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門忽地一下開了,跳進來一個身材魁梧的小伙子?!斑@里不是吸煙車廂。”諾曼夫人連忙抗議,語氣緊張,卻十分無力。他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列車一直開到劍橋才停,在這兒,她卻被單獨關在一節(jié)車廂里,和一個青年男子做伴。

她摸了摸梳妝盒的彈扣,確定香水瓶和從穆迪圖書館借來的一本小說都在手邊(小伙子正背對她站著,往行李架上放包)。她決定用右手扔香水瓶砸他,左手拉警報索要求剎車。她五十上下,有個兒子在上大學。然而,男人總有危險,這是事實。她讀了半欄報紙,然后從報沿兒上窺視,借助靈驗的相面,以確定安全問題……她想把自己的報紙借給他看。但年輕人讀《晨郵報》嗎?她偷眼看看他在讀什么——《每日電訊報》。

掃視過他的襪子(松松垮垮),領帶(破破爛爛)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他的臉上。她仔細端詳著他的嘴巴。雙唇緊閉。目光低垂,因為在讀報??v有一身的堅定,但仍流露出年輕稚嫩、大大咧咧、渾然不覺的神態(tài)——要說襲擊別人!不會,不會,不會!她向窗外望去,不禁莞爾而笑,然后又轉回頭來,他并沒有注意她。神情嚴肅,渾然不覺……此刻他抬起頭來,目光從她身上掠過……他單獨和一位年長的女士呆在一起,似乎格外別扭……然后他凝眸——藍藍的眸子——注視窗外的風景。他就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她想。但這兒不是吸煙車廂,又不能怪——如果他真想吸煙的話。

誰也沒有見過他這樣的人,更不必說一位與一個陌生小伙子面對面坐在車廂里的年過半百的女士。人們看到的是一個整體——人們看到的是形形色色的事物——人們看到的是他們自己……諾曼夫人把諾里斯的一本小說讀了三頁。她該不該對那小伙子(畢竟他和她自己的兒子年齡相仿)說,“如果你想抽煙,別管我”?不,他似乎完全漠視她的存在……她不想打擾別人。

即便在她這個年紀,她也注意到他的漠然,但也許他在某些方面——至少她這么看——顯得可愛,英俊,有趣,性格獨特、體態(tài)端莊,就像她自己的兒子?對于她的描述,人們必須盡力去發(fā)揮了。無論如何,這就是當時的雅各·佛蘭德斯,十九歲。要把人概括一番是沒有意義的。人們必須根據種種暗示,不可僅僅聽其言,也不能完全觀其行——比如,列車進站后,佛蘭德斯先生猛然把門打開,幫助這位女士取出她的梳妝盒,說了聲,或者不如說咕噥了一聲:“讓我來?!币荒樀男邼?,辦這種事他確實相當笨拙。

“那人……”女士見到兒子后說;但月臺上人頭攢動,雅各已不知去向,她便沒有再往下講。這就是劍橋,她是到這里過周末的。大街上,圓桌旁,她整天看到的盡是些小伙子,她這位旅伴的印象也就在她的腦海中完全消失了;就好像是一個孩子扔進許愿井里的曲別針,在水中打了個轉兒就永遠不見了。


人們說哪兒的天空都一樣。出外旅行的、沉船遇難的、流亡海外的、奄奄待斃的,都從這種想法中汲取安慰,毫無疑問,如果你具有一種神秘主義傾向,慰藉,甚至解說,都會像驟雨一般,從那完好無痕的表面紛紛瀉下。然而,在劍橋的上空——至少在皇家學院教堂的屋頂上空——卻有所不同。在海上,一座偉大的城市會向黑夜投進一片光明。如果設想浸入皇家學院教堂各個縫隙中的天空比別處更明亮,更稀薄,更燦爛,是不是有點異想天開?劍橋是不是不僅燭照黑夜,而且也燭照白天?

