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鄉(xiāng)村醫(yī)生
- 變形記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3948字
- 2022-02-21 15:24:36
我的處境十分窘迫:我必須即刻出行;一位重病人在十里開外的一個村子里等著我;猛烈的暴風雪席卷著我與他之間的廣闊地帶;我有一輛大輪子的輕便馬車,正好適合于在我們的鄉(xiāng)村大道上行駛;我身穿皮衣,提著手術(shù)包,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準備出發(fā);卻沒有馬,馬。我自己的馬在這個寒冬精疲力竭,昨天夜里死掉了;我的女仆正在村子里到處為我借馬;可這毫無希望,我心里很明白,身邊的雪越積越厚,我越來越舉步維艱,茫然地站在那兒。女仆出現(xiàn)在門口,就她一個人,晃著手里的燈;當然,誰會在這種天氣借出馬來跑那么遠的路?我在院子里來回走著;我一籌莫展;我神思恍惚,悻悻地往多年不用的豬圈的破門上踢了一腳。門開了,嘎吱嘎吱地搖來擺去。一股暖烘烘的氣味撲面而來,像是馬的體味。里面的一根繩子上晃動著一盞昏暗的廄燈。一個男人縮成一團,蹲在低矮的圈欄里,露出他那嵌著一雙藍眼睛的坦誠的臉?!耙姨总噯??”他問道,四肢著地爬了出來。我不知該說什么,只是彎下腰,想看看豬圈里還有什么。女仆就站在我身旁,她說道:“連自己家里還有什么都不知道。”我倆笑了?!拔梗闲郑∥?,妹子!”馬夫喊道,兩匹馬,兩頭膘肥體壯的牲口,腿緊貼著身體,像模像樣的腦袋駱駝一般低垂著,完全靠身體扭動的力量,才先后從那個被它們的身體塞得滿滿的門洞里擠了出來。它們馬上站直了,腿很長,渾身冒著熱氣。“幫幫他吧!”我說道,聽話的女仆趕緊跑過去給馬夫遞套車的轡具。她剛一走近,馬夫就抱住了她,把臉貼到她的臉上。她尖叫一聲,逃回我身邊;她的臉頰上印著兩排紅紅的齒印?!澳氵@個畜生!”我怒吼道,“你是不是想挨鞭子了?”但我隨即意識到,我根本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來自何方,現(xiàn)在誰也不肯幫忙,他卻主動雪中送炭。他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對我的威脅并不介意,忙著套馬,末了才轉(zhuǎn)向我,說道:“您上車吧!”果真:一切準備就緒。我發(fā)現(xiàn)這輛車真漂亮,我還從未坐過這么好的馬車呢,就高高興興地上了車?!安贿^得我來駕車,你不認識路?!蔽艺f?!斑@是當然,”他說道,“我根本就不跟你去,我留在這兒?!薄安弧!绷_莎喊道,跑進了房子,確實預感到自己已難逃厄運;我聽見她當啷一聲套上門閂鏈;聽見門鎖啪的一聲撞上;我看見她飛快地穿過走廊和一個又一個房間,熄滅了所有的燈光,以防被找到?!澳阃乙坏雷撸蔽覍︸R夫說,“否則我就不去了,不管這有多緊急。我從未想過走這一趟得以這個姑娘為代價,得把她給你。”“駕!”他說,拍了拍手,馬車應聲疾馳,宛如被沖入激流的木頭;我還聽得見在馬夫的凌厲攻勢下,我的房門猛地被撞開,裂成碎片,接著,我的眼里和耳里全是穿透所有感官的風馳電掣。這也不過是一剎那的功夫,因為我已經(jīng)到了,仿佛我的院門前徑直就是我的病人的院子;兩匹馬靜靜地站著;雪停了;院子里灑滿了月光;病人的父母急急忙忙地跑出房子;后面跟著病人的姐姐;他們幾乎是把我抬下了車;他們語無倫次,我什么都沒聽明白;病人房間里的空氣簡直令人窒息;無人照管的爐灶冒著煙;我會打開窗戶的;可我想先看看病人。男孩瘦骨嶙峋,沒有發(fā)燒,不冷,不熱,兩眼無神,沒有穿襯衫,蓋著鴨絨被,坐起身來,摟住我的脖子,輕聲耳語道:“大夫,讓我死吧?!蔽宜南吕锟戳丝矗徽l也沒聽到;他的父母默默站著,探身靜候我的診斷結(jié)果;他的姐姐拿過來一把椅子讓我放手提包。我打開提包,在器械中翻找著;男孩不斷從床上向我摸索過來,想提醒我別忘了他的請求;我取出一把鑷子,就著燭光檢查了一下,又放了回去。