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白癡(全集)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5050字
- 2022-02-22 11:10:21
前廳里突然異常喧嘩,擁擠不堪。客廳里的人覺得已經有幾個人走進屋來,還有幾個人正在往里走。同時有好幾個人在說話和吵嚷。樓梯上也有人在說話和吵嚷,聽得出來,前廳的那扇通向樓梯的門沒有關。這次訪問非常奇怪,大家都面面相覷。加尼亞跑進大廳,但是大廳里也已經走進了好幾個人。
“噢,他在這兒,這個猶大!”有一個公爵聽來耳熟的聲音喊道,“你好呀,加尼卡,你這個壞蛋!”
“就是他,就是他!”另一個聲音附和道。
公爵毫不懷疑:一個聲音是羅戈任的,另一個聲音是列別杰夫的。
加尼亞像傻了似的站在客廳門口,默默地瞧著十一二個人跟著帕爾芬·羅戈任魚貫地走進大廳,也沒有上前阻攔。這是一群烏合之眾,不但成員很雜,而且不成體統。有幾個人就像在室外似的,連大衣和皮襖也不脫就走了進來。他們之中雖然沒有酩酊大醉之徒,可是人人都醉意甚濃。大家都似乎需要互相鼓勵才敢進來。誰也沒有足夠的勇氣獨自闖入,大家都像是在互相推搡,就連為首的羅戈任也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但是他心懷鬼胎,顯得悶悶不樂、煩躁不安。其余的人只不過是一個合唱團,或者不如說是拉拉隊。除了列別杰夫以外,卷發的扎廖熱夫也來了。他把自己的皮襖扔到前廳里,大模大樣、瀟灑自如地走了進來。此外還有和他類似的兩三個人,顯然都是商人。有一個人穿著半軍裝式大衣。有一個人身材矮小,胖得出奇,一直笑個不停。有一個身高二俄尺十二俄寸的彪形大漢,也長得特別胖,他臉色特別陰沉,而且沉默寡言,總想顯顯自己一雙鐵拳的威風。有一個醫學院的大學生,還有一個總愛跟在這一伙人后頭的小個子波蘭人。有兩位女士從樓梯上朝前廳里張望,卻不敢進來。科利亞就在她們面前砰的一聲關上門,掛上了門鉤。
“你好呀,加尼卡,你這個壞蛋!你沒料到帕爾芬·羅戈任會來吧?”羅戈任走到客廳門口,在加尼亞面前站住,又說了一遍。但是這當兒他忽然看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正面對自己坐在客廳里。他顯然根本就沒有料到會在這里遇見她,因為她的模樣竟使他大吃一驚。他臉色蒼白,連嘴唇都發青了。“如此說來,那是真的啦!”他自言自語一般小聲說道,完全不知所措了。“完了!……我現在可就要對不起你啦!”他突然氣憤若狂地看著加尼亞,咬牙切齒地說,“哼……唉!……”
他甚至上氣不接下氣,連說話都困難了。他不由自主地走進客廳。但是他跨過門檻的時候,驀地看見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和瓦里婭,便有點不好意思地站住了,盡管當時他很激動。跟羅戈任形影不離的列別杰夫隨后走了進來,他已經醉得很厲害了。接著進來的是那個大學生,那位長著一對鐵拳的先生,向左右兩側頻頻鞠躬的扎廖熱夫,最后擠進來的是那個矮胖子。有幾位女士在場,使他們多少還有點顧忌,而且顯然大大地妨礙了他們的行動,當然啰,這種局面只能維持到開始動手的時候,維持到他們找到了一個能使他們大喊一聲并開始動手的借口……到了那時,任何女人也妨礙不了他們了。
“怎么?你也在這里,公爵?”羅戈任漫不經心地說,他遇到公爵不免有點驚訝,“嘿,還穿著那副鞋罩!”他嘆了一口氣就忘掉了公爵,又把目光移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身上,她像磁石一般吸引著他朝她走去。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是不安而又好奇地瞧著這伙客人。
加尼亞終于清醒過來了。
“但是請問,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嚴厲地打量著走進來的人們大聲說道,主要是說給羅戈任聽的,“先生們,這里不是馬廄,我的母親和妹妹在此……”
“我們看見了你的母親和妹妹在此。”羅戈任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來。
“母親和妹妹在此,這是明擺著的。”列別杰夫為了壯壯聲勢便附和道。
長著一雙鐵拳的先生大概以為時機已到,便開始埋怨。
“豈有此理!”加尼亞驀地像炸了鍋似的用提得太高的嗓門說,“第一,請你們大家離開此地到大廳去,第二,請問……”
“你瞧,他還裝不知道呢!”羅戈任站在原地惡狠狠地齜著牙說,“你不認識羅戈任嗎?”
