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飛刀:我在小城當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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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撫順這座城
撫順在遼寧省的東邊,離省會沈陽四十多公里,就跟紹興與杭州的距離一樣。紹興自古出師爺、出秀才,比如東晉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跑到紹興蘭亭搞了個聚會,大家寫寫文章吹吹牛皮,很有風雅氣質。再被王羲之寫成字帖,這就是文化記憶了。
撫順不一樣,撫順是一個練膽的地方。自古以來這里就不講文化修養,不存在世家名門,也沒有溫良恭儉讓,哪朝哪代又都是兵家必爭之地,誰想來這發展,那得好好練練膽。
第一個來練膽的人是唐太宗李世民。《永樂大典》里說,薛仁貴嫌路上走盤錦濕地征遼東這條路太泥濘,就準備從秦皇島上船,直接渡海到營口登陸。李世民暈船,薛仁貴就把他騙到裝點得像樓閣模樣的船上灌醉,等他醒酒了,人都在渤海上了。這事后來整出一個成語:瞞天過海。
第二個來練膽的人是徐茂公,后來叫徐世勣,李世民給他改名叫李勣,就是《隋唐演義》里瓦崗寨的那位。在撫順高爾山城下,他在二十幾萬高麗軍陣中幾進幾出。后來《鏡花緣》里的主人公唐敖就是因為跟李勣的孫子徐敬業拜把子,徐敬業、駱賓王造反,唐敖被武則天革去功名,才跑到海外練膽的。你看,來過一次撫順,不光自己膽子練出來了,孫子膽子也不小,都敢造反了。孫子的朋友膽子也不小,都敢去黑齒國、兩面國、犬封國當海賊王路飛去了。
第三個來練膽的,是明朝兵部右侍郎熊廷弼。薩爾滸大戰,清太祖努爾哈赤在撫順城東殲滅了三路明軍,方圓幾百里已經沒有成建制的明軍,各處人心惶惶,大小官員都開始搬家去山海關。熊廷弼帶著兩個人,大雪夜沿著沈撫高速公路這個線路,就這么騎著馬溜溜達達到了撫順城下。撫順城還沒淪陷,他又叫人吹起嗩吶,搞了一套祭奠陣亡將士的儀式,這才不緊不慢撤走。努爾哈赤就在山上看著,都沒敢下來打招呼。
第四個來練膽的,是一個日本人山口文雄。這哥們挺仗義的,和關東軍那幫軍國主義分子不一樣。他在滿鐵株式會社西露天礦上班,有個女兒長得很漂亮,嗓音也特別好,總被叫去到新撫區歡樂園歌舞廳唱歌。他挺反感這種粉飾太平的侵略行徑的。后來有一隊抗日義勇軍襲擊了他當時所在的老虎臺煤礦,日軍無法找到抗日義勇軍,就屠殺了義勇軍行軍路線上的平頂山村三千多人。山口文雄也被懷疑跟中國抗日武裝有聯系,被拘留了一段時間后才放出來。他出獄后放棄了撫順的工作,也有可能是他覺得自己練膽失敗了,就帶著女兒離開撫順去沈陽了。
他女兒叫李香蘭,唱過一首歌叫《夜來香》。后來張學友也唱過一首歌,就叫《李香蘭》。就是這個李香蘭。
第五個來練膽的,是北京和平醫院神經外科的一個醫生劉錚亮,他回到家鄉,來做一臺有些難度的手術。
劉錚亮也是一個奇葩,從小就是那種聽話的別人家的好孩子。他小時候家里窮,早上起來把隔夜的米飯用開水沖熱了就一個咸鴨蛋也能對付,從不跟爹媽抱怨。工作以后他吃自己的了,也不亂花錢,每天早上都是牛奶配煮雞蛋,多年從未間斷,問他他也說吃不膩;中午一碗米飯配一份上海青,逢年過節才叫一份肉沫豆角;晚上一碗粥,或是一份煮玉米。他衣服褲子色調統一,黑白兩色,逛優衣庫一買買四五件同款,回來換著穿,哪天突然換了一件彩色的圍巾,醫院里的護士們都會討論半天。他每天早晚洗一遍澡,每周日早上八點準時把四套床單被罩掛到職工宿舍樓下面的晾衣架上,喝口礦泉水都要標記好開瓶時間,拿簽名筆老老實實把信息寫上,跟打吊瓶的護士一個職業習慣。他不交友,主要是不會,和傳統的東北人格格不入,他的生活仿佛永遠都不需要求別人,所以也就不需要朋友。朋友這個東西,就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段,因為彼此需要,才維系情感而已。劉錚亮從高中到博士再到競聘進這個中國最好的醫院,一路走來,過關斬將,不停淘汰所有的競爭對手,就像馬拉松比賽,跑到最后一個賽段的時候,出發時的隊友早就沒影了,誰有精力在馬拉松賽場上交朋友?