瞧,當他們前去做禮拜時,長袍飄舞得多么輕盈,仿佛里面沒有有骨有肉的軀體似的。何等剛勁的雕像般的臉龐,雖受虔誠的節(jié)制,但又是何等一言九鼎似的權威啊!縱使長袍下的大皮靴健步如飛。他們行進時隊列多么整齊。粗大的蠟燭豎立著;身著白袍的小伙子們站起來;而那只馴順的鷹[1]卻馱起那本大白書供人查看。

一片斜光正好透進每扇窗戶,即使塵埃彌漫的地方,也呈現出紫色和黃色,而當它散射在石頭上時,那石頭就像被粉筆輕輕地涂成了紅、黃、紫三種顏色。無論白雪還是綠陰,無論寒冬還是酷暑,對那古老的彩色玻璃毫無影響。有了燈罩的保護,即使在風狂雨驟的夜晚,燈苗也能穩(wěn)定地燃燒——穩(wěn)定地燃燒著,幽幽地亮在樹干上——同樣,教堂里面,一切井然。人聲肅穆莊嚴;風琴會心地應和著,好像天籟附和,來支持人類的信仰。兩列穿著白袍的身影穿插交錯;時而上臺階,時而下臺階,有條不紊。

……如果你在樹下放一盞燈,樹林里的昆蟲都會爬過來——一種奇怪的聚會,盡管它們紛紛爬過來,搖搖擺擺,腦袋在玻璃燈罩上瞎撞,但似乎都沒有什么目的——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驅使著它們。它們繞著燈籠緩緩蠕動,瞎頭瞎腦地敲打著,好像是要求進去,一只大蟾蜍顯得尤為癡迷,它用肩膀擠開別的蟲子為自己打開一條通道。你看著看著,就看膩味了。喲,那是什么?突然槍聲大作,叫人膽戰(zhàn)心驚——叭叭叭響得好脆;嘩嘩嘩余音散開——寂靜平平展展地把聲響掩蓋了。一棵樹——一棵樹倒了,一種林中死亡。之后,樹林里風聲悲涼。

但皇家學院教堂里的這一禮拜儀式——為什么允許婦女參加?當然,如果心不在焉(雅各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腦袋向后仰著,贊美詩翻錯了地方),如果心不在焉,那是因為一把把燈芯草墊底的椅子上開起了一家家帽子店,擺放出一柜柜衣裙,五色斑斕,琳瑯滿目。雖然腦袋身體可以做到虔誠有余,但各人自有各人的口味——有的喜歡藍色,有的喜歡棕色;有的喜歡羽毛,有的則喜歡三色堇和勿忘我。誰也不會想到帶只狗上教堂。因為,盡管狗在石子路上一直表現很好,對花朵也不會無禮,但它在教堂走道里溜達,東張張,西望望,抬起一只爪子,靠近一根柱子,就是要把人嚇得心驚血涼(假如你是會眾里的一員——單獨一人,不可能隨便就受驚嚇)——一條狗會把禮拜完全攪了。這些女人也一樣——盡管她們個個虔誠、出眾,還有丈夫們的神學、數學、拉丁文和希臘語撐腰。天知道這是為什么。首先,雅各想,她們奇丑無比。

這時,咯吱一響,接著是一陣咕噥。他碰上了蒂米·達蘭特的目光;嚴厲地盯著他;然后又十分莊重地眨了眨。


去格頓學院的路上有座別墅名叫“韋佛利”,這并不是因為普盧默先生崇拜司各特,或者他想叫個什么名字,而是因為你非招待大學生不可的時候,名字總是有用的。星期天午餐時間,大家坐等第四個學生的當兒,便談起了各個大門上的名字。

“真沒意思,”普盧默夫人心血來潮,插嘴問道,“有人認識佛蘭德斯先生嗎?”

達蘭特先生認識他;因而他的臉微微一紅,不尷不尬地說了句當然之類的話——一邊說,一邊望了望普盧默先生,拽了拽自己右邊的褲腿。普盧默先生起身站到了壁爐前。普盧默夫人像個坦率友好的漢子一樣大笑起來。這種場景,這種環(huán)境,這種景象,甚至這種冷峭蕭森的五月花園,以及選在這會兒遮住太陽的一朵云彩——總而言之,再想象不出比這更可怕的情景了。當然,這里是花園。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望著它。由于那朵云彩,樹葉灰溜溜地瑟縮抖動著,還有麻雀——那里有兩只麻雀。

“我想?!逼毡R默夫人趁小伙子們凝神注視花園的當兒,利用這片刻喘息時間瞅了一眼她丈夫,說。而他呢,盡管對這種行為并不承擔全部責任,還是按了一下鈴。

對人生中的一個小時這樣糟蹋是沒法開脫的,除了普盧默先生切羊肉時閃現在他腦海里的下述想法:如果導師從不舉辦午餐會,如果星期天一個接一個白白過去,如果學生畢業(yè)了,當了律師,醫(yī)生,議員,商人——如果導師從不舉辦午餐會——