“就算我和您在什么地方見過面,但是……”
“還說在什么地方見過呢!就在三個月前,我把父親的二百盧布輸給了你,老頭子還沒查明這筆錢的下落就一命嗚呼了。你硬拉我入伙,克尼夫暗中作弊。你不認識我啦?普季岑可以作證!只要我現在從衣袋里掏出三個盧布,你就會為它爬到瓦西里島去,——你就是這路貨色!你就是這副心肝!我現在就是來用錢把你完全買下來。你別看我穿著這樣的皮靴進來,我的錢多得很,老兄,可以把你整個都買下來,連你家的活人都一起買下來……只要我愿意,我就把你們全買下來!”羅戈任激動起來,醉意似乎越來越濃了,“唉!”他喊道,“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您別趕我出去,請您說一句話:您是不是要跟他結婚?”
羅戈任就像一個心慌意亂的人那樣向一位神靈提出了這個問題,但是他充滿了一個因被判處了死刑而已無所顧忌的人的那種勇氣。他忍受著死一般的痛苦靜候回答。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用嘲笑而傲慢的眼神把他打量了一番,又瞧了瞧瓦里婭和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還看了看加尼亞,突然換了一種口氣。
“根本沒有這么回事。您這是怎么啦?您何必煞費苦心地問這種事呢?”她嚴肅地低聲答道,仿佛有點驚訝似的。
“沒有嗎?沒有!!”羅戈任喜極欲狂地喊道,“那么說來,不是這么回事嘍?!但是他們對我說……唉!你瞧!……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他們說您和加尼卡訂婚了!和他訂婚?這怎么可能呢?(我對他們都這么說!)我可以花一百盧布把他整個買下來,要是我給他一千盧布,好吧,三千盧布,讓他放棄這門親事,他會在婚禮的前夜逃走,把他的未婚妻完全留給我。就是這樣,加尼卡,你這個壞蛋!你一定會收下三千盧布!錢就在這里,就在這里!我現在跑來,就是要叫你具結。我說我要買下來,我就會買下來的!”
“你滾出去,你喝醉了!”加尼亞喊道,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他喊過以后,突然有幾個人一齊喊叫起來。羅戈任的全班人馬早就在等候動手的信號。列別杰夫非常殷勤地在羅戈任耳邊說了些什么。
“對呀,你這個官員!”羅戈任答道,“對呀,你這個醉鬼!好,也只得這么辦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他像瘋子似的瞧著她喊道。起初他還有點膽怯,后來忽然膽大包天,無所顧忌了。“這里是一萬八千盧布!”他把用細繩交叉捆好的一個白紙包扔到她面前的小桌上,“這就是!往后……往后還有呢!”
他沒敢全部說出他想說的話。
“不行,絕對不行!”列別杰夫驚恐萬狀地又對他耳語道。猜得出來,他怕的是數目太大,所以建議羅戈任先用小得多的數目試試。
“不行,老兄,你辦這種事是個傻瓜,不知道該怎么辦……看來我和你都是傻瓜啊!”羅戈任看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炯炯的目光,驀地醒悟過來,還打了一個寒噤,“唉,我聽了你的話,把事情弄糟啦。”他后悔莫及地補充道。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羅戈任的沮喪的面孔端詳了一陣,驀地笑了起來。
“給我一萬八?鄉下佬的面目現在暴露啦!”她突然放肆地補充道,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仿佛打算離去。加尼亞揪心地觀察著整個場面。
“那么我出四萬,四萬,不是一萬八,”羅戈任喊道,“萬卡[37]·普季岑和比斯庫普答應在七點鐘以前送四萬盧布來。四萬!即期付款!”
這場戲已經不堪入目了,可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依然笑著不走,仿佛存心要把這場戲拉長似的。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和瓦里婭也站了起來,她們驚慌地、默默地等待著事態的發展。瓦里婭目光炯炯,然而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對這一切卻感到痛苦。她哆嗦著,仿佛立刻就要昏倒似的。
“既然如此,就給十萬吧!我今天就送上十萬盧布!普季岑,你幫我一把,就會發一筆大財!”
“你瘋了!”普季岑忽然小聲說,他急忙走到羅戈任面前,拉住他一只手,“你喝醉了。人家會去叫警察的。你也不看看你待在什么地方?”
“他喝醉了酒在說胡話。”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說,仿佛在揶揄他似的。
“我不是說胡話,錢會有的!到晚上就有了。普季岑,你幫我一把,你這個放高利貸的家伙!利息多高都行,晚上就給我送十萬盧布來。我要證明,我是不吝惜的!”羅戈任突然喜極欲狂。
“但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怒氣沖沖地朝羅戈任走去,突然厲聲喊道。迄今一言未發的老頭子突然出此一舉,給這場戲增添了不少滑稽色彩。一陣哄笑。
“這又是從哪里鉆出來的?”羅戈任笑了,“咱們走吧,老頭兒,準把你灌醉!”
