巖石的聲音,而不是雙輪雙座馬車和男仆吹著口哨叫汽車的聲音……因此,她一面擦拭奶鍋,也許一面還做著白日夢。然而那些嘴巴麻利、頭腦機靈的人都進城了。她像個守財奴似的,把感情藏在心里。這些年來,她一絲一毫也沒改變,瞧著她叫人心懷妒意,仿佛她身上全是純金。
這個聰慧的老婦人,目光凝視過大海后,又一次撤離了。游客們決定向“魴頭”進發。
三秒鐘后,達蘭特夫人輕輕地叩起門來。
“帕斯科太太嗎?”她問道。
達蘭特夫人傲慢地看著游客們從田間小路上走過。蘇格蘭高地有一個種族因它的酋長而聞名于世,她就是那個種族的后裔。
帕斯科太太出現了。
“帕斯科太太,我真羨慕你那簇灌木。”達蘭特夫人一邊說,一邊用剛叩過門的遮陽傘指著旁邊長的那簇漂亮的金絲桃。帕斯科太太不以為然地把那簇灌木看了一眼。
“我希望兒子一兩天就到,”達蘭特夫人說,“他和一個朋友從法爾茅思駕一條小船過來。有莉齊的消息嗎,帕斯科太太?”
她的幾匹長尾巴小馬在二十碼開外的路上抽動著耳朵。男仆克諾不時地揮趕著馬身上的蒼蠅。他看見主人進了小屋,又走了出來;繞著小屋前的菜園轉了一圈,從她的手勢可以看出她談得十分起勁。帕斯科太太是他的姑媽。兩個女人察看著一簇灌木。達蘭特夫人彎腰從上面折了一根小枝。然后她指著(她的動作盛氣凌人;腰桿兒挺得筆直)那片土豆。土豆得了枯萎病。那一年,所有的土豆都得了這種病。達蘭特夫人向帕斯科太太指出她的土豆的枯萎病多么嚴重。達蘭特夫人勁頭十足地說著;帕斯科太太低眉順眼地傾聽著。男仆克諾知道達蘭特夫人在說什么,這極其簡單:你給藥粉加一加侖的水攪勻就行了;“我家花園里的枯萎病就是我親手治的?!边_蘭特夫人在說。
“你的土豆一個也剩不下了——你的土豆一個也剩不下了?!碑斔齻冏叩酱箝T口時,達蘭特夫人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著。男仆克諾紋絲不動,像塊石頭似的。
達蘭特夫人抓起韁繩,坐到了車夫的座位上。
“當心那條腿,實在不行的話,我給你請個醫生來。”她扭頭喊道;輕輕抽了抽小馬,馬車就啟動了。克諾差點兒給落下了,他靴尖一點,縱身一躍,才算是上了車。男仆克諾坐在后座中間,望著姑媽。
帕斯科太太站在大門口,目送著他們;在大門口一直站到馬車拐過彎;仍舊站在大門口左顧右盼了一陣子;才回屋去了。
不久馬兒們便奮起前腿向隆起的荒野路發起了沖擊。達蘭特夫人松了韁繩,身子向后靠著。她那股輕松愉快的勁頭已蕩然無存了。她那個鷹鉤鼻子薄得好像一片幾乎能透光的白骨。她的雙手搭在放在腿上的韁繩上,即便在歇息,仍然顯得有力。她的上唇很短,從門牙上翹起來,幾乎透著一絲冷笑。帕斯科太太的心系在那塊孤零零的菜地上,她的心思卻飛到了千里之外。馬兒爬著坡,她的心飛到了千里之外。她的心飛來飛去,仿佛那一座座無頂的農舍、一堆堆的煤渣以及一片片毛地黃和刺藤叢生的菜園,都在她的心上投下了陰影。到了山頂,她停下馬車。四周蒼山起伏,每一座山上古巖錯落;下面就是大海,就像南方的海洋一樣變幻無常;她坐在那里倚山望海,身子挺得筆直,鼻子像鷹鉤嘴,心緒喜憂參半。突然,她抽了抽馬,男仆克諾只好靴尖一點,縱身一躍上車。
