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車禍病人
- 飛刀:我在小城當醫生
- 劉三叔
- 13980字
- 2022-04-27 11:47:50
劉錚亮他們急診科,有幾個年輕人聊得來,各自一打聽,都是上下兩三屆的高中校友,中間隔著幾個認識的朋友,或者跟誰打過架,或者上學那會兒跟誰談過戀愛,所以同事們很快就相熟。
科室里有幾個人,一個是陳俊南,另一個是車明明。這姑娘典型的嘴損撫順女人,三十二歲了誰也看不上,至今單身。她張嘴說句話能給你頂一個跟頭,大家愛跟她交朋友是因為她一喝酒就開朗。喝酒的時候,一手拎著天湖啤酒瓶子一手蘭花指,半醉半醒跟滿桌的朋友說:“你看我這小腰,看我這前凸后翹,婀娜多姿,人都說我招蜂引蝶的眉眼,放浪形骸的身形,外面不一定多少人呢。其實你們不知道,我這都要憋爆炸了。來吧,干吧,都在酒里呢!”
一醒酒,就是端莊淑女,高冷女王。
劉錚亮第二天上班,就遇到一個段子一樣的病人。兩個小涼快司機下午沒什么活兒了,就在石油大學路口的楊樹下乘涼。一個小涼快司機就對另一個說:“哎,你說,冷面那東西怎么吃一碗就吃不動了呢?當時吃不動,過一會兒還沒兩趟廁所又餓了,還是粽子好,脹肚,頂餓?!?
另一個司機說:“我媳婦今天就給我帶的粽子。”
頭一個司機馬上走過來一把搶走了一只粽子,一手支開來搶奪的同伴,一手一口把粽子扔進嘴里。也是著急,也是正好笑鬧著,他笑著笑著臉色鐵青,雙手扶著脖子就憋得青筋盡顯。
幸好石油大學路口就在二院旁邊,三分鐘不到,人就被送到急診室了。
劉錚亮正給一個病人做心電圖,剛把貼片貼上,就聽到呼救聲。病人知道自己這個事并不特別急,也很明事理,就對劉錚亮說:“你要是有急事就忙去吧,我自己看著就行了,不就這三條曲線嘛,什么時候變直了我叫你唄。”
車明明接過話:“你沒事,你這心電圖蹦跶得跟五線譜似的?!?
小涼快司機的同伴一路大喊救命,劉錚亮馬上從診室出來,都沒來得及進門診,在大廳里就問:“怎么了?”
同伴回答:“吃粽子卡住了。”
劉錚亮馬上順著病人口腔往里看,同時告訴同事車明明,去口腔科取內鏡,粽子卡太深了不用內鏡看不清。病人已經窒息三四分鐘,再拖一分鐘就要出大事。
劉錚亮對陳俊南說:“先試試海姆立克急救法,這是粽子進氣管了?!?
小涼快司機太胖了,劉錚亮有點撐不住,兩只手從司機后背伸到前腹部,竟然都不能合攏抱住。陳俊南在前面使勁向上推,給患者胸部壓力,好讓粽子向上移動。推幾下,就看看喉部,內鏡沒到就用手機的手電筒功能借助燈光看,還是看不到粽子殘渣。
陳俊南說:“要不,咱們趕緊插管吧?再窒息一會兒患者就不行了。”
劉錚亮剛想同意,馬上說:“不行,他吃的是粽子,那玩意黏,這一插管就該把粽子頂下去了。”
陳俊南馬上說:“那就切氣管。”
劉錚亮眼珠子不停地審視急診室的所有設備,希望能找出一個可以用上的工具。
止血鉗。
這可是個好東西。劉錚亮操起止血鉗,搭好喉鏡,直接就伸到患者口腔里,止血鉗的頭正好能夠到,還可以把粽子夾出來。車明明這會兒已經準備好內鏡,跑過來準備檢查,才發現這邊已經處理完了。
患者的臉色慢慢從鐵青變回紅潤,不一會兒就恢復意識。兩個人對劉錚亮千恩萬謝,劉錚亮開玩笑似的說:“以后吃東西別鬧,都挺大的人了,食不言寢不語不知道嗎?”
司機還問:“哎,大夫,你說他這是不是沒進化好?吃個粽子還給吃氣管里了?!?
陳俊南在旁邊笑著說:“人這嗓子眼里啊,長著一個道岔,喘氣的時候,它就扳到這邊,吃飯的時候,它就扳到那邊,這兩件事,只能選一個。他剛才就是扳道岔整差迷了,火車掉道了。”
粽子窒息患者還沒送走,120急救車的鈴聲響起,有緊急情況。急救中心給的信息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在中午放學時被大貨車撞飛,病情危重。
擔架送到的時候,幾個醫生馬上接手。
護士推著擔架向急診手術室狂奔,一邊跑一邊喊道:“血壓75,55?!?
患者已經深度昏迷,劉錚亮仔細觀察,患者右顳頭皮出血,扒開她已經被血水浸染的頭發,才發現腦組織已經隨著患者急促的無效呼吸外溢。
劉錚亮心涼了半截,多年輕??!他馬上對陳俊南喊道:“開放性顱腦損傷,趕緊包扎。”
劉錚亮又扒開患者的眼皮,雙瞳孔散大,照射眼球,5毫米光反射消失,再看別的地方,胸腹部擦傷,左大腿骨折。他又對車明明下命令:“簡單固定大腿,讓護士剃頭,驗血型,你準備上心電監護,安排導尿,抗休克?!?