“太下流了!”科利亞喊道,羞愧和懊惱使他放聲大哭起來。
“難道你們當中就沒有一個人能把這個死不要臉的女人拉出去嗎?”瓦里婭氣得渾身發抖,驀地喊道。
“竟管我叫死不要臉的女人!”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以愉快的口吻輕蔑地回敬道,“我還像個傻瓜似的跑來請他們到我家去出席晚會呢!您瞧,令妹就是這樣對待我的,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
加尼亞在妹妹發作的時候像遭到電擊一般站了半晌。但是他看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這次果真要走,便氣急敗壞地沖到瓦里婭面前,發狂般地拉住她一只手。
“你干的好事!”他瞪著她喊道,仿佛想把她就地燒成灰燼似的。他完全失去理智,腦子已不管用了。
“我干了什么啦?你把我拉到哪兒去?你這個賤貨,是不是因為她跑來侮辱了你的母親,丟盡了全家的臉面,卻要我去向她賠罪呢?”瓦里婭又喊叫起來,洋洋得意地用挑釁的神態瞧著哥哥。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了片刻。加尼亞仍拉著她一只手不放。瓦里婭竭盡全力掙扎了兩次,終于忍不住了,突然忘乎所以地朝哥哥的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這姑娘真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好樣的,普季岑,我向您祝賀。”
加尼亞兩眼發黑,他什么都不顧了,揮起拳頭便朝妹妹死命打去。這一拳本來準會打到她的臉上。不料另一只手突然在空中把加尼亞的手攔住了。
公爵站在加尼亞和他妹妹中間。
“算啦,夠了!”他堅定地說,但他渾身也在顫抖,仿佛受到極為強烈的震撼似的。
“你是要永遠擋住我的路吧!”加尼亞咆哮著把瓦里婭的手甩開,接著就用那只騰出來的手,極其瘋狂地狠狠一掄,打了公爵一個耳光。
“哎呀!”科利亞舉起雙手一拍,“哎呀,我的天哪!”
喊聲四起。公爵面色蒼白。他用奇怪的責備目光瞪了加尼亞一眼;他的嘴唇哆嗦著,竭力想說點什么;他奇怪地、完全不合時宜地微笑了一下,把嘴唇都扭歪了。
“來吧,我隨你打……反正我不能讓她……挨打……”末了他輕聲說道;但是他忽然忍不住了,就撇開加尼亞,雙手捂面,向屋角走去,面對墻壁斷斷續續地說:
“啊,您會為這種舉動羞愧得無地自容的!”
加尼亞果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科利亞跑上去擁抱并且親吻公爵。羅戈任,瓦里婭,普季岑,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甚至老頭子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全都跟著他朝公爵跟前擠去。
“沒關系,沒關系!”公爵對周圍的人喃喃道,依然面帶那種不合時宜的微笑。
“他會后悔的!”羅戈任喊道,“加尼卡,你侮辱了這樣的……綿羊(他找不到別的詞兒了),會感到羞愧的!公爵,我親愛的,別理睬他們,你啐他們一口,咱們就一起走吧!你會知道羅戈任有多么愛你!”
對于加尼亞的舉動和公爵的回答,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感到很吃驚。她的臉通常是蒼白的、若有所思的,跟她方才那種仿佛是故意做出來的笑總是不大協調,然而現在這張臉卻顯然為一種新的感情所激動了。不過她仿佛仍不愿意流露出這種感情,仿佛在竭力保持臉上那種嘲弄的神態。
“我的確曾在哪兒看見過他的臉!”她驀地又想起自己方才提出的問題,突然一本正經地說。
“您也不害臊!難道您真是您現在扮演的這樣一個女人嗎?這怎么可能呢!”公爵忽然以發自肺腑的責備口吻喊道。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吃了一驚,微笑了一下,但是她的笑里仿佛隱藏著什么。她有點窘,看了加尼亞一眼,就從客廳里出去了。她還沒有走到前廳,突然又回過頭來,快步走到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面前,拉住她一只手舉到自己唇邊。
“他猜對了,我的確并不是這樣的女人。”她迅速地、熱烈地低語道,一陣沖動使她驀地滿面通紅。她轉過身去又走了,這次走得非常之快,叫任何人都來不及推測她方才為什么回來。大家只看見她對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低聲說了點什么,似乎還吻了吻她的手。但是瓦里婭卻看見并聽見了一切,驚訝地目送她離去。
加尼亞清醒過來,急忙去送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但她已經走了。他在樓梯上追上了她。
“您別送啦!”她對他喊道,“再見,晚上見!一定要來呀,您聽見了吧!”
他難為情地、若有所思地回去了;一個沉重的疑團壓在他的心頭,比以前還要沉重。他仿佛看見了公爵……他神思恍惚,幾乎都沒有看見羅戈任那一幫人馬從他身旁走過,他們甚至還在門口推開他,跟著羅戈任匆匆走出他家。那群人正高聲議論著什么。羅戈任和普季岑一起走著,固執地在強調一件重要的、顯然還是刻不容緩的事。
“加尼卡,你輸了!”羅戈任在走過加尼亞身旁的時候喊道。
加尼亞忐忑不安地瞧了瞧他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