烏鴉落下去;烏鴉飛起來。它們起落無常,樹林仿佛容不下那么多住戶安家似的。微風吹來,樹梢隨風歌唱;雖是盛夏季節,樹枝的嘎吱聲仍依稀可聞,不時地掉下一些樹皮、細枝來。烏鴉飛起又落下,聰明點的鳥兒準備落窩,因此每次飛起來的數目越來越少。暮色已濃,林子里面幾乎全黑了。青苔軟綿綿的;一根根樹干如同一個個幽靈。遠處是一片銀色的草地。蒲葦從草地盡頭的綠崗上豎起羽毛似的嫩芽。一汪水閃閃發光。旋花蛾在花兒上盤旋。橘黃與絳紫,旱金蓮和纈草,沉浸在暮色里,但煙草和西番蓮白花花的,像瓷器一般,大飛蛾在上面飛旋。樹頂上,烏鴉一起扇動翅膀,發出撲撲騰騰的聲音,正準備安眠,這時候,遠處有種熟悉的聲音在震顫——愈來愈響——在它們的耳旁鼓噪——把神圣困倦的翅膀又驚飛起來——原來是屋里開飯的鈴聲。
在海上經過了六天的風吹、雨淋、日曬,雅各·佛蘭德斯穿上了小禮服。這件樸素的黑玩意兒在船上曾時不時地出現在罐頭、泡菜和腌肉中間,隨著航程的進展,變得越來越不得體,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而現在,這世界平穩下來,燭光燦爛,只有這件小禮服保護著他。他真是感激不盡。即便如此,他的脖子、手腕和面孔依然露在外面,沒有遮掩,他渾身上下,無論是露在外面的,還是裹在里面的,都熱辣辣的,紅通通的,搞得那塊黑布也只能成為一塊漏洞百出的屏幕。他把放在桌布上的那只又大又紅的手縮回來。他偷偷摸摸地時而抓住細細的長腳杯,時而攥住彎彎的銀叉子。排骨裝飾著粉紅的紙卷飾,昨天他啃過肉骨頭呢!他的對面是一些朦朦朧朧、半透明的黃藍兩色的形體。再后面是灰綠色的花園,在鼠刺梨形的葉子中間,漁船似乎卡住了,止步不前。一艘大帆船從女人們的背后緩緩駛過。暮色中兩三個人影急匆匆地穿過露臺。門開了,又關上。沒有什么固定完整的東西。如同船槳時而劃向這邊,時而劃向那邊,桌子兩邊的閑言碎語忽而傳到這里,忽而傳到那里。
“哎,克拉拉,克拉拉!”達蘭特夫人大喊,蒂莫西·達蘭特也隨聲附和:“克拉拉,克拉拉?!毖鸥髡J定裹著黃色薄紗的那個形體就是蒂莫西的妹妹克拉拉。那姑娘坐在那兒笑瞇瞇的,臉色緋紅。她長的也是哥哥那樣的黑眼睛,模樣兒比他模糊、柔和一些。笑聲止住時,她說:“可是媽媽,那是真的。他就是這么說的,是吧?艾略特小姐也同意我們的看法……”
然而,艾略特小姐,高高的個子,滿頭的灰發,正在挪地方,讓那位從露臺上進來的老人坐在她身旁。晚宴永遠不會結束,雅各想,而他倒不希望它結束,盡管那船已從窗框的一角駛到了另一角,一盞燈標志著碼頭的盡頭。他看見達蘭特夫人注視著燈光。她轉身面對著他。
“你指揮還是蒂莫西指揮?”她問道,“請原諒我管你叫雅各。你的情況我可聽說過不止三次五次了。”然后,她的目光又回到海上。望著海景,她的雙眼呆滯無神。
“從前是個小村莊,”她說,“可現在變成了……”她站起身,拿著餐巾,站到了窗口。
“你是不是和蒂莫西吵架了?”克拉拉怯生生地問,“我倒是應該吵一架?!?/p>
達蘭特夫人從窗邊走回來。
“天越來越晚了?!彼霉P直,低頭看著桌子說道,“你們也不害羞——你們大家??死匕涂讼壬?,你也不害羞?!彼岣吡松らT,因為克拉特巴克先生是個聾子。
“我們害羞呢?!币粋€女孩說道。但那位長胡子的老頭兒一個勁兒地吃著李子餡餅。達蘭特夫人大聲笑著靠到了椅背上,仿佛在縱容他似的。
“這事兒就看您了,達蘭特夫人,”一個戴著厚厚的眼鏡、長著一撇火紅的小胡子的小伙子說,“我說,條件全兌現了。她現在欠我一個金鎊。”
“不是提前吃——是就著魚一起吃,達蘭特夫人?!毕穆逄亍ね柖≌f。
“就是那樣打的賭;就著魚一起吃,”克拉拉一本正經地說,“媽媽,大家說的是秋海棠,就著魚吃秋海棠?!?/p>
“哦,天哪!”達蘭特夫人說。