“是啊,”我褻瀆神明地思考道,“多虧神的幫助,送來了短缺的馬,由于情況緊急,還多給了一匹,額外還送了一個馬夫——”我這才又想起了羅莎;我怎么做,我如何救她,我離她十里之遙,拉車的馬不聽我使喚,我如何能把她從馬夫身下拽出來?就是這兩匹馬嗎?它們不知怎的松開了韁繩;不知怎的從外面撞開了窗戶;各從一扇窗戶探進頭來,根本不理會家人的喊叫,注視著病人。“我馬上回去?!蔽蚁氲?,仿佛這兩匹馬在催促我動身,可我還是聽任病人的姐姐替我脫掉皮衣,她認為我是熱迷糊了。老人為我端來一杯羅姆酒,敲了敲我的肩膀,似乎獻出這心愛之物,就可以對我有這種親昵舉動。我搖搖頭;如果認同老人的狹隘想法,我會覺得很難受的;完全是由于這個原因,我拒絕喝這杯酒。母親站在床邊,引誘我過去;我走過去,正當一匹馬朝向屋頂高聲嘶鳴時,我把頭貼在男孩的胸口上,我的濕胡須使他瑟瑟發(fā)抖。我的想法得到了證實:這個男孩很健康,只是血液循環(huán)不太順暢,無微不至的母親給他灌了太多咖啡,他其實很健康,最好把他一腳踢下床來。我并非社會改造者,就讓他繼續(xù)躺著。我是區(qū)里委派的醫(yī)生,恪盡職守,甚至超乎于此。我的報酬很低,但我對窮人慷慨解囊,樂善好施。我還得養(yǎng)活羅莎,這么一想,男孩說得對,我也想死呢。在這沒有盡頭的冬天,我來這兒干嗎呀!我的馬死了,村子里誰也不愿把自己的馬借給我。我不得不從豬圈里拉出一駕車來;要不是豬圈里剛好有馬,我就得靠母豬拉車了。就是這樣。我向這家人點點頭。他們一無所知,即便知道也不會相信的。開處方是件容易事,而除此之外,還與這些人溝通就很困難了。行,我的出診就算結(jié)束了,又讓我白跑了一趟,對此我已習以為常,全區(qū)的人都半夜三更來按門鈴折磨我,這次我還不得不付出羅莎這個漂亮姑娘,她在我的房子里住了好幾年了,我沒怎么注意過她——這犧牲太大了,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我不得不暫時絞盡腦汁想開一些,以免對這家人大發(fā)雷霆,他們反正不會把羅莎還給我。然而,正當我關(guān)上提包,揮手要我的皮衣時,全家人站在一塊兒,父親聞著手中那杯羅姆酒,母親恐怕是對我感到失望了——是啊,這些人到底指望什么呢?——眼淚汪汪地咬著嘴唇,姐姐晃著一塊血淋淋的手帕,這時不知怎的,我已準備好在一定情況下承認,男孩可能是病了。我走向他,他朝我微笑,仿佛我給他帶來了靈丹妙藥——哎,兩匹馬這時嘶鳴了起來;這叫聲恐怕是上天安排的,為的是幫我診斷——,我發(fā)現(xiàn)了:是的,男孩有病。他的右側(cè)臀部裂開了一個掌心大的傷口。玫瑰紅色,但各處深淺不一,中間顏色深,越往邊上顏色越淺,呈小顆粒狀,還有東一塊西一塊的淤血,像露天礦一樣裸露著。這是遠觀。近看就更嚴重了。誰看見了,能不倒抽一口冷氣?一堆蟲子,和我的小指一般長一般粗,玫瑰紅的身體還沾滿了血,它們待在傷口中心,白色的小腦袋,密密麻麻的小腿,正往亮處蠕動著??蓱z的孩子,你沒救了。我找到了你的大傷口;你就要毀在這側(cè)身體的這朵奇葩上。家人見我在檢查病人,大為高興;姐姐告訴母親,母親告訴父親,父親告訴幾位客人,他們正踮著腳,張開雙臂以保持平衡,披著月光走進敞開的院門?!澳銜任覇幔俊蹦泻⑦煅手吐晢柕?,完全被傷口中那蠕動的一團弄暈乎了。我這個地區(qū)的人們就是這樣的。總是向醫(yī)生們要求力所不及的事。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舊信仰;牧師坐在家中,撕著一件又一件彌撒服;醫(yī)生憑他動手術(shù)的纖弱之手,卻應當無所不能。好吧,隨他們的便;我不是毛遂自薦來的;如果你們要我越俎代庖盡神職,我姑且聽之任之吧;我,一位老鄉(xiāng)村醫(yī)生,連女仆也被搶走了,還指望什么更好的下場呢!他們來了,家人以及村子里的長老們,他們脫掉我的衣服;一位教師領(lǐng)著學生合唱隊站在房前,唱了起來,曲調(diào)特別簡單,歌詞是這樣的:
脫他的衣服,他就會治病,
他若不治,就把他處死!
