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焦慮驅使的強迫行為
我本以為分類可以到此結束了,但特拉華大學的一名心理學家斯科特·卡普蘭(Scott Caplan)提醒我:“記住,‘成癮’和‘強迫’只是人類發明的語言,它們在本質上可能并沒有那么涇渭分明?!笨ㄆ仗m教授專攻沉迷網絡游戲和過度上網行為的研究。
卡普蘭教授的話不無道理,起碼在我看來,成癮是完全有可能發展成強迫行為的。最初的成癮行為是為了尋求興奮和快樂,在對冒險和回報的強烈欲望的驅動下,久而久之就有可能演變成強迫行為,目的也會隨之變為平息因縱容和戒斷而產生的焦慮、煩亂和痛苦。成癮者強迫性地使用某種物質或者做出某種行為,有人甚至會不停地用錘子敲打自己的頭,即便只有在停止的那一刻,他們才會因平息下來而感到快樂。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心理學家妮科爾·普勞斯(Nicole Prause)說:“這種對回報的渴望慢慢會變得越來越可惡、貪婪,于是人們開始利用某種物質或采取某種行動來減輕它所產生的負面影響??赡苣阍静⒉幌脒@么做,但只有這么做才能讓自己回到正常的情緒和心理狀態?!本瓦@樣,成癮行為變成了強迫行為。
這個分類中還存在這樣一個問題:同樣的行為,可能對第一個人來說是強迫行為,對第二個人來說是沖動控制障礙,對第三個人來說卻是成癮行為。例如,一位難以自控的購物狂沖進商場,她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控制不住地就開進了商場的停車場里。實在按捺不住,決定“就去看看有沒有什么好東西在打折”。最后卻沒能守住錢包,買到停不下來。但對于其他購物狂而言,購物只是一種強迫行為,如果不買東西,他們的焦慮值就會上升到難以承受的水平,只有買東西才能使之緩解。
人類的行為如此復雜多樣,想要實現完美歸類確實很難。強迫性運動就是其中很棘手的一個。20世紀70年代,慢跑熱潮席卷美國,學術界對過度運動的研究也始于這個時候。但科學家們很快發現,他們很難對正在研究的具體內容進行準確的定義。對于某些群體來說,過度運動的現象是“運動成癮”。而對于其他群體來說,這是種“強制性運動”或“強迫性運動”,甚至還可以說得更高大上一點,是懷著一顆競爭之心的“獻身”運動,是對健康的執著追求和對挑戰的無限渴望。(6)
學術術語的繁雜交錯其實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實際上,科學家們也不知道他們正在研究的究竟是成癮行為(以追求精神愉悅為動機)還是強迫行為(以依靠運動來平息焦慮為動機),抑或是別的什么東西。2002年,佛羅里達大學的研究人員對過去29年發表的88篇關于過度運動的研究文獻進行了綜述,他們發現,以前的多個研究里存在各種不同的問題,有的“對照組不一致甚至不存在”,有的“對運動依賴性的判斷標準存在差異”,還有的“對運動依賴性給出了錯誤的或不恰當的評估”。這篇文獻綜述在《體育運動心理學》(Psychology of Sport and Exercise)雜志上發表。換句話說,科學家們雖然曾嘗試著去探索極端運動,卻缺乏了基本的學術嚴謹態度。這些實驗看似內容豐富,但實際上就是科學垃圾。
雖然漏洞百出,但這些研究總結了人們過度運動的原因,從而為后面基于經驗的分類提供了一些幫助。研究表明,出于各種復雜的心理原因,人們可能會通過鍛煉來懲罰自己的身體。有些人的動機是想要掌控自己命運的一部分,即身體和健康。有些人是想要證明自己具備反抗正常人生理規律的能力,即他們認為的超能力,“休息是弱者的需求”,或者具備堅強的意志力,能夠戰勝低級欲望,不再自我放縱地混日子。還有些人原本只是想靠運動來改善自己的健康狀況,但越發持久和頻繁的奔跑卻漸漸給他們帶來了快樂——一種上癮般的愉悅感受。還有些人是為了獲取外界的回報,如比賽獎牌和他人的欽佩等。然而,即使原因各異,但有一點始終是相同的,出于這些動機的極端運動者并沒有癡迷到離不開運動的程度。
但與之相反,強迫性運動者通常是出于內在的原因、為了改變情緒或穩定情緒而運動的。他們將運動視為生活的重心,認為運動是緩解無法忍受的焦慮的唯一方法。如果不能運動,他們就會備受煎熬。這些強迫性運動者最初可能是為了強健體魄而運動,但他們始終沒有那么喜歡運動,而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只不過是借此來平息令人備受煎熬的焦慮罷了。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人體運動學家丹妮爾·西蒙斯·唐斯(Danielle Symons Downs)制作了一個運動依賴量表,治療師和患者本人可以根據此量表來評估運動是否過度。唐斯解釋說:“我們知道,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運動動機,人們進行過度運動也是出于多種原因。為了避免無法忍受的焦慮而這么做看來也是有道理的?!庇纱?,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卡麗·阿諾德這些人為什么會強迫性地運動了。