“夏洛特不會給你錢的?!钡倌髡f。
“你怎敢……”夏洛特說。
“那特權就歸我了?!睖匚臓栄诺奈痔乩壬f著就拿出了一只裝金鎊的銀匣,把一枚金幣悄悄放到桌子上。接著,達蘭特夫人站起身,走過了屋子,身體挺得筆直,穿著黃、藍、銀灰各色的薄紗裙的女孩子們緊隨其后,還有穿天鵝絨衣裙、上了年紀的艾略特小姐;一位身材矮小、面色紅潤的女人在門口遲疑不決,一臉的清純、謹慎,也許是個家庭教師。大家都走出了敞開的門。
“夏洛特,等你到了我這歲數。”達蘭特夫人說,她正挽著那老姑娘的胳膊在露臺上來回踱步。
“您干嗎這么難過呢?”夏洛特沖動地問。
“我顯得很難過嗎?但愿不是?!边_蘭特夫人說。
“剛才有點兒。你其實并不老。”
“還不老,兒子蒂莫西都這么大了?!彼齻兺O铝四_步。
艾略特小姐正在露臺邊上,用克拉特巴克先生的望遠鏡觀望。那聾老頭就站在旁邊,捋著胡子,朗誦著星座的名稱:“仙女座,牧夫座,西頓座,仙后座……”
“仙女座?!卑蕴匦〗阋贿呧洁欤贿叞淹h鏡的方位稍稍改變了一下。
達蘭特夫人和夏洛特順著指向星空的望遠鏡筒望去。
“星星多得數不清?!毕穆逄睾敛缓卣f。艾略特小姐轉過了身。突然餐廳里的年輕人爆發出一陣笑聲。
“我去看看?!毕穆逄丶鼻械卣f。
“星星使我心煩,”達蘭特夫人一邊說一邊和朱麗婭·艾略特從露臺上往下走,“我曾讀過一本關于星星的書……他們在說什么?”她在餐廳的窗前站住了?!暗倌??!彼龔娬{說。
“還有那個沉默的年輕人?!卑蕴匦〗阏f。
“對,雅各·佛蘭德斯?!边_蘭特夫人說。
“喲,媽媽!我沒認出是您!”克拉拉和艾爾斯貝思從對面走來,喊道?!岸嘞惆 !彼嘀黄R鞭草葉子,細聲細氣地說。
達蘭特夫人轉身獨自走開了。
“克拉拉。”她喊了一聲。克拉拉向她走過去。
“這母女倆多么不同?。 卑蕴匦〗阏f。
沃特利先生吸著一支雪茄,從她們身邊走過。
“我每活一天就發現自己贊同……”他說著從她們身旁走過。
“猜起來真有意思……”朱麗婭·艾略特喃喃地說。
“我們頭一回出來時,能看到那個花壇里花兒朵朵?!卑瑺査关愃颊f。
“現在幾乎看不見了?!卑蕴匦〗阏f。
“當年,她一定很美,當然了,誰見誰愛,”夏洛特說,“我想沃特利先生……”她打住了。
“愛德華的死是個悲劇?!卑蕴匦〗銛嗳徽f。
說到這里,厄斯金先生插了進來。
“就沒有沉默那檔子事,”他斬釘截鐵地說,“這樣的夜晚,我還能聽到二十種不同的聲音。還不算你們說話的聲音?!?/p>
“愿意打個賭嗎?”夏洛特問道。
“行,”厄斯金先生說?!耙唬#欢L;三,狗;四……”
其他人接了下去。
“可憐的蒂莫西?!卑瑺査关愃颊f。
“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卑蕴匦〗銢_著克拉特巴克先生的耳朵喊道。
“想看星星嗎?”老頭兒說著便把望遠鏡轉向艾爾斯貝思。
“難道這樣你不覺得傷感嗎——看星星?”艾略特小姐喊道。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克拉特巴克先生明白過來后,咯咯地笑起來,“這怎么會叫我傷感呢?沒有的事——怎么會呢?!?/p>
“蒂莫西,謝謝你,不過我就要進去了,”艾略特小姐說,“艾爾斯貝思,給你披肩?!?/p>
“我要進去了,”艾爾斯貝思眼睛對著望遠鏡邊看邊嘟囔,“仙后座,”她又嘟囔道,“你們都在哪里呢?”她一邊問,一邊把眼睛從望遠鏡上移開,“天好黑??!”