劉錚亮曾經在撫順生活過二十年,這次回來,依然覺得心里突突的,畢竟,十年沒怎么回家,對這里已經陌生了。撫順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你遠離她的時候吧,你想她。可你大老遠回來了,前腳剛落地,后腳都不想下車,扭臉就想關車門走。
你說這地方人仗義吧。劉錚亮他們家隔壁鄰居兩口子,男主人三十歲就腦血栓臥床不起,女主人高挑漂亮,門口經常過的地痞無賴天天撩姑娘,可沒一個人跟這女人逗貧調戲,地痞也覺得欺負人丟臉。這會兒過去三十年人老珠黃,女主人這輩子沒在人前尷尬過。劉錚亮他爺爺剛領的退休金被幾個小毛孩拿刀搶了,老爺子回來自己跟自己生氣,但是不報警,說:“有個孩子我認識,老佟頭的孫子,不學好,當混子。我這不是怕,我這是給老佟頭面子。老佟頭是沒了,可當年我一個人闖關東,第一年來東北,寒冬臘月冰溜子從房檐一直順到門檻,是老佟頭脫下來給我穿的第一條棉褲。搶我錢這小子,跟他爸一樣,都是混子,老佟頭這輩子可憐啊,兒子兒子不行,孫子孫子不行。”然后他爺爺就把被搶這事忘了。
你說這地方人差勁吧。大半夜晾在窗護欄里的衣服,除了內褲不偷什么都偷。劉錚亮他媽去年夏天的時候回一趟離家挺遠的廠里辦退休,也沒帶換洗衣服,把隨身衣服洗了就掛在護欄網里。她本想在娘家老房子住一宿第二天就走,結果天亮發現,衣服、衣服掛,甚至鐵夾子都給順走了。劉錚亮他媽這個恨吶,急忙打電話給他爸讓他送衣服來。
你說這地方人厲害吧。劉錚亮剛考上大學走的那一年,正好趕上大下崗。炭素廠、化工廠、油氈紙廠、機械廠、叉車廠、鋼鐵廠、西露天礦,從西向東這條馬路上的所有廠子都在開人。劉錚亮他爸這些工人們晚上串門討論的,都是你多少錢買斷工齡,他多少錢買斷工齡。菜市場里老爺們兒蹲在馬路邊,手上拎著串成百葉窗一樣的一排長方形小木板,每一塊小木板上寫著瓦匠、木工、水電、力工。會得越多,木板越長。大冬天吐口痰一分鐘就結冰,這幫人腳底下踩著的冰都不是雪化出來的,都是痰凝結成的。十個人一堆,八個人一圈,從早到晚就這么在路邊等著。他們會壘火炕、打柜子、修水電,還能扛二百斤的大包,按理說都挺牛的吧,白天凍了一天,天黑了不回家,還會有幾個人去小飯館喝點酒。三個老爺們兒就敢要五個羊肉串、兩盤涼菜、一盤青椒炒干豆腐,還有十二瓶啤酒。窮人窮出傳承之后,都能窮出儀式感來。就比如青椒炒干豆腐,如果勾芡的汁水不沾盤子,那就是沒放淀粉,工人階級就不干了,幾個人就嚷嚷起來:“老板你這買賣還能不能好好干了?國宴大菜俺家沒做過,我也吃不起,我就不挑了,尖椒干豆腐能那么做嗎?芡汁都沒有,這豆腐本來應該水嫩彈牙跟十七八歲小姑娘的臉蛋兒似的,你這可好,炒成了個老娘們飽經滄桑。”
擱這裝完了,這時候看到隔壁桌有兩個熟人,也招呼過來一起喝。到結賬的時候,五個羊肉串五塊錢,兩盤涼菜六塊錢,尖椒干豆腐六塊錢,十二瓶天湖啤酒十四塊四,一共三十一塊四。還有隔壁桌兩個涼菜一個烤雞架,七塊五。可這兩個人也過來喝酒了,后面又叫了十瓶啤酒十二塊錢到底誰喝的,兩邊意見很不統一。幾個人摸了半天兜,誰也不想請客,罵一句同伴:“你他媽總白吃,天天混,什么時候看見你結賬了?”