稍微處理一下,劉錚亮他們幾個把患者送進了急診綠色通道CT室。陳俊南看著CT說:“顳硬膜外血腫,多處顱骨骨折,腦組織嚴重位移,擠壓腦干組織,腦脊液循環受阻?!?
陳俊南沉默了兩秒鐘,才看了看身邊的幾個人說:“腦疝?!?
腦疝,是指顱腔內的某一分腔有占位性病變,壓力高于其他分腔,腦組織從高壓區向低壓區位移,有時被擠入硬腦膜的間隙或孔道。
小女孩的父母這時候也趕了過來,圍著幾個醫生問什么情況。陳俊南回答說腦疝,孩子爹媽根本聽不懂,一臉茫然。
劉錚亮說:“腦神經被拉扯擠壓,腦干組織也被拉扯擠壓,大腦里面的腦脊液循環都阻礙了。簡單點說,就是現在孩子的大腦在里頭被撞得不成樣了,柴豆腐被撞成豆腐渣了,都散了,不手術的話,肯定沒啥希望了。如果手術的話,也很有可能是植物人。手術和預后支持,再上很多藥物,全下來搞不好二三十萬,錢花了,也有可能人沒留住,或者留住了也是植物人,你們考慮好了再決定?!?
小女孩她媽看了一眼孩子她爸,問劉錚亮:“大夫,你有幾成把握能救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劉錚亮,此刻腦海中閃過了拒絕的念頭。他想躲過這個坑。以他的經驗判斷,這個孩子很難救活了,既然很難救活,他也沒有必要再把自己置身險境。這種活兒在和平醫院最起碼也是副高職稱的才能主刀,而他一個干介入的主治醫生從來沒獨立做過這種三級外科手術,手上沒譜,心里沒底。這要是人沒救回來,再讓人鬧出一個熱搜來,如果撫順二院的工作丟了,他可就只能偷摸開個地下診所打吊瓶給人治感冒發燒了。所以他腦海里有那么一瞬間,讓他自己也憎惡地說出了幾句雖然真實但沒有職業道德的托詞。他想用困難嚇走患者家屬,也想用這些困難保證自己安全。
小女孩她爸說:“咱手術,俺家不差錢?!?
不差錢?不差錢你家孩子能在工農街道那破學校上學?不差錢你能住耐火材料廠工人社區?這些話醫生們怎么可能聽不出來呢。劉錚亮以前就在那上學,全班五十二個學生到最后能考上高中的就他一個,其他人不是在歌廳就是在菜市場賣菜,那里的家長都下崗頹廢,孩子也跟著放羊,他能考出來都是奇跡。
小女孩她爸見劉錚亮猶豫這幾秒,好像是猜到了大夫的自保心態,撲通就給劉錚亮跪下了:“求求你了,大夫,給我閨女救回來,就算救不回來我們家厚道,也不會訛上你。求你了,大夫?!?
劉錚亮點點頭,剛要說行,陳俊南接過話來,說:“你們先把手術費交了,趕緊把字簽了,無論是手術還是治療,都得有手續?!?
劉錚亮知道陳俊南什么意思,這老同學是在保護自己。這種遇事先求自保而不求真理的處事風格,在他看來就是他與撫順這個城市的深層矛盾。但是他自己剛才不也那么卑劣嘛,雖然就一瞬間。
小女孩他爸問:“大夫,需要多少錢?”
陳俊南說:“先準備三萬塊錢吧。這些錢也就打底,后面肯定不少。”
小女孩她爸說:“我現在手頭就一千六,我先交上。我這就回家準備錢,咱家不差錢,我能弄到。大夫,趕緊給我閨女治,我跑不了,我這就回家,別等我,半個小時肯定回來?!?
小女孩他爸說完要走,劉錚亮趕緊攔下,說:“別著急走,錢不著急,見不著錢也給你們孩子手術,你們別怕。但是你們必須簽字,所有的情況都跟你們說過了,你們確定簽字,我們才能手術。手術馬上就能做,做完就要上好藥,別耽誤了,趕緊準備錢?!?
兩口子沒合計,馬上都簽了。
小女孩她爸馬上一路小跑出了急診去取錢,孩子她媽簽完字就癱在那了。
劉錚亮他們幾個從急診的走廊去往手術室,剛走到門口,就看到了艾辰。陳俊南用下巴點了一下旁邊那個男人,對劉錚亮說:“他就是艾三?!?