他不過是個醫(yī)生,不過是個醫(yī)生。
接著,我的衣服被脫光了,我用手指捋著胡須,我偏過頭去,靜靜地看著這些人。我鎮(zhèn)定自若,勝過在場的所有人,并保持著這種從容,盡管這無濟于事,因為他們正抓著我的頭和腳,把我抬上了床。他們把我放在面朝墻壁、挨著傷口的那一側(cè)。然后,人們?nèi)甲叱鑫葑?;門關(guān)上了,歌聲停了下來;云朵遮住了月亮;被子溫暖地蓋在我身上;馬腦袋在窗口忽隱忽現(xiàn)。“你知道嗎,”我聽見病人在我耳邊說,“我對你的信任少得很。你也不過是碰巧被扔在這兒了,又不是自己走來的。你不幫我,反倒來擠我臨終的床榻。我恨不得把你的眼睛挖出來?!薄安诲e,”我說道,“這是一種恥辱??晌沂轻t(yī)生啊。我該做什么?相信我,我也不容易?!薄拔覒攲@樣的道歉感到滿意嗎?咳,我恐怕只能這樣。我總是不得不表示滿意。我?guī)е粋€美麗的傷口來到世上;這就是我的全部裝備?!薄澳贻p的朋友,”我說道,“你錯就錯在只盯著自己的傷口。而我,我去過遠遠近近的所有病房,可以告訴你:你的傷口沒那么嚴重。是斧子的尖角砍了兩下造成的。許多人不大聽得見樹林里的斧子聲,更聽不到斧子在靠近他們,就傻乎乎地等著挨砍?!薄罢媸沁@樣嗎,還是你趁我發(fā)燒哄騙我?”“真是這樣,你就當這是一位官方醫(yī)生以名譽擔保的話吧?!彼犨M去了,安靜了下來。我現(xiàn)在卻該考慮如何救自己了。兩匹馬還忠實地站在原地。我將衣服、皮衣和提包匆匆收拾起來;我不愿因為穿衣服而停留片刻;兩匹馬像來的時候一樣急不可待,我仿佛是從這張床跳到了自己的床上。一匹馬馴順地從窗口往后退,我把收拾好的那包東西扔到車上;皮衣飛出老遠,惟獨一只袖子掛在了一個鉤子上。這就夠好了。我飛身上馬。韁繩松松地拖曳著,兩匹馬幾乎沒有套在一塊兒,馬車亂打轉(zhuǎn),后面還拽著雪中的皮衣。“駕!”我說道,馬卻沒有揚蹄飛奔;我們像老人一樣緩緩地穿過冰雪荒原;我們身后久久回蕩著孩子們的那首新歌,而歌詞與實情大相徑庭:
歡呼吧,病人們,
醫(yī)生被抬上床來陪你們!
這樣下去,我永遠回不了家;我的生意興隆的診所完了;一個接班人在搶我的生意,可這沒用,因為他代替不了我;那混蛋馬夫在我的房子里胡作非為;羅莎成了他的犧牲品;我不愿再想下去了。駕著塵世的車,非塵世的馬,我赤身裸體,遭受著這最不幸時代的冰雪肆虐,我這老頭子四處飄蕩。我的皮衣掛在馬車后面,我卻夠不著它,我那手腳靈便的病人中誰也不愿動一下手指頭。上當了!上當了!一次聽信了深夜騙人的鈴聲——就永遠無法挽回。
王炳鈞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