對方也罵:“我們吃的好好的,你叫我們并桌過來的,媽的吃完了不請了。”
一共五十塊九毛的一頓飯,打起來了,酒瓶子滿天飛,兩個輕傷,兩個輕微傷,就當初組局的劉錚亮他爸吃到一半的時候躲結賬上廁所跑了。警察錄筆錄時說一共五個人吃飯怎么就四個人打架,哥兒幾個這才發現這孫子跑單了。
你說這地方人慫吧。1998年,劉錚亮家馬路對面特殊鋼廠工人住宅樓的田姨從鋼廠下崗了,沒活路,就轉悠在主干道的天橋上。蘭州人有句口頭禪:“黃河又沒有井蓋蓋。”意思是活不下去就跳黃河吧。撫順沒有黃河,撫順有渾河,可水流太慢,不像黃河之水天上來,跳下去也不可能奔流到海不復回,估計就算沖到盤錦,也得晾在淺灘上。田姨后來自己跟人說,她去過渾河的和平大橋,她就怕自己跳下去腦袋扎到淤泥里,大腿還露在水面上,不體面,太不體面了。所以她才選擇天橋。
田姨一看橋下全是三輪車,俗稱“三蹦子”,撫順人叫它“小涼快”。為什么叫“小涼快”?因為夏天的時候坐在上面微風吹過,涼快。冬天天冷,小涼快支出一個小煙囪,煙囪里面還冒煙,燒煤取暖,燒油拉活。這些小涼快司機,都是下崗的。田姨一看,我這跳下去砸到同樣苦命的人不值得,擦干眼淚回家“論成敗,人生豪邁”了。她支起一個攤,賣四川的麻辣燙,生意雖然湊合,可是夏天的時候沒人大熱天吃麻辣燙,做買賣不能只做冬天不做夏天,那大半年喝西北風也不行。撫順畢竟是滿族、朝鮮族、漢族混居的地方,沒有什么東西不能拌一拌,燙好的菜不放湯,直接加調料拌一下就好,這樣夏天生意也能做,就這么的,麻辣拌誕生了。四川人不是喜歡復合味嗎?撫順人來一個立體的復合味,一道菜里麻辣酸甜齊了。想要吃得習慣,還是需要一些鋪墊的,喜歡的人回到家鄉能吃出媽媽的味道,南方人吃一口只能吃出繼母的味道來。田姨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開了有幾十家分店,但是自己還住在撫順,劉錚亮上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脖子上的金鏈子都快比指頭粗了,拿貂皮大衣把自己裹成了球。
同時期的沈陽下崗工人發明了烤雞架,就用煉鋼的焦炭烤,燃料都是從廠里順出來的。現在小零食包裝上都喜歡寫“炭燒”,那是木炭。那些年,吃烤雞架要是不用焦炭,沒有足夠的煉鋼灰質和極低的硫化物釋出,就少了工業朋克的氣質。生產焦炭的過程雖然是一類致癌,可吃焦炭烤雞架不一樣,我們就是要用煉鋼的熱情烤雞架。窮,你買兩個羊肉串不可能從天亮嗦到天黑,鐵釬子會冒火星子的。但是雞骨架不一樣,沒多少肉,可它便宜,進貨價八毛錢一個,賣兩塊五,又禁得起咬嚼,就上一瓶啤酒,完全可以吃一天。但是,烤雞架沒能烤出品牌,工業朋克沒能轉化成復制量化的商業機遇。當年烤雞架的今天還在烤雞架,當年拌麻辣拌的今天當上了大老板。
道路決定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