艾三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年輕時見誰都不服不忿,又趕上下崗,兜里沒錢,被狐朋狗友攛掇,就跟著一起去搶劫。被搶的事主肯定不服啊,兩邊就打起來了,艾三拿出刀給了一刀背想嚇唬嚇唬。黑燈瞎火的,另一個哥們兒沒看清以為是下死手了,跟著一刀把事主捅死了,當然被抓后直接就判死刑給斃了。艾三被判了十八年,在監獄里待到第十年的時候,艾三他爸著急上火一天三包煙終于抽出了肺癌,查出來都是晚期了,二十分鐘倒一口氣,就挺著想看一眼兒子。監獄法外施恩,讓獄警帶著艾三來看他爸最后一眼。艾辰一聽說她爸要回來,就在家里包餃子等。艾三一進門就在他爸耳朵邊喊:“爸,我回來看你了?!边^了一分鐘,老頭睜開眼,眼珠子瞳孔要散沒散,慢慢調焦好半天才聚了神,看到是自己兒子回來了,后面還跟著獄警。他憋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從丹田出來的還是從腦門頂出來的,聲嘶力竭喊了一個字:“跑?!焙巴赀@個字,多一秒鐘都沒有,脖子一扭就沒氣了。就像東北冬天的煤氣罐存量見底了,把煤氣罐放到大水盆上,給煤氣罐澆上熱水燙一下,煤氣遇熱膨脹火苗騰一下起來了,然后轉瞬火就滅了。艾辰就在那搖著煤氣罐,她這一笊籬餃子,說什么也煮不開了。
等艾三被提前釋放出獄的時候,女兒都十五了,老婆早就跑了。艾三出來找工作,沒有哪家正經行當愿意要他。哪怕是歌廳招鎮場子的保安,人家老板都是雙手作揖客客氣氣給送出來,扭頭跟經理說:“這種人有過命案,不知輕重,我哪敢要啊?萬一哪天老哥情緒上來了,再給哪個喝多的酒懵子來一刀,我就得跑路了。我就要能嚇唬住人的就行,你別給我整真下黑手的,我這是做買賣,誰來挑事有人能幫我削一頓就行,我又不整黑社會,要那狠人干啥。”
找活路,艾三跟著朋友在撫順二院給急救中心扛擔架推病床,一個月三百塊錢。早上一個饅頭兩毛錢,一塊腐乳五分錢,中午兩個饅頭四毛錢,兩塊腐乳一毛錢,晚上兩個饅頭四毛錢,一塊腐乳一塊臭豆腐一毛錢,一天天就這么過,沒滋沒味。女兒艾辰上學交個練習冊費五塊錢,艾三拖了半個月也沒交上。班主任老師來家訪,騎著自行車到丹東路街道,一進門看到家里的陳設就哭了。家里床就三個腳,暖氣片上開了一個水龍頭,地上擺著一個盆,冬天的時候就用暖氣管子里的熱水洗衣服。暖氣管子里的水為了防止堵塞都添了氯化物,可以溶解鐵管子里的雜質,所以有腐蝕性,洗出來的衣服穿著穿著渾身癢癢,衣服穿久了一撕就破。但是沒辦法,省錢,省水。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
后來有個病人大半夜去世,艾三負責把病人送到太平間。病人就來了一個家屬,艾三一看竟然是以前的同案犯。這哥們兒也是出獄后沒工作沒家室,老爹去世也只能一個人跑來跑去辦手續忙不過來,就跟他說:“三哥,你幫我給我爸穿一下壽衣唄?!?
艾三說:“你爸就是我爸,你趕緊跑手續,這事我來?!?
因為窮,發送故人的時候,花圈都是幾個獄友或是同案犯或是同案犯的獄友自己買手紙扎的,靈棚是跟小賣部借的可口可樂遮陽傘。可是可口可樂公司給小賣鋪的遮陽傘都是紅色的,辦喪事用紅傘有點太另類,艾三大半夜又敲開小賣鋪的門買墨水涂黑,四個傘中間搭一塊白布,這才算搭上靈棚。
靈棚搭好,哥兒幾個又沒心沒肺支起了麻將桌,稀里嘩啦的洗牌聲響徹這個安靜的退休工人居住地,在四下漆黑、缺燈少火的環境下,配合著哀樂,映襯出悲喜交加的復雜情緒。
第二天晚上哥兒幾個正守靈打麻將,艾辰一邊燒紙一邊拿手機聽廣播,廣播里放的是郭德綱的相聲《白事會》。突然天陰了,來了一場雨,涂上去的一得閣墨水沿著遮陽傘的傘骨就這么形成了幾十個黑水柱。蘇式工人宿舍的樓院泥地上堆積出了好幾片黑水坑,像是昨晚剛洗過幾車煤。遮陽傘變紅了,人也哭著哭著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這葬禮辦得喜慶,老遠看還以為快餐店開業典禮。
第三天起靈,艾三從家里拿出了他爸當年吹的嗩吶,一邊吹一邊哭,他哭他自己怎么活得這么慘,又哭哥兒幾個怎么就都混成了天涯淪落人,更哭自己的爹當年走比這還凄涼。哥兒幾個也都跟著一路哭,哭一會就號,大老爺們兒號起來,隔了兩條街聽著都覺得瘆得慌。艾三哭得起勁,艾辰也跟著梨花帶雨,艾三看了一眼女兒:“你哭啥呀?”
艾辰也看了一眼艾三:“你哭啥呀?”
一幫人一直哭到墓地,墓地也是選到了一個墓園的角落里,不朝東也不朝南,這樣的位置最便宜。哭也哭完了,墓碑周圍的雜草也都清理干凈,艾三特意拿了一包石灰,在墓碑周圍均勻撒上,說:“這樣就至少一年不長雜草了。”
祭拜完,封了墓室,要走的時候,艾三說:“我給老爺子吹一段嗩吶吧,我把他兒子帶進監獄,現在出來重新做人多難啊,我給他道個歉。”說完就吹了一段嗩吶獨奏《鄉音》,凄凄慘慘戚戚。
磕了三個頭,幾個人要走的時候,旁邊一男一女給他們攔下了。這兩口子是來給家里人提前選墓地的,家里人已經病入膏肓,所以見到他們這樣也觸景生情。那女的說:“大兄弟,你們是哪家喪事一條龍的?給我留個電話唄,我們家過幾天可能就要用了。我看你剛才哭的那樣,禮數也好,我想給我爸也找你們,給他老人家熱熱鬧鬧發送走?!?
艾三當時就懵了,他也不了解行情。還是艾辰機靈,馬上問:“你能給多少錢???”
那女人問:“就從穿壽衣到下葬,這一套,五千塊錢行不行?”
