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錚亮第一天到撫順二院報到，是龍院長親自來見的面。老頭滿臉堆笑，說：“首先呢，歡迎你啊，小劉。不管怎么說，你畢竟是和平醫(yī)院培養(yǎng)出來的，我知道，你以前犯過錯，我知道，這沒啥，不就是飛刀手術嘛。”

劉錚亮聽到這話驚得眼睛都圓了，在和平醫(yī)院只能偷偷摸摸出去跑的飛刀手術，龍院長說得這么輕松。

龍院長收起笑容認真面對劉錚亮，接著說：“小劉你剛來，他們都知道我，你不知道我什么脾氣。撫順經濟不好，比不了北京、上海，咱們醫(yī)生工資也低，一個月基本工資才三千多。你說，這醫(yī)院雖然不大，各個科室總得有拿得出手的大夫吧。哪個大夫不是用病人的身體甚至生命培養(yǎng)出來的？電視劇里說的都是醫(yī)者仁心，那我就要問了，讓你放下書本馬上拿起手術刀，拿起導絲，你就能馬上治一個活一個，華佗附體了？不能，都得一床床手術堆，都是從手忙腳亂一步步過來的。好不容易用時間、用病人堆出來的好醫(yī)生，人家也是讀了二十多年書，挨了十多年累，人家成手了，說自己想去沈陽，想去北京，想去南方工作，人家就是想多掙點錢，你能攔著人家？”

劉錚亮搖搖頭。

龍院長接著說：“所以啊，也不怕你笑話，我的管理模式，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好大夫留住，往小了說，我這院長當著安心；往大了說，撫順這窮地方，下崗工人、退休職工有地方看病，有靠得住的醫(yī)生給手術，這就是功德無量。”

劉錚亮的嘴角開始有點笑意，他想，這龍院長后面是要講職場潛規(guī)則，是要拉他入伙？就問道：“龍院長，您都是怎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龍院長哈哈大笑，說：“比如說，有一個大夫，去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給人家做手術，收了五百塊錢，給人家農民省了進城的住院費，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一天床位費才五塊錢，城里呢，就咱們這醫(yī)院一天還七十呢。一天七十，住院一個月，一個工人一個月工資出去了。你說這事我能不能管？我能管，也確實在我職責范圍內，可是我張不開嘴啊。就說去年，有兩個病人進心內科，家屬說啥也聯系不上，一打電話就關機，病人危重了，得管吧？花了好幾十萬，好不容易治回來了，沒過幾天，病人腳底抹油跑了。這錢誰出？那我作為院長，我肯定得罰他們科室錢吧。從制度上說就得罰錢，要不人人都來醫(yī)院免費治病，都這么干誰受得了，我就得犯瀆職罪了。這邊你嚴格要求了，那邊你就得放寬點約束，當領導，肯定不能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龍院長拍拍劉錚亮的肩膀，說：“但是啊，我也有我的原則底線。有的大夫，治個發(fā)燒感冒，打兩支靜脈注射液，前面退燒藥氨林巴比妥，后面就跟上一個柴胡注射液，或者是丹紅注射液，再不就是喜炎平注射液，排毒消炎嘛。三十塊錢能治好的病，讓人家花三百，一百塊錢回扣藥廠給你。花三百把病治好了也就罷了，這些蒸餾出來的中藥注射液，咱們都是學醫(yī)的，知道副作用多大，搞不好一針下去就會死人，這肯定不行。往公了說，這叫利用知識壁壘草菅人命，這不就是在欺負人家老百姓不懂嘛；往私了說，這就是把全院的醫(yī)生往邪路上帶，把我往監(jiān)獄里送。所以，你這個底線將來也必須給我守住，別給我整沒用的，逮著一個病人就隨便上什么神經營養(yǎng)液，別當我是瞎子。另外咱們撫順就這么大，你這么干了，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名聲也不好聽。本來就犯過錯誤，回老家了還犯錯誤，你以后還能去哪混？你有一天歲數大了，老了，還回不回來？根在這，就別亂來。”

劉錚亮長見識了，此刻他對龍院長的尊重油然而生。唱高調容易，隨波逐流也容易，在兩者之間找到好人和壞人之間的臨界點，當一個俗人，但不是老好人，最難。中國就一個和平醫(yī)院，還有幾個頂級醫(yī)院，但是中國有幾百個、幾千個撫順二院，你不可能要求所有的醫(yī)生都以最高道德標準去約束自己，要求所有的醫(yī)生都是行為上的圣人。如果真這么做，就要付出極為巨大的成本去維持。醫(yī)療服務不是商品經濟，沒有多少同類競爭的空間，你非要跟命討價還價，閻王爺是不會給你打折的。所以，別指望大幅度提高別人的道德標準來降低自己的生存成本，這是從古至今乃至未來，都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