“你說,是羊肉烹制了薄荷醬呢,還是薄荷醬烹制了羊肉?”他問身邊的小伙子,以打破持續(xù)了五分半鐘的沉默。

“我不知道,先生?!毙』镒诱f,顯然臉紅了。

就在這個當口,佛蘭德斯先生走了進來。他把時間搞錯了。

現在,盡管大家吃完了自己的一份肉,但普盧默夫人又吃起了一份卷心菜。當然雅各決心在她吃完菜時吃完自己那份兒肉,他看了她一兩次,以便掌握好速度——只是,他餓壞了??吹竭@種情況,普盧默夫人說她相信佛蘭德斯先生不會介意——于是水果餡餅上桌了。她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點了點頭,示意女仆再給佛蘭德斯先生上一份羊肉。她瞟了一眼羊肉。午餐用的羊腿剩得不多了。

這不是她的錯——因為她怎能阻止父親四十年前在曼徹斯特郊區(qū)讓母親懷上了她?一旦生下來,長大以后,她怎么能不變得摳摳搜搜,野心勃勃,對社會階梯的檔次有種本能的精確概念呢?怎么能不像螞蟻一樣孜孜不倦,先把喬治·普盧默推到梯子的頂端?梯子頂端是什么呢?一種身居萬人之上的感覺;自從喬治·普盧默當上了物理學教授,或者不管是什么教授之后,普盧默夫人就只能緊緊抱住她的老公,低頭瞅著地面,又鞭策兩個平常的女兒往梯級上爬。

“我昨天在賽馬會上輸了,”她說,“還帶著兩個寶貝女兒呢?!?/p>

這也不是她們的錯。她們走進客廳,穿著白連衣裙,系著藍腰帶。她們給大家遞香煙。羅達遺傳了其父冷漠的灰眼睛。喬治·普盧默盡管長著一雙冷漠的灰眼睛,但其中卻閃著一種莫測高深的光。無論波斯和信風,選舉法修正法案與收獲周期,他都能侃侃而談。書架上是威爾斯和蕭伯納的著作;桌子上是六便士一本的嚴肅性周刊,撰稿人都是穿著泥靴的蒼白臉男子——每周把腦袋在冷水里涮過再擰干——擠出了憂傷的文章。

“拜讀了他們兩位的大作才覺得自己明白了真理!”普盧默夫人快樂地說,一邊用她那只紅紅的光手指點著目錄,手上的那枚戒指顯得極不協調。

“天哪,天哪,天哪!”四個大學生離開這幢房子時,雅各大聲疾呼,“我的天哪!”

“活受罪!”他嘴里說著,眼睛掃視著街道,想找一株紫丁香或者一輛自行車——任何能使他恢復自由感的東西。

“活受罪?!彼麑Φ倜住み_蘭特說,概括了他對午餐時展示給他的這個世界的反感,一個有能力生存的世界——這一點毫無疑問——但絕對沒有必要,竟然要相信這樣的東西——蕭伯納和威爾斯,還有那些六便士一本的嚴肅周刊!這些上了年紀的人洗刷,拆除,到底他們要干什么?難道他們從來不讀荷馬,不讀莎士比亞和伊麗莎白時代諸家的作品?他看到這種景象與他從青春和天性中汲取的感情形成了明顯的反差。這些可憐蟲們拼湊出了這么一個蹩腳的東西。但他還是動了惻隱之心。那兩個可憐的小女孩兒——

他如此惴惴不安,證明他已經激憤起來。盡管他大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但他確信老一輩人在地平線上建立起來的城市,在一片紅黃色火焰的映襯下,就像是磚建的城郊房屋、兵營和管教所。他容易動情;但這種說法與他掬著手擋風劃火柴時表現出的沉著鎮(zhèn)定完全矛盾。他是一個殷實的年輕人。

無論是大學生還是店伙計,是男還是女,在二十來歲的時候都會感到震驚——這原來是一個老人世界——它那黑沉沉的輪廓拔地而起,下面壓的是我們自己;壓的是現實;荒野與拜倫;大海與燈塔;長著黃牙的羊腭骨;下面壓的是使年輕人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頑強不屈、壓制不住的信念——“我就是原原本本的我,一定要維護我的本色?!笔澜缟喜粫羞@樣的模式,除非雅各為自己塑造一個。普盧默夫婦會竭力阻止他這樣做的。威爾斯、蕭伯納和六便士一本的嚴肅周刊也會壓制這種苗頭的。每次他星期日出去吃午飯——不論是宴會還是茶會——總會有這樣的震驚——憎惡——不適——然后又是快樂,因為在河邊每走一步,他都在吸收那種堅定信念,從四面八方獲取那種慰藉,樹木在點頭致意,藍天襯柔了灰色的塔尖,人聲沸揚起來,好像懸浮在空中似的,五月融融的春意,和風習習,揚起星星點點的粉塵——栗花,花粉,隨便什么能在五月的空氣中發(fā)揮作用的東西,催得樹木日漸蔥蘢,逼得嫩芽悄悄滲膠,涂得綠地慢慢變濃。河水奔流,既沒有浩浩蕩蕩的氣勢,也沒有一瀉千里的湍急,只不過煩透了不斷浸入水中、又從槳葉上滴下晶瑩水珠的船槳,河水綠綠地、深深地漫過彎腰弓背的燈芯草,仿佛在盡情地愛撫著它們。