艾三問:“別人家都多少錢???”
那女人懵了:“你干這個的你問我,誰沒事挨家打聽這個價?!?
艾辰盤算盤算,說:“這樣吧,你先給三千塊錢訂金,我給你置辦置辦?!?
那女人這時候已經有點懷疑了,心說這幫人到底是不是干殯葬的,便問道:“你們家買賣叫啥名啊?”
艾辰想都沒想,聽了一晚上郭德綱,腦子里瞬間全是郭德綱的唱詞,“大雁倒有歸來日,死去亡魂不回歸”,便脫口而出:“白事會?!?
父女倆拿到三千塊錢,先去婚慶店要車,葬禮和婚禮不一樣,要出單不出雙,一臺車一百五,七臺小車一千塊錢抹個零,一臺大客車二百,一共一千二。再去建材市場買了棚布,挽聯橫幅托鄰居給寫,喪棚鋼架哥兒幾個自己電焊,花了一百四。去快倒閉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殺豬菜館訂了五桌飯,交了五百塊錢訂金。又自己扯了四丈白布、三米黑布,回家做孝帶。骨灰盒花錢找耐火廠的木匠幫忙,東北那幾年哪有楠木、黃花梨,聽都沒聽過。東北有的是楊樹、松樹、白樺樹,不過這幾樣做成骨灰盒就一個毛病,木頭里的纖維沒晾干透,容易裂紋,木質纖維噼里啪啦往下掉。這玩意不能當骨灰盒,保不齊幾年后事主家再搞合葬,一開墓,里面骨灰盒爛透了,骨灰都成糨糊了。艾三去高灣農場尋摸了一顆野桃樹,砍下幾個大枝節,回來靠著暖氣烘了一個星期,再去找油氈紙廠的朋友要了半桶底桐油,把做好的桃木骨灰盒漆好,再烘干,這才完活兒。
全套算下來,賺三千塊錢。
這買賣好,你說一個價,沒人還價。硬性成本就是出車和找飯店,其他的都能對付,你要有錢你就多出錢,你要沒錢,我也能想出沒錢的辦法。
艾三又在醫院,但凡有病人沒了,他第一時間知道,還第一時間接觸家屬,三兩句話就能把買賣拿到手。一單五千八千,再加上各種儀式,多念叨幾句二人轉跳大神的唱詞,什么“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戶戶把門關,喜鵲老虢森林奔,麻雀家雀奔房檐,五爪的金龍歸北海,千年王八回沙灘”,把這一套整出來,儀式感立馬就有了。
艾辰的核心團隊跟別人家不一樣,都犯過事,蹲過大牢,但是又知道里面的苦,不像街頭染紅毛的小崽子不知深淺、吆五喝六,脾氣都老實多了。哥兒幾個一起扎紙,哪個哥們兒要上個廁所,頭幾年還會習慣性地說一聲報告,后來慢慢好些了,也會打個招呼說上廁所。
年輕時候犯過事,就在身體里留下了烙印。害怕,怕惹事,看到小年輕打架都躲老遠,遇到文個大龍的光膀子大哥都不愿意多瞅,就怕被問“你瞅啥”,惹不起了。
兩三年的工夫,艾三父女倆就起來了,哥兒幾個一起干,三五家分店就開起來了。沈陽的墓地價格比撫順貴些,他還能在沈陽大東區拉一些活兒。為了利益最大化,行業上游的車,下游的飯店,也都自己開了。上下游都是自己的買賣,利潤也就大多了。正好艾辰年齡也大了,再跟著干白活太影響大姑娘的形象,飯館這攤生意就自己管著,白活業務就靠艾三和他那幫兄弟了。
這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艾辰見到劉錚亮,笑著迎上來:“劉大夫,怎么你來二院上班了???”
劉錚亮看見艾辰臉上就自然帶笑:“剛過來,你今天這是爬哪單活兒???”
艾三遞過來一支煙,劉錚亮沒接。艾三說:“劉大夫,我聽說急診又來一個出車禍的,一會得開顱手術?你給我們透個底,能救過來不?”
劉錚亮聽到艾三說這話覺得晦氣,馬上又沒了笑臉:“你們搞白事的,也沒什么成本,救得救不活一會兒等手術結果不就行了,你現在問我,我上哪知道?”
說完,手術準備完畢,劉錚亮就一路小跑進手術室。艾三在劉錚亮身后跟他女兒說:“這小子瞅著水平不低啊,以后二院這生意要難做了啊?!?
陳俊南不著急,他要回急診幫劉錚亮做收尾工作,就問艾三:“艾叔,我也不明白,啥活兒值得您親自跑一趟?”
艾三笑著說:“這你就不懂了,這小姑娘出車禍了吧,肯定胳膊腿骨折了,這再開顱手術,里里外外都折騰個遍,真要是送走了,不得給好好打扮打扮啊。人家是小姑娘,才十五歲,腦袋上套個白紗布下葬?那也不好看哪。人家來人世一遭,走的時候不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走嘛。這一收拾,一打扮,俺們這行就來錢了。你三叔我就會吹吹打打,念悼詞開光發送摔盆打幡這一套流程,說白了就是動嘴的。人家這是手藝活兒,我想學也學不會,怎么把腦袋縫上不滴血不露針,眼角上不上膠水,嘴里放啥,肛門怎么堵,這些都得學。你以為入殮就是把臉刷得紅撲撲的就完了???眼角不放膠水,那皮膚一干,再加上冷凍,皮膚把眼皮扥開,眼睛睜開了你說嚇人不嚇人,那就變成死不瞑目了。有的農村講究停幾天,肛門就得堵上,還得上藥水,一個嘴一個肛門,這兩個口都得殺菌,要不這細菌繁殖起來太快了,趕上大熱天,三天沒到可能肚子就鼓起來了。咱們這行兒別的錢都是常規錢,就趕上這生意才是來錢的買賣。這小姑娘爹媽肯定心疼閨女啊,再沒錢不能讓閨女血的呼啦走吧,哎,今天咱就等這一單?!?
