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來哲學序曲:尼采與后形而上學(修訂本)
- 孫周興
- 5366字
- 2021-11-30 17:05:46
三 頹廢現代性
海德格爾認為,尼采與瓦格納的矛盾涉及兩個方面:“其一,瓦格納對內在感情和真正風格的蔑視。尼采曾對此做過如下表達:在瓦格納那里有的是‘飄蕩和漂浮’,而沒有‘行進和舞蹈’,這就是說,只有模糊狀態而沒有尺度和步伐。其二,與淫情和眩暈相混雜,瓦格納滑入一種虛偽的道德化的基督教中了。”33概括起來,在海德格爾看來,尼采對瓦格納的指責就是:一是在藝術上,瓦格納音樂具有無尺度的浮而不實性質;二是在哲學上,瓦格納終于倒向了虛偽的基督教道德。
在《瓦格納事件》“序言”中,尼采說自己與瓦格納完全一樣,也是“這個時代的產兒”,也是一個“頹廢者”(décadent),區別只在于“我理解了這一點,我抗拒了這一點”。34在尼采看來,瓦格納非但沒有“抗拒”,反而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頹廢藝術”。有論者概括了尼采對瓦格納浪漫主義藝術的批評,蓋有如下四點:其一,瓦格納式的浪漫主義的內在匱乏導致了虛偽的激情和做作,肆意渲染激情,偏愛刺激性題材,好新騖奇,追求異國情調,對神經施暴,使麻醉劑和鴉片在藝術中占了優勢。在此意義上,尼采說瓦格納是一個“神經官能癥患者”。其二,瓦格納是史無前例的最狂熱的“大戲子”,是無與倫比的“演員”,他把音樂變成了“戲劇的婢女”,制造了“劇場迷信”。其三,瓦格納式的浪漫悲觀主義藝術不是對生命的肯定,因為對現實的不滿而關注過去和彼岸,其中充滿了悲觀主義和宿命論,迎合了現代人尋求麻醉和解脫的雙重需要。其四,瓦格納音樂追求音色的華麗和強烈、音調的象征和暗示意義,成了僅僅滿足和主宰官能感受的藝術。35
藝術表現是與思想觀念和立場緊密相關的。尼采反瓦格納的核心點還在于:瓦格納早年是一個具有激進自由主義傾向的革命者和反基督者,晚年竟然倒向了基督教,成了一個基督徒。對此,自稱為“敵基督者”的尼采自然要深感失望了,他寫道:“瓦格納身上我曾經賞識的東西,乃是他以自己的藝術和風格所支持的反基督的美好部分……我是全體瓦格納信徒當中最失望者;因為在前所未有地適合于成為異教徒的時候,他卻成了基督徒……假如我們德意志人在嚴肅的事情上向來是嚴肅認真的,那我們其實統統是德國的無神論者和嘲諷者:瓦格納亦然。”36我們看到,在“敵基督”這一點上,尼采確實始終保持著不懈的戰斗精神,而且可以說愈戰愈勇,從而越來越與瓦格納拉開了距離。在《瓦格納事件》一書的“附言”中,尼采的一段話具有總結性的意義:“瓦格納是一個大氣派的蠱惑者。在精神事務方面沒有任何疲憊的、早衰的、危害生命的、誹謗世界的東西,是瓦格納藝術不加以隱秘地保護的——此乃最黑暗的蒙昧主義,他卻把它隱藏在理想的光環中。他迎合任何一種虛無主義的(——佛教的)本能,在音樂中加以美化,他迎合任何一種基督教義,任何一種宗教上的頹廢(décadence)表達形式。”37
雖然在《瓦格納在拜羅伊特》一書中,尼采已經流露了疏離瓦格納的心意,但真正與后者徹底地決裂,則是在尼采讀了瓦格納的《帕西法爾》劇本以后,因為他在其中讀出了十分強烈的基督教意義。1876年11月,尼采與瓦格納在意大利的索倫托見面,那是這兩個“冤家”的最后一次聚會,兩人在一起談論了《帕西法爾》一劇的腳本,但瓦格納當時跟尼采講的主要內容,卻是基督教圣餐以及基督教世界里的懺悔和拯救。尼采遺憾地看到,瓦格納在早年的音樂作品和著作中表現出來的“悲劇性”,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了(這原是尼采強調希臘悲劇藝術的主要動因),而只留下以基督教精神為基礎的“頹廢文化”氣息,只留下對生命的腐化和毒化。尼采稱瓦格納的這部晚年作品是“蠱惑天才的一大手筆”38,甚至斷言:“《帕西法爾》是一部充滿險惡、復仇欲的作品,一部摻雜了對生命前提的隱秘毒藥的作品,一部壞作品。——有關貞潔的說教始終具有一種激發反常的作用:只要人們不認為《帕西法爾》謀殺了品德,我都蔑視之。”39
如前所述,尼采區分了“完全的虛無主義”與“不完全的虛無主義”,并且把瓦格納及其藝術列入“不完全的虛無主義”行列。所謂“不完全的虛無主義”,以尼采的說法就是“沒有重估以往的價值,而試圖逃避虛無主義”。在尼采看來,瓦格納藝術就是“不完全的虛無主義”的典型,因為它并沒有徹底重估一切價值,而是做了個半拉子,總是希望用一種新價值來取代舊價值。尼采這時指責的瓦格納,恐怕還是《帕西法爾》之前的瓦格納;具有回歸基督教傾向的晚年瓦格納,在尼采眼里大概連“不完全的虛無主義”都談不上了。
或問:為什么尼采可以把瓦格納看作一個“現代性”的個案,說藝術和藝術家倒是可以避開瓦格納,但哲學和哲學家卻是怎么也回避不了瓦格納呢?現在我們已經看到,尼采是對的,瓦格納音樂和瓦格納著作確實表現了頹廢現代性的人性沖突,也包括古今沖突,也包括革命意志與虛無主義的沖突。