他們泊船的地方樹木翠蔓,枝葉披垂,樹梢的葉子拖曳在微波中,水中的那塊綠楔子,由于是由樹葉形成的,在微微晃動,就像真正的葉子晃動一樣。嗖地一陣風起——頓時露出了一角天空;達蘭特吃著櫻桃,順手把沒熟的黃櫻桃扔過那簇楔形的綠葉,葉柄在水面上忽出忽進,閃閃發(fā)光,有時一顆咬了一半的櫻桃掉進水里,成了這片翠色中的紅點。雅各仰面躺著時,眼睛正好和那片草地平齊,盡管被金鳳花鍍了一層金,但這里的草地不像墓園里那片細細的綠水似的草地那樣蔓衍得簡直要漫過墓碑,而是直直地挺立著,多汁,粗壯。抬眼向后望去,他看見了孩子們深深淹沒在草叢中的腿,還有牛腿。咕吱,咕吱,他聽到牛在吃草;接著在草里邁了一下步;然后又是咕吱,咕吱,咕吱,它們把草齊根扯下。他面前,兩只白蝴蝶繞著那棵榆樹盤旋,越飛越高。

“雅各這人有點怪?!边_蘭特想,從他的小說上抬起眼來。他讀上那么幾頁,就抬頭看上一眼,規(guī)律性極強,每次抬頭都從包里摸出幾顆櫻桃,心不在焉地吃掉。其他的小船從他們身旁經過,左拐右拐地劃過回水,避免彼此碰撞,因為這陣兒許多船都停泊著。兩棵樹之間夾著一條立柱似的天幕,這時突現出翩翩白裙,還有一道裂紋,周圍繚繞著一線蔚藍——米勒小姐的野餐會。不斷有船向這邊劃來,達蘭特先生不用起身,就把船推向離岸更近的地方。

“噢—嗬—嗬—嗬?!毖鸥骱咂饋恚@時船在搖,樹在晃,那些白裙子和白法蘭絨褲子拉長了,晃晃悠悠上了岸。

“噢—嗬—嗬—嗬!”他坐起來,仿佛有那種橡皮筋在臉上繃了一下的感覺。


“他們是我媽的朋友。”達蘭特說,“所以老鮑給這條船有操不完的心?!?/p>

這條船沿著海岸一路從法爾茅思駛到了圣艾夫斯灣。一條更大的船,一條十噸的游艇,大約在六月二十號裝配齊全,達蘭特說……

“錢上有困難?!毖鸥髡f。

“我家人想辦法解決?!边_蘭特(一個已故銀行家的兒子)說。

“我想保持經濟獨立?!毖鸥魃驳卣f。(他有點兒激動了。)

“我母親說過去哈洛加特的話?!彼侵谎b信的口袋,有點氣惱地說。

“你舅舅改信伊斯蘭教是真的嗎?”蒂米·達蘭特問。

頭天晚上,雅各在達蘭特的房間里講過舅舅莫蒂的故事。

“如果這事兒傳出去,我希望他去喂鯊魚?!毖鸥髡f?!拔艺f,達蘭特,一顆都沒有了!”他叫著,把裝過櫻桃的袋子揉成一團,扔進河里。扔袋子時他看到米勒小姐在島上舉行野餐會。

一種無奈、惱怒、沮喪閃現在他的眼睛里。

“咱們繼續(xù)走嗎……這群討厭鬼……”他說。

于是他們逆流而上,繞過了那個小島。


輕柔皎潔的月亮決不會讓天空變暗;一整夜綠地上白燦燦的,一片栗花;草地上的峨參則顯得朦朦朧朧。

在大院里,就能聽到嘩啦聲,想必三一學院侍者洗瓷盤就像洗牌一般。雅各的房間卻在內維爾院頂樓上;所以走到門前不免有點氣喘吁吁;但他不在屋里。也許在食堂吃飯。不到半夜內維爾院早就漆黑一片,只有對面的柱子總泛著白光,還有噴泉。大門有種奇特的效果,好像淺綠色草地上的花邊。即使隔著窗戶也聽得見碗碟聲;還有用餐者們嗡嗡的說話聲;食堂里燈火輝煌,旋轉門砰的一聲開開又關上。有人來晚了。