陳俊南聽著怎么這么別扭:“聽著怎么有點缺德呢?我們手術救人盼人活,你們父女倆在這盼人死?!?
艾三不愿意了:“什么叫缺德,人救活了你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功德無量,人沒救活我們風光發送給人尊嚴也是功德無量。這哪能叫缺德?這叫對沖。懂經濟學不?人家美國的巴菲特都這么說,做買賣,兩頭押,不虧。人體體面面送走了,家屬心里不也舒坦不少?二胡拉起來,嗩吶一吹,我跟你講,沒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沒有嗩吶送不走的魂。氣氛一到,哭出熱鬧,也能哭出心里的苦,哭出半輩子的憋屈,號出一輩子的愁。死人都死了,那活人咋辦?哭完擦干眼淚人家家屬他就還是個正常人,還能支棱起來活。這就是我們這行兒的德行,懂了吧?”
艾三這樣的人,只能看到表象,就是一個小姑娘被大貨車撞了,腦袋里面都出血了,看這樣人肯定不行了。其實劉錚亮他們都知道,孩子送來得早,盡早進行顱內減壓手術,清除血腫,還是有百分之二十的機會活下來的。當病危通知下來的時候,艾辰就站在小女孩她媽對面,艾辰一個眼神,艾三就出去張羅了。
入殮師肯定得會縫針,這孩子是出車禍沒的,保不齊肋骨得折了幾根吧,得找個明白人會收拾的給收拾收拾。內襯不能用鐵絲,要不火化的時候骨灰里多出一捧鋼絲球這就不嚴肅了,得用竹子,匝好,撐著壽衣不倒。
這活兒艾辰用手機計算器都算了好幾遍,按最節省的人家花銷走,至少三萬塊錢,稍微有點排場,四萬塊錢。
手術開始了,先要維持病人機械通氣,這孩子已經不能自主呼吸了。全層切開頭皮,再反轉過來,暴露顱骨。這時候可以看到,患者的前頜骨有一個骨折瓣,向四周放射狀散開骨折線。
車明明說:“顱底還有反流出來的腦脊液?!?
劉錚亮說:“生理鹽水配慶大霉素沖洗?!?
劉錚亮用咬骨鉗咬下一塊患者顱骨骨瓣,留下一個窗口,一邊操作一邊講給車明明聽:“患者顱內血腫,血腫量估計至少90毫升,中線結構偏移12毫米。這種情況死亡率統計就沒低于過80%,必須快速脫水,不能讓她持續血腫。250毫升甘露醇20%靜脈注射,滴速160?!?
護士在一旁準備注射。
車明明切開了小姑娘的氣管,好讓已經不能自主呼吸的小姑娘保證不會被痰憋死,切好氣管,再接上呼吸機。劉錚亮來處理大骨瓣。護士這個時候說:“ICP還是太高了。”
劉錚亮頭也不抬,需要甘露醇、速尿、多巴胺,讓陳俊南送過來。
陳俊南接到電話馬上沖出急診大廳,直接去急診藥房,再跑去手術室,也來不及消毒,只能先在手術室門口把藥遞給了護士。
小女孩她爸就問陳俊南:“怎么樣了,大夫?”
陳俊南回答:“ICP太高了?!?
孩子她爸問:“啥叫ICP?”
陳俊南回答:“就是顱內壓,孩子現在腦子里壓力太大了,被車撞之后,腦袋里血腫了,壓力就大了。現在都5.33千帕了,我跟你說,哥哥,你也有點準備。你要不信我說的話,你就去網上查,現在孩子的手術數據參數都是有記錄的,你家孩子這情況,你把這些參數放網上搜搜,能救活的,全世界都是有數的?!?
孩子她爸蹲在那不住點頭:“真救不活,那就是她的命了。那下面大夫要怎么治?”
陳俊南說:“里面的劉大夫,要用一個微型的吸塵器,把孩子腦子里的血腫吸出來。熬過這一關再說,關關難過關關過,哥哥,你別自己先頹了。”
劉錚亮把大骨瓣從病人顱骨上拆了下來,顱壓馬上就下去了不少。他又說:“預計病人出血量五百毫升,輸血四百。下面要進行血腫清除和腦組織挫傷清理?!?
劉錚亮拿著吸引頭,小心調節著負壓,再處理血腫。他拿起雙極電凝,開始清創:“顱壓下來了,重要器官衰竭的概率就小多了。我都一年多沒摸這個雙極電凝了。人啊,都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最早以前用的是單極電凝,開始這玩意兒不能用在大動脈或者腦袋里,放一次電要經過病人全身,電量太大,保不齊就把病人腦組織電死一片。后來科學家就想辦法啊,我弄兩個頭,電就從這兩個頭過,既能當刀切割,又能止血。”
車明明回應道:“你是不是突然又能摸它了,又會上自己的小情人了?”
劉錚亮一邊干活一邊說:“嗨,我以前很少有機會摸它,我是干介入的,用不著這個。哎,我問你啊,你說這電刀電凝一體,既能切割,還能縫合,知道是什么原理嗎?”