當然,成癮行為和強迫行為之間的界線可能確實是很模糊的,因為如果一個人被強行戒斷所喜愛的東西或想做的事情,也會引發焦慮。但是,成癮行為源于快樂和愉悅,強迫行為源于焦慮。正如2002年發表于《體育運動心理學》雜志的那篇文獻綜述所指出的那樣:“強迫性運動者在不跑步時會比非強制性跑步者更為焦慮?!比绻麄冨e過了一次運動,他們便會感到更煩躁、更糟糕。2011年,由英國拉夫堡大學的卡羅琳·邁耶(Caroline Meyer)率領的研究小組在《國際進食障礙雜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ating Disorders)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文章提及,任何強迫行為無疑都是為了“緩解消極情緒。強迫性運動的主要特征之一便是行為實施者的消極情緒,例如人們在無法運動時所產生的焦慮感、抑郁感和內疚感”。
這一切的根源在哪里呢?正如邁耶所說,正是一種追求完美主義的心理和其他強迫型人格障礙使人們不惜冒險,強迫自己去運動。值得一提的是,強迫性運動者往往會比其他人更害怕犯錯,這些人給自己設定的成功標準和道德標準極高,總是習慣性地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懷疑,即使在輕度強迫癥患者身上,我們也能看到這種高度自覺性。(7)
“追求完美主義是實施強迫性運動的最明顯征兆之一?!边~耶在報告中寫道。不完美的東西難免會存在,但若被完美主義者看在眼里,他們便會焦慮得坐立不安,只有運動才能使他們平靜下來。于是,他們便強迫自己運動,最終的結局就是走向自我摧殘的極端。
在一個拿著錘子的人眼里,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像釘子;對于一個專注于強迫行為現象和科學研究的學者來說,我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由焦慮所驅使的,而且我們每一個古怪的極端行為看起來都是強迫性的。為了論述各式各樣的強迫行為存在的普遍性,我從美國國家精神衛生研究所等權威機構收集了所有我能找到的最為可信的數據。數據顯示,近年來精神疾病患者的確診數量呈現出井噴式增長的態勢,但這可能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簡單。一方面,精神病學家一直在向廣大民眾傳遞一個信號:我們大多數人其實都患有精神流行病,只是未被確診而已。數百萬人對此深信不疑,他們堅信自己患有精神疾病,并迫切地尋求專業醫生的診斷。另一方面,診斷標準的降低也是導致精神疾病確診率上升的一個直接原因。多年以來,精神病學家更改了診斷標準:把某種感覺或者癥狀的累計時長從6個月降至3個月;把表現的癥狀從9種降至6種;滿足條件的患者都有資格接受正規的診斷。
《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4版)》修訂組主席、精神病學家艾倫·弗朗西絲(Allen Frances)告訴我,精神衛生領域選用的“流行病”一詞,正反映了“診斷標準不斷改變的趨勢。并沒有那么多的人患有精神疾病,而是判斷是否患有精神疾病的標準發生了變化”。同時不要忘了,精神障礙是無法通過大腦掃描、血液檢測,或其他客觀的生理指標來進行判定的。相反,精神疾病學和心理學上的診斷幾乎完全依據患者的自述。患者的某一句描述恰巧與《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中列出的診斷標準重合并不難,因為制定這些標準的專家寧愿把沒病的人誤診為“精神疾病患者”,也不愿漏掉一個病例。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好像只是在無病呻吟而已。
每次跟極端強迫行為者對話時,我都覺得自己好像在盯著一個明亮的太陽,他們散發出的極其耀眼的光芒使整個星球都瞬間黯然失色。我漸漸開始理解強迫行為,它源于內心想要抑制極度焦慮的迫切需求,這種強迫行為非常極端,甚至會讓生命、愛情和職業生涯脫離正常的軌道,但我還是想不通,給普通日常的怪癖扣上強迫行為的帽子究竟算不算夸大其詞?這種說法雖然聽起來偏激、令人反感,但確實有些沒那么極端的強迫行為如日夜隱身的外星人一般,潛伏在我們身邊的每一個角落……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甚至也能從自己的身上找到。我們所做的很多事情,無論出于何種目的,都與強迫行為有著相同的出發點。通過這個角度來審視我們自己和他人,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行為就都變得可以理解了。而我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我終于明白了這一點:雖然強迫行為的個別表現形式確實是精神障礙,而且這種患者應該及時就醫并采取專業治療,但我們大可不必草木皆兵,并不是每一種強迫行為都是精神障礙。大多數強迫行為都只是人類共同心理訴求的一種表現而已,就比如我們每個人都渴望內心的平和與安定,都想要被關注和被在意。如果這些也算是精神疾病,那豈不是大家都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