雅各的房間有一張圓桌和兩把矮椅。壁爐臺上有一個廣口瓶,里面插著幾支黃色的鳶尾花;有一張他母親的照片;有一些社團的名片,上面有凸凹新月花紋、紋章和名稱首字母;有一些筆記,幾支煙斗;桌子上放著紅邊的稿紙——無疑是一篇論文——《難道歷史就是偉人的傳記?》。書籍不少;法文書寥寥;但一個有價值的人只讀他喜歡的東西,乘興而讀,滿懷熱情。比如威靈頓公爵的傳記;斯賓諾莎;狄更斯的著作;《仙后》;一本希臘語辭典,頁間夾的罌粟花瓣壓得像絲綢一般;所有伊麗莎白時代文人的作品。他的拖鞋破得不成樣子,好像兩只火燒到吃水邊兒上的小船。還有些希臘人送的照片,一幅出自喬舒亞士爵之手的銅版畫——件件富有英國特色。也有簡·奧斯丁的作品,也許為了迎合別人的品味??ㄈR爾的書是件獎品。還有一些關于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畫家的著作、一本《馬病手冊》和所有的通用教材??帐幨幍姆块g里,空氣也懶洋洋的,剛剛能把窗簾鼓起;廣口瓶里的花兒常換常新。藤椅上的一根筋在嘎吱作響,盡管上面沒有坐人。

一位老人在下樓梯,有點兒靠邊,(雅各坐在窗邊的座位上與達蘭特聊天;他吸著煙,達蘭特看著地圖)他雙手背在身后,黑袍飄悠,步履蹣跚,貼近墻壁;然后又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另一位老人,舉起一只手,對柱子、大門、天空贊不絕口;又有一位步履輕快,揚揚得意。他們各自上了樓;黑暗的窗戶里亮起了三盞燈。

如果劍橋的樓上亮起了燈光,那一定是這三個房間里亮起的;希臘文在這里發(fā)光;科學在那里閃亮;哲學則在一樓大放光明??蓱z的老赫克斯塔布爾,路都走不直;——索普威思這二十年來夜夜都要把天空贊美一番;科恩仍讀著同樣的一些故事而啞然失笑。學問這盞燈并不簡單,也不純粹,也不是完全光彩奪目的;因為如果你看見他們坐在學習的燈的光下(不管墻上掛的是羅賽蒂的真跡,還是凡·高的復制品;不管盆子里是紫丁香還是銹跡斑斑的煙斗),他們看上去多像神職人員??!多像一個你去既可飽覽風景、又可品嘗特色糕點的郊區(qū)呀!“只有我們能提供這樣的糕點?!蹦阌只氐絺惗兀灰驗榭畲Y束了。

老教授赫克斯塔布爾按鐘按點地更換過衣服,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里;裝上煙絲;選好文稿;雙腳交叉;再把眼鏡掏出來。他滿臉的肉塌成了一堆褶子,仿佛支柱被撤走了似的。可要是把一節(jié)地鐵車廂全部座位的頂端卸下來,老赫克斯塔布爾的腦袋也能裝得下?,F在,當他的目光逐字閱覽時,腦子里思潮涌動,思想如同一列浩浩蕩蕩的隊伍邁著堅實有力的步伐,穿過他大腦的各條走廊,隊列整齊,腳步急促,前進中又不斷有新鮮生力軍補充,聲勢更強,直到最后,整個廳堂、大廈,不管你叫它什么都好,擠滿了各種思想。這樣的集結,別人的腦海里是不會出現的。然而,有的時候,他會一連枯坐好幾個小時,緊緊抓著椅子扶手,像一個人因為身臨險境,要么僅僅因為雞眼一陣刺痛、抑或痛風發(fā)作而攥得死死的。天啊,聽他談錢多么可憎呀,他拿出皮夾子,連那枚最小的銀幣都舍不得給,鬼鬼祟祟,疑神疑鬼,像個滿嘴謊話的老農婦。奇怪的麻木和摳門——絕妙的說明。飽滿的天庭上一片寧帖,有時,在昏昏欲睡之際,或在夜靜更深之時,你不妨想象他頭枕石枕躺著,得意洋洋。