客廳里,達蘭特夫人坐在一盞燈旁纏著一團毛線。克拉特巴克先生在看《泰晤士報》。遠處還有一盞燈,年輕小姐們圍坐在那兒,在銀光閃爍的布料上閃動著剪刀,為一些家庭演出準備行頭。沃特利先生在看書。
“是的,他完全正確。”達蘭特夫人說著就直起了身子,不繞毛線了。當克拉特巴克先生閱讀蘭斯道恩勛爵演說的剩余部分時,她坐得筆直,再沒有碰她的毛線團。
“啊,佛蘭德斯先生?!彼f,語氣十分自豪,仿佛在跟蘭斯道恩勛爵本人說話。然后她嘆了口氣,又繞起了毛線。
“坐那兒吧?!彼f。
雅各本來在窗邊的陰暗處盤桓,這時走了過來。燈光瀉在他身上,把每一個毛孔都照得通亮;但當他坐著凝視窗外的花園時,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
“我想聽聽你們的航行情況?!边_蘭特夫人說。
“那好?!彼f。
“二十年前,我們干過同樣的事情?!?/p>
“噢。”他說。她目光犀利地盯著他。
“他真是笨到家了,”她想,注意著他怎樣摸弄著腳上的襪子,“但相貌不凡?!?/p>
“那個時候……”她接著說,向他描述當年他們是怎樣航行的……“我丈夫對航海相當在行,我們結婚前他就有一只游艇……那時候他們不知道天高地厚,根本不把那些漁民放在眼里,差點兒把命都賠進去了,不過倒也十分自豪!”她把抓著毛線團的那只手猛地伸了出去。
“我替您拿著毛線,好嗎?”雅各生硬地問。
“你就是這么幫你媽的吧,”達蘭特夫人說,遞毛線的時候,又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是的,這樣好繞多了。”
他笑了笑;但沒有吱聲。
艾爾斯貝思·西頓斯在他們身后盤桓著,胳膊上有個銀光閃閃的東西。
“我們想……”她說,“我是來……”她又打住了。
“可憐的雅各,”達蘭特夫人平靜地說,仿佛她對他的一生已了如指掌似的,“她們想讓你在劇中演個角色?!?/p>
“我多愛您啊!”艾爾斯貝思說著就跪在了達蘭特夫人的椅子旁。
“把毛線給我?!边_蘭特夫人說。
“他來了——他來了!”夏洛特·威爾丁喊道,“我的賭打贏了!”
“上面還有一串?!笨死み_蘭特喃喃地說著,又上了一級梯子。雅各扶著梯子,克拉拉伸出手去夠高處的葡萄。
“好啦!”她說著就把藤枝兒剪斷了。掩映在葡萄葉和一串串或黃或紫的葡萄中,她的臉色顯得半透明,蒼白而格外美麗,陽光在她身上游移,斑斑駁駁,仿佛一座座色彩斑斕的小島。木板上擺著一盆盆天竺葵和秋海棠;番茄秧爬到了墻上。
“確實需要把葉子打稀一點。”她心想,一片綠葉像只手掌一樣攤開,盤旋著從雅各頭上飄下來。
“現有的我已經吃不了了?!彼銎痤^說。
“確實荒唐,”克拉拉開口了,“要回倫敦……”
“笑話。”雅各堅定地說。
“那么說……”克拉拉說,“你明年必來無疑了?!彼f著,又亂剪了一片葡萄葉。
“如果……如果……”
一個小孩喊叫著從溫室旁跑過??死嬷换@葡萄慢慢地從梯子上下來。
“一串白的,兩串紫的?!彼f著,往暖洋洋地蜷在籃子里的葡萄上蓋了兩片大葉子。
“我過得很開心。”雅各低頭望著溫室說。
“是的,令人愉快?!彼湓~地說。
“哦,達蘭特小姐?!彼f著,接過了籃子,但她卻從他身邊經過,朝溫室門走去。
“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彼?,想到雅各,想到他絕不會說他愛她。不會,不會,不會的。
孩子們像旋風似的從門口跑過去,向高空扔著東西。
“小鬼!”她喊道?!八麄兪掷锬玫氖鞘裁??”她問雅各。
“我想是洋蔥吧?!毖鸥髡f。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孩子們。
“雅各,記著噢,明年八月。”達蘭特夫人在露臺上一邊說,一邊和他握手,櫻花掛在她的腦后,像只紅色的耳環。沃特利先生腳穿一雙黃色拖鞋,從落地窗里走出來,拿著《泰晤士報》,熱情地伸出手來。
“再見?!毖鸥髡f?!霸僖??!彼貜椭!霸僖姟!彼终f了一遍。夏洛特·威爾丁猛地打開臥室的窗戶叫著:“再見,雅各先生!”
“佛蘭德斯先生!”克拉特巴克喊道,竭力從那把蜂房狀的椅子上解脫出來?!把鸥鳌し鹛m德斯!”
“太晚了,約瑟夫。”達蘭特夫人說。
“坐著,讓我照張相還不晚?!卑蕴匦〗阏f著,把三腳架支到了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