車明明說:“這你問誰呢,我又不是電工?!?
劉錚亮告訴車明明:“其實很簡單,都是放電,一個放得多了,把肉給燒氣化了,就當刀用;一個放電放得少,把肉燒熟了,就可以止血。一個高頻放電,一個低頻放電。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車明明這邊準備生物膜,交給劉錚亮讓他縫合,笑著說:“你這是要講啥人生哲理?”
劉錚亮頭也不抬,說:“只要有電,讓我干啥我就能干啥,這就是電刀的人生智慧?!?
幾個小時后,手術室大門打開,幾個醫生從里面走了出來。小姑娘他爸馬上跑上去問,劉錚亮放松了一些,說:“目前腦疝緩解了,后面幾天才是最兇險的,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但是有希望,別灰心,孩子年輕,肯定能挺過去?!?
要不是手里拿的是手機,不是計算器,艾辰都要把手里的東西扔地上解氣。她什么時候看人命看走眼過?120急救車進醫院的剎車怎么點,她看一眼就知道什么毛??;先下車的是護士還是醫生,她就知道這人有沒有救。
劉錚亮看到艾辰在旁邊喪著臉,情不自禁走過來逗逗她,說:“活兒跟丟了?”
艾辰也沒理她,走出老遠給她爸打電話。
這時候艾三正在火葬場,跟另一個葬禮。東北的冬天,尤其是冬至的時候,白天最短,比北京還早了一個時區,早上八點多太陽才會出來,下午四點多天就黑了,所以都說那時候陰氣重,容易送走老人。其實就是天冷,室內外溫差大,你在屋里暖和,一出門,冷空氣一刺激,皮膚收緊,血管收緊,血壓蹭一下就上來了,指不定哪個血栓也一激靈飛走了,掛到腦仁里就是腦栓塞,掛到肺頭上就是肺栓塞,治不過來人就沒了。艾三現在送走的這個老爺子就是。艾辰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艾三還在念叨臺詞呢:
開眼光,看四方。
開耳光,聽八方。
開鼻光,聞五谷香。
開嘴光,吃豬牛羊。
開心光,亮堂堂。
開左手光,抓錢糧。
開右手光,做文章。
開左腳光,走四方。
開右腳光,腳踏蓮花去西方。
頭枕襖,輩輩好。
腳蹬褲,子孫富。
馬在前,轎在后,孝子賢孫分左右;
老人往生駕鶴去啦。
念叨完,人往爐子里一推,這輩子就算完結了,再從爐子里出來的時候,有機物都沒了,只剩下無機物,蓋要是沒蓋好,風一吹無機物都沒了。有幾顆金牙,還要提點一下家屬,收斂遺骨的時候,有的人還恨不得把骨頭捏碎了找金子,也不知道火化的是不是親爹,可能是礦工的職業本能吧,把骨灰當淘金了。
艾三得空抽根煙的工夫,才給艾辰回電話,一聽人救活了,趕緊給沈陽入殮師打電話,說哥們兒你不用來了。
入殮師大哥氣壞了:“我這開車都到你家門口了,你遛我玩呢?。俊?
艾三只好賠不是,好說歹說給了人家一千塊錢才送走。
這邊艾辰走到劉錚亮的辦公室,看著劉錚亮還在給小女孩寫病志。她就逗劉錚亮:“劉大夫,看這樣,以后二院急診這塊買賣,你打算給我斷了唄?你說那小姑娘都撞成啥樣了,腦漿子都出來了,你都能給折騰活了,挺厲害呀?!?
劉錚亮盯著電腦干活,笑著沒說話。
艾辰對劉錚亮挺有好感,她每天接觸的老爺們兒,都是她爸手底下那幾塊料,有打架斗毆刑滿釋放的,有詐騙罪保外就醫的,大金鏈子配手表,一天三頓小燒烤。艾三也給她介紹過對象,不是稅務局就是工商局的,一個月三四千塊錢工資,還都有小城市公務員特有的優越感,相親的時候都是老大不情愿,要不是因為艾辰長得好看,這相親都多余來。之前一個稅務局的說自己這仕途還得往上走,稅管員不能干一輩子,還得指望艾辰多幫忙完成任務。艾辰一聽樂了,說你跑我這拉業績來了,心說你開那點錢還不夠我買個包呢。她就想找一個腦子比她聰明的,她覺得自己就不聰明,再找一個缺心眼的老爺們兒,這日子過著就沒意思了。她覺得劉錚亮這小子有點意思,感覺像是書呆子,又有一股子倔勁兒。撫順姑娘挑爺們兒都喜歡有脾氣的,這脾氣是啥?就是遇到問題扛下去的信念。當然這個標準也不那么容易量化,有時候找個有脾氣的一眼沒看好,找了一個喝二兩馬尿就打老婆的。挨打了也有挺多湊合過的,覺得這是老爺們有主見,有剛。
愛情這東西,左傾和右傾都是病,都得治。
劉錚亮第二天來查房,一看孩子血壓也穩定了,光反射也有了,瞳孔也等大變小了。小姑娘她爸還問:“大夫,我閨女左腿骨折咋辦?”
劉錚亮回答:“先保命吧。瞳孔等大正圓了,心率也穩定,呼吸狀態也不錯,等穩定了再說。先用鼻飼管喂點溫水,看看反應?!?