與此同時,索普威思邁著一種奇怪的輕快腳步從壁爐旁走上前來,把巧克力蛋糕切成小塊。直到午夜或者更晚,在他房間里總有大學生,有時多達十二個,有時只有三四個;不過無論他們是去是來,都無人起身送迎,索普威思一個勁兒地講。講呀,講呀,講呀——似乎什么都能拿來講——靈魂本身從那兩片嘴唇滑進薄薄的銀盤里,銀盤則像銀色、像月光一樣在小伙子們的心中消失了。啊,遠遠離開以后,他們會把那靈魂回想起來的,迷茫中凝眸回顧一番后,又重新振作起自己的精神。

“哼,我決不。老查克來了。我的好小子,日子過得怎么樣?”走進來的是可憐的小查克,那個一事無成的外地人,真名叫斯騰豪斯,當然索普威思又千方百計把千頭萬緒引了回來,“我絕對不會”——是的,盡管第二天,又買報紙,又搭早班火車,他覺得一切都十分幼稚、荒謬;巧克力蛋糕,小伙子們;索普威思把事情匯總起來;不,不是全部;他要把兒子送到那里去。他要省下每一文錢把兒子送到那里去。索普威思滔滔不絕地講著;把笨拙的言談中的硬纖維——年輕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東西搓起來——把它們辮在自己光潔的花環(huán)周圍,把鮮亮的一面展現出來。翠綠、尖刺、陽剛之氣。他愛這么做。其實索普威思看來,一個人可以無所不談,可能直到他年老體衰、深沉世故了,那時候銀盤的叮當聲將變得空空洞洞,銘文讀起來過于簡單了點,古老的印記看上去過于單純,印象卻一成不變——一個希臘男孩的頭像。但他會依然敬重。而一個女人如果探測一下這位牧師,就會不由自主地嗤之以鼻。


科恩,伊拉斯謨·科恩,要么獨酌,要么與一個面色紅潤的小個子男人對飲他的紅葡萄酒;因為此人的記憶保留的正好就是同一段時光;飲他的美酒,講他的故事,背誦拉丁文、維吉爾和卡圖盧斯,仿佛語言是他嘴唇上的美酒。只是——有時候一個人會遇到這種情況——如果這位詩人跨步進來如何是好?他也許會指著這個胖墩墩的漢子問:“這是我的形象嗎?”此人的頭腦畢竟是我們中間維吉爾的代表,盡管身體十分貪吃,為了弄清武器,蜜蜂,甚至耕犁[2],科恩口袋里揣一本法國小說,膝上蓋一條毯子,去國外游歷了一番,謝天謝地,他又回到自己的故土,自己的專業(yè),他那小巧的鏡子里鑲有維吉爾的頭像,周圍有三一學院導師們的美妙故事和葡萄酒的紅光相映生輝。然而語言是他唇上的美酒。維吉爾絕不會在別的地方聽到這樣的事情。盡管烏姆菲爾比老小姐沿后花園漫步時,將他的詩歌吟唱得悅耳動聽,而且準確無誤,可一走到克萊爾橋,她總是碰到這樣一個問題:“不過要是我遇見他,該穿什么好呢?”——然后,一走上去紐納姆學院的林陰道,她又想起書上從未寫過的男女相會的別的細節(jié)來。她講課時聽講的人數還不及科恩的一半,而她本來可以在闡釋課文時要說的東西永遠都被遺漏掉了??偠灾绻驯唤痰淖髡叩男蜗髷[在一名教師面前,那鏡子也會破碎的。而科恩呷著他的酒,他的得意過去了,不再是維吉爾的代言人了。不,他更像建筑工人,評估員,或檢驗員;在名稱之間劃上線,把名單掛在門上面。那就是光必須照透的織物,如果光能夠照耀的話——所有這些語言之光,漢語和俄語、波斯語和阿拉伯語;符號和圖像之光;歷史之光,已知和將知的事物之光。所以,如果夜晚在外海翻滾的波濤上,人們看到水面上的一層薄霧,一座燈火閃亮的城市,甚至天空中的一片白光,就像此刻里面仍有人用餐或洗碗碟的三一學院食堂上空的白光,那也許就是那里燃著的燈光——劍橋之光。

“咱們到西米恩的房間去轉轉?!毖鸥髡f,他們講定了以后便卷起了地圖。


院子四周的燈都亮了,燈光灑在鵝卵石上,映襯出黑糊糊的一塊塊草地和一朵朵雛菊。小伙子們現在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間。天知道他們在干什么。能這樣掉下的東西會是什么呢?人們匆匆走過時都紛紛駐足,彎下腰看一只泛著泡沫的窗臺花箱,他們上樓的上樓,下樓的下樓,直到院子里滿滿當當,成了擠滿蜜蜂的蜂巢,回家的蜜蜂滿身披金,昏昏欲睡,嗡嗡嚶嚶,突然扯起了嗓子;月光奏鳴曲響起來,華爾茲隨之應和著。