小姑娘她爸還在那死撐著,說自己家里不差錢,有什么好藥趕緊頂上。劉錚亮說那趕緊把后面的藥錢交了吧,你閨女至少得住院好幾個月呢。孩子她爸就癟了,出去籌錢,回來就兩千兩千的交,可回到病房還是說不缺錢。
醫生午間在食堂吃飯閑聊的時候,陳俊南說:“這個家屬天天喊著不缺錢,有沒有錢一眼不就能看出來?為了給他省錢,連ICU都沒敢讓孩子進,能在病房住著就住著,你說他死撐個什么勁。”
這話車明明不愛聽。
車明明跟陳俊南不一樣,從小在撫順新賓縣農村長大,家里也沒錢,放學回來還得給爹媽幫忙收拾蔬菜大棚。冬天下雪了半夜起來把大棚的雪掃干凈,要不然第二天一早大棚就得被雪壓塌,大棚里面還得點暖爐保溫。這些活兒一家人忙活半宿才算完,就不可能有多少時間來學習。也是為了早點上班掙錢,她好不容易考上一個衛校,后來當了三年多護士手里攢了點錢才又參加高考考的醫學院,本科畢業的時候都二十五歲了。
車明明說:“你們家里有電的不能理解。有的人窮得就剩下志氣了,可大部分人,窮得就剩下嘴了。他嘚嘚那些沒用的嗑兒,其實根本就不是給我們聽的,都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他那是自己給自己打麻藥呢,自己給自己闌尾炎手術呢,這時候你說一句,大哥,你打的不是麻藥,你打的是葡萄糖,那玩意兒沒用啊,你不疼嗎?那哥們兒直接就過去了,扛不住了。”
劉錚亮問車明明:“那肇事司機不管嗎?”
車明明說:“車給扣在交通隊呢,還欠著交強險,也沒錢?!?
第三天劉錚亮再去查房,刺激一下孩子的胳膊,碰一下膝關節,開始有條件反射了。病房里坐了好幾個患者家屬,七大姑八大姨坐滿了旁邊幾張床。一眼看上去就是窮親戚,褲腰帶都是繩子,每個人的胳膊上都帶著套袖。孩子她爸就問:“我閨女應該能醒吧?”
劉錚亮沒敢回答,他怕空頭支票開出去,再給自己惹麻煩,想了半天才說:“溫水下去沒什么反應,看這樣可以給孩子準備點流食了,可以弄個榨汁機,整點果汁,通過鼻飼管打進去?!?
孩子她媽的表情立刻就舒展開,一個勁道謝,馬上就高高興興去準備了。
當天下午陳俊南又跟小女孩她爸說需要去補醫藥費,老爺們兒滿口答應,還是那句老話不差錢,上午催醫藥費只催來了兩千,下午四點多又送來了兩千,晚上頭睡覺又滿頭大汗送來兩千。就這么兩千兩千地拼著,就這么一點點攢命。
劉錚亮和陳俊南在查完房后聊著天,陳俊南說:“瞅著這個情況,怕是要頂不住了。你得想想辦法,別好不容易手術成功了,最后藥沒跟上,人不行了。”
龍院長聽說劉錚亮在急診做了一個顱腦手術,把一個腦疝的病人鼓搗活了,就來找劉錚亮,反正二院神經外科現在也缺人,必要的時候劉錚亮也可以過去幫襯干老本行。正好這個小女孩的手術也是他做的,多負責一下,也省得交接。
劉錚亮說:“我以前主要搞介入手術,在和平醫院從來沒獨立做過這種開顱手術?!?
龍院長說:“這里就你最懂了,你不來誰來?”
醫院沒條件講規矩,患者也沒條件講條件,作為醫生的劉錚亮就只能答應了。
第三天夜里,小女孩突然高燒到40度,深度昏迷。小女孩她媽一路跑著失魂落魄來找劉錚亮,她早就打聽過了,這個急診科的大夫是被和平醫院開除的,比其他醫生靠得住。
撫順民間有句話,是沒有什么醫學常識的老百姓的順口溜:“礦務局狠,市院亂,不怕死的去二院?!比藚?,都一樣,著急的時候就想著自己的需求必須要得到滿足,這醫院進去的人多,出來的人少,進去的時候還是結實的漢子,出來就變骨灰盒了,擱誰誰都接受不了。
小女孩她媽也知道,劉錚亮在北京的大醫院干過,他水平肯定高,所以隔著神經外科直接來找他。劉錚亮叫上車明明一起來看病人,趕緊給她的頭部換藥,創口最下面有膿性滲出物,創口紅腫。
趕緊就要驗血,這活兒車明明去干,劉錚亮直接告訴護士準備腰穿,從小女孩的腰椎取腦脊液去化驗。這個操作比腰大池引流便宜,幾百塊錢就能解決,這一招也是最近幾天劉錚亮在撫順二院學到的,東北的小醫院都這么干。他一開始也理解不了,這么干多浪費醫生的工作時間?還是陳俊南給他解釋:“一來簡易設備,腰穿便宜;二來小醫院護理環境差,腰大池留置特別容易感染,這也是基層醫院的權宜之計?!?
凌晨的時候結果出來了:滿視野白細胞。
小女孩她爸也從家里趕過來,他這一天大清早就去借錢,從最西頭的工農街道騎著電動摩托繞到千金鄉,再折到將軍橋,最后再到章黨鎮,跟一個個工友同事借錢,借到了就往醫院送錢。這一天他跑了二百多公里,晚上九點多才到家,剛躺下,就接到媳婦電話,說是閨女高燒,急沖沖就趕過來了。
不用多說了,顱內感染,這是劉錚亮最怕的情況。
小女孩她爸還在那撐著,滿口說:“劉大夫,多少錢都得把我閨女救回來,我有錢,我還能賣房子,再不濟我還能賣腎呢。”說著說著就哭了,這一哭撕心裂肺,愛吹牛的人突然之間所有的牛吹不下去了,哭起來肝都跟著疼。
劉錚亮說:“大哥你也別哭了,你也別說你有沒有錢了,都是撫順人,有沒有錢我看不出來嗎?這樣,你必須準備出來一萬塊錢,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今天晚上就用大劑量藥抗感染?!?
孩子他爸還有些為難,他今天肯定是所有朋友都求一遍了:“我盡量想辦法。”
車明明著急了:“你閨女這個病,顱內感染。去哪個醫院一天一萬塊錢那么交?咱們這樣,也不讓孩子進ICU,都是一級護理,能省的都省了,就剩下藥錢。用最好的抗生素消炎,還有進口激素。”
劉錚亮點點頭,就這么辦。病危通知雖然下了,可腰椎穿刺和抗生素美羅培南還是不等家屬交錢就先頂上了,劉錚亮自己掏錢墊付。雖然和平醫院不要他了,但是這個和平醫院的傳承還沒丟。
天亮的時候,小女孩退燒了,白細胞也降了下來。劉錚亮對小女孩她媽說:“大嫂,孩子天天在醫院住著,我們沒事就盯著,住院床位費也沒多少錢,用完這幾天消炎藥,后面也沒什么花大筆錢的項目了。說句不好聽的,未來一段時間,你們得把這當家了。也沒辦法,誰讓孩子攤上這個事。最難的這一關過去了,孩子呢,我們只要值班,都會去看一眼。畢竟半大孩子,人生才剛開始,盡人事部分完成了,后面也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就這么著,小女孩這一家子就成了住院部常駐家庭,一天床位費就收四十,其他兩張床都空著,反正神經外科住院的人也少,就都給他們家使。
小女孩她爸叫張德旭,她媽叫竇麗萍,孩子叫張嬌。張德旭他們家有個傳家寶,拿來給劉錚亮看,其實就是撫順的特產,煤精石的一個手串。張德旭說:“劉大夫,你看我們家這玩意能不能賣上價?”
煤精這玩意別的地方不常見,撫順隨便一個矸石山隨手能刨出半筐。劉錚亮沒當回事。
張德旭說:“我跟你講,這玩意兒有來頭。”
1929年,東北還是張作霖當家的時候,撫順西露天礦來了一個叫張冠一的礦工。張冠一下班了還給工人們叨叨哲學,說你們為什么這么窮???是因為資本家剝削你。工人說:別整那沒用的,下班去千金鄉整兩盅,摟兩火。
但人相處也快,大家伙兒覺得你人品好就喜歡和你處,很快就跟這個身高一米九二的河南人打成一片了。
幾年后,張冠一已經是抗聯的司令員了,有一次帶著警衛員張秀峰路過撫順章黨村,過渾河的時候,正好趕上河水上漲,把小橋沖壞了,正遇到一個趕大車的車把式,一看竟是西露天礦的工友,這個車把式就是張德旭他爺爺。
車把式說:“老張我給你整幾根木頭,搭個橋唄,這都快入冬了,蹚河過去多冷?!?
張冠一說:“我跟你說啊,我現在叫楊靖宇?!?
后來楊靖宇被日軍包圍,給日本人打前站的就是他的警衛員叛徒張秀峰。解放后張秀峰也不敢跟人提加入過抗聯,當過偽滿洲國警視廳督察員什么的,就隱姓埋名,沒動靜了。包圍楊靖宇的現場指揮原來是抗聯第一軍第一師師長程斌,也是個叛徒。后來他去了山西,抗戰勝利時殺了幾個日本戰俘,就混進了華北野戰軍。不過這哥們兒比較點兒背,1951年他在北京前門樓子附近辦事,正好趕上下雨就跑到城門里躲雨,結果遇到了偽軍時期的前同事。這兩個人在鎮反運動中都如驚弓之鳥,扭臉各自分別舉報對方去了。隔天程斌在東單牌樓胡同11號附近被抓,對,就是現在的東方新天地,挨著和平醫院南門。
沒幾天,兩個人一起組團拼單給斃了。
這一串煤精,張德旭說是楊靖宇過渾河的時候,送給他爺爺的。
劉錚亮說:“那你要這么說,那就更不值錢了,這東西沒法論價啊?!?
張德旭又開始吹牛:“對,所以我不能賣,這玩意得輩輩留著。我跟你講,我就是豁不出去,我要是豁出去了,把這玩意一賣,去南方隨便盤個買賣,那錢生錢,馬上就能翻身?!?
撫順人吹牛有一個特點,就是他可以選擇不同的賽道和你競爭。你說你掙錢一個月七八萬,他也不慫,他說他一個月花個六七萬,就喜歡敗家,不敗家渾身難受,心癢癢。你說你坐一天不挪窩賭輸進去一萬多,他再換個賽道說他喜歡釣魚,坐在那兩天兩夜不動地方。你說你也喜歡釣魚,曾經去查干湖釣上來過十幾斤的胖頭魚,他說他吃過二十斤的龍蝦,味道老帶勁了,那還是他朋友請他在一個上海忘了什么名的餐廳吃的,周圍全都是透明玻璃,環境老好了。你說你吃過東單厲家菜的滿漢全席,他說他去北京旅游去過敬事房見過閹宦官的刀。永遠是丁字路口一拐彎,在話題中平行那么一小段路,然后突然一個漂移。就這么喜歡跳頻換臺,卻不輸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