月光奏鳴曲不停地丁冬;華爾茲噼啪轟鳴。雖然小伙子們仍進進出出,走路的樣子仿佛是去赴約。時不時地砰的一聲,仿佛什么笨重的家具冷不防自動倒了,卻沒有淹沒在飯后常有的那種紛亂之中。想必家具倒地時,小伙子們看書的眼睛會抬起來。他們在看書嗎?空氣中肯定彌漫著一種專注的氣息?;覊Ρ澈笞敲炊嘈』镒樱械臒o疑在閱讀,看雜志的,看廉價驚險小說的,毫無疑問;腿也許搭在椅子扶手上;吸著煙;趴在桌子上寫東西,筆在動,腦袋隨著轉圈子——這些人哪,單純的小伙子呀,他們會——不過沒有必要想到他們變老的事;有的吃著糖果;這里有人在斗拳;呵,霍金斯先生準是氣瘋了,突然推起窗戶大叫:“約——瑟夫!約——瑟夫!”接著他拼命跑過院子,這時候,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子,穿件綠圍裙,端著一大摞洋鐵蓋子,遲疑了一下,穩(wěn)了穩(wěn)步子,又向前走去。不過這只是個小插曲。有些小伙子躺在淺扶手椅里閱讀,雙手捧著書本,就好像捧著什么會叫他們渡過難關的法寶似的;因為他們都飽受煎熬,都來自內地城鎮(zhèn),又是牧師子弟。有的在讀濟慈。還有卷帙浩繁的史書——了解神圣羅馬帝國必須從卷首讀起,此刻一定有人開始這樣做。這是那種專注的一部分,盡管在一個炎熱的春夜,這樣做將會是危險的——在雅各隨時都可能推門出現的情況下,過于專注一本書正在讀的一些篇章,也許是危險的;要不,理查德·博納米不再讀濟慈,便開始撕下一張舊報紙,搓起長長的粉紅色紙捻兒來,他彎著身子,臉上再沒有急切、滿足的表情,卻幾乎露出一副兇相。為什么?可能僅僅是因為濟慈英年早逝吧——隨便一個人也想寫詩,戀愛——哼,這群野獸!難如登天啊。但如果在下一層樓的那個大房間里,有兩三個,四五個小伙子,個個都堅信這一點——也就是,相信獸性,以及是非之間的明確界限,那就沒有這么難了。這里有一張沙發(fā),幾把椅子,一張方桌,由于窗子開著,所以可以看到他們的坐姿——這兒伸出了兩條腿,沙發(fā)一角那兒又蜷縮著一個人;也許有人站在壁爐圍欄旁邊說話吧,因為你看不見。反正雅各騎在一把椅子上,從一只長盒子里抓棗子吃,突然撲哧一聲大笑起來。沙發(fā)角兒上傳來了回應;因為他的煙斗是舉在空中的,后來放下了。雅各打了個轉身。對那個問題,他有話要說,可桌邊那個強壯的紅發(fā)小伙慢悠悠地搖頭晃腦,似乎并不贊同;接著他掏出了鉛筆刀,連連把刀尖扎進桌上的一個節(jié)疤里去,仿佛確認壁爐圍欄那里傳來的聲音講的就是真理——雅各對此也無法否認。說不定雅各收拾完棗核的時候,他可能會發(fā)現還有話要說——他的嘴的確張開了——只是后來爆發(fā)出一陣大笑來。

笑聲在空中消逝了。教堂旁邊站的人很難聽到這聲音,因為教堂鋪展在院子的對面。笑聲消逝了,只能看到房間里臂膀揮舞,身影移動,在搞什么名堂。難道發(fā)生了爭執(zhí)?難道在對船賽打賭?難道根本不是這類事情?那么在昏暗的房間里,揮臂動體地搞什么名堂呢?

窗外一兩步之內一無所有,只有環(huán)抱著的建筑物——直直的煙囪,平平的屋頂;也許,對于一個五月的夜晚,磚頭、建筑過多了點。接著,你眼前會浮現出光禿禿的土耳其山丘——嶙峋的輪廓,干燥的土壤,繽紛的花朵,和女人們肩頭的色彩,她們光腿站在河里,在石頭上捶打衣物。流水在她們的腳踝周圍打旋兒。但是透過劍橋的夜幕,這一切都看不清了。連鐘聲都顯得甕聲甕氣;仿佛從講壇傳來的某個虔敬的人的吟誦;仿佛歷代學人聽到最后的時刻滾過他們的隊列,被他們打發(fā)走了,由于對他們的祝福,由于被活人的利用,已經磨得又光又禿了。

小伙子來到窗前,佇立在那里,放眼向院子那面望去,難道這是要接受過去的這份禮物?那是雅各。他站在那里,吸著煙斗,鐘最后當的一響,在他的周圍輕輕地回蕩。也許發(fā)生過一場爭執(zhí)。他看上去志得意滿;確實技藝超群;他站著站著,那種表情發(fā)生了些微變化,鐘聲帶給他(也許是)一種古建筑和舊時光的感覺;而他自己就是繼承人;接著是明天;還有朋友們;一想到他們,似乎有了絕對的信心和快樂,他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

與此同時,他們在他身后搞的那種名堂,不管是不是爭吵造成的,那是種精神方面的名堂,堅硬卻又短暫,如同與教堂的黑石頭比試的玻璃被撞成了碎片,因為小伙子們從椅子和沙發(fā)角兒上站起來,在房間里嘁嘁喳喳、推推搡搡,一個把另一個擠到臥室門上,門一撞開,倆人一起跌了進去。后來,就剩下雅各一個坐在淺扶手椅上,一起還有馬沙姆?安德森?西米恩?噢,是西米恩。其他人都走了。


“……背教者尤里安……”他們哪一個這么說了一聲,別的話都含糊其詞?但午夜前后那里有時會起大風,就像個突然醒來的蒙面人;現在這股風拍拍打打刮過了三一學院,把看不見的樹葉卷到空中,刮得天昏地暗?!氨辰陶哂壤锇病薄又推痫L了。竄上榆樹枝頭,吹鼓了遠處的船帆,古老的縱帆船劇烈地顛簸,炎熱的印度洋上大浪排空,隨后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所以,如果剛才那位戴面紗的女郎穿過三一學院的各個院落,此刻她就裹緊衣裙,頭靠著柱子,又打盹兒了。

“不知怎么的,這似乎至關緊要?!?/p>

這低沉的聲音是西米恩的。

回答他的聲音更低。煙斗啪的一聲尖響,磕在壁爐架上,把話打消了。也許雅各只“嗯”了一聲,或者根本沒有出聲。真的,這些話是聽不見的。這就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時的一種靈犀交融。

“噢,你好像研究過這個問題?!毖鸥髡f著,就起身站到西米恩的椅子旁邊。他穩(wěn)了穩(wěn)身子;稍稍晃了一下。他顯出一副喜不自勝的樣子,仿佛只要西米恩一說話,他的快樂就會齊邊滿沿,向四面八方溢出來。

西米恩一言不發(fā)。雅各一直站著。然而情投意合——它充滿了整個房間,平靜,深沉,猶如一池水。無須言語,無須行動,它輕輕地升起,漫過了一切,撫平心靈的創(chuàng)傷,點燃心靈的火焰,給心靈涂上珍珠的光澤,因此如果你談及光,談及光焰四射的劍橋時,它相關的不僅僅是語言。它相關的是背教者尤里安。

然而,雅各走動起來。他咕噥了一聲晚安,出門走進了院子。他扣上夾克衫胸前的扣子,回自己的房間去,由于他是惟一在那個時候回屋的人,所以腳步格外響亮,身影尤顯高大。教堂,食堂,圖書館,都回響著他的腳步聲,仿佛那古老的石頭回蕩著莊嚴的權威:“小伙子——小伙子——小伙子——回他的房間?!?/p>


[1] 指讀經臺上鷹的雕像。

[2]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長篇史傳《埃涅阿斯紀》有很多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農事詩》有耕種、養(yǎng)蜂的描寫。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广元市| 郑州市| 梁山县| 曲水县| 新竹县| 河东区| 靖远县| 兴和县| 特克斯县| 铜山县| 宜都市| 习水县| 菏泽市| 阿坝县| 章丘市| 横山县| 枝江市| 玉树县| 诸暨市| 施甸县| 益阳市| 当阳市| 乌海市| 竹山县| 宜宾市| 综艺| 达拉特旗| 长宁县| 望谟县| 北流市| 石林| 读书| 西贡区| 隆化县| 东台市| 昌图县| 惠来县| 灵丘县| 岑溪市| 成武县| 济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