綜合起來,我愿意說,瓦格納是一個異常復雜的“多面體”:瓦格納在生活上是一個“非道德論者”(此公人品也多讓人非議),在政治上是一個浪漫而激進的“自由主義者”(至少曾經是一個革命者),在哲學上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在藝術上是一個志向高遠、具有未來指向的“浪漫主義大師”。這些個因素疊加起來,瓦格納可能就是尼采所講的“現代性案例”了。——我們不妨再來說一句:瓦格納不是個好人,但真是個大藝術家。40——其實這個說法在某種程度上也適合于尼采。但,尼采反瓦格納,恐怕是因為瓦格納越來越成為一個“好人”了,一個基督教意義上的“好人/善人”。尼采討厭“好人”,一個討厭“好人”的哲學家可能是好哲學家嗎?
尼采與瓦格納,尼采反瓦格納——這個公案難斷。尼采說得在理,瓦格納是我們無法回避的。而到如今,問題還在于:不但瓦格納是一個“案”,尼采更構成了一個“案”,一個錯綜復雜的現代性的案子。
1 本章依據拙文《一個難斷的現代性公案:尼采與瓦格納》(系作者為《瓦格納事件》中譯本所寫的“譯后記”,載《文景》2010年第2期;轉載于《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10年第8期;后收入孫周興:《邊界上的行者——孫周興學術隨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在此做了大幅增補和改寫。
2 《瓦格納事件》是尼采對瓦格納的終結評論,可與早期《悲劇的誕生》對觀;是書完成后,尼采仍心有不甘,從自己的著作中輯錄了相關材料,編成《尼采反瓦格納》,希望對他與瓦格納的關系做一個梳理。我們把兩者合成一本小書,補以科利版的完整注釋,或可為尼采/瓦格納課題的討論提供助力。這兩篇著作此前均已有了中譯本,《瓦格納事件》先有周國平譯本,載尼采:《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第281頁以下;《尼采反瓦格納》先有一個根據英譯本轉譯的中譯本,陳燕茹、趙秀芬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2年,譯文準確性和可靠性略差;近有衛茂平的合譯本,參看尼采:《瓦格納事件/尼采反瓦格納》,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
3 尼采:《瓦格納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11頁;參看中譯本,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3頁。
4 參看薩弗蘭斯基:《尼采思想傳記》,中譯本,第96頁。
5 2013年10月初我在德累斯頓,游古城時問德國友人,瓦格納當年在哪幾個胡同里鬧革命呀?友人說不知道。不過在德累斯頓通往小城皮爾那(Pirna)的路上,德國友人忽然指著車窗外說:喏,那里就是當年瓦格納住的。
6 瓦格納:《1849年革命》,轉引自漢斯·約阿希姆·鮑爾:《瓦格納家族》,中譯本,一人、陳巍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第40頁。
7 參看漢斯·馬耶爾:《瓦格納》,中譯本,張黎譯,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5年,第120頁。
8 這顯然不是瓦格納的個人主張,而是之前和當時一批德國文人和學者們的共同認識,如威廉姆·洪堡即認為,人性中包含著三對基本“矛盾”:自由與規律(自由與必然)、想象力與思辨力(具象與抽象)、個人與民族(個體與群體)。這三個對立面必須統一起來,人性才可能趨于均衡、和諧、完美。而縱覽歷史,達到這種和諧的完美人性的“完人”只有一個民族,就是古希臘人。洪堡:《文集》(五卷本)第二卷,德文本,斯圖加特,1982年,第65—66頁。參看姚小平:《洪堡特——人文研究與語言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5年,第29頁。
9 瓦格納說此話時,藝術中的資本邏輯尚未充分突現,若是活在今天,他豈不是要被活活氣死?
10 參看漢斯·馬耶爾:《瓦格納》,中譯本,第121頁。
11 參看漢斯·約阿希姆·鮑爾:《瓦格納家族》,中譯本,第78頁以下。
12 瓦格納:《瓦格納戲劇全集》,中譯本,高中甫等譯,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7年。如前所述,除13部歌劇外,瓦格納還寫作了《歌劇與戲劇》《藝術與革命》《未來的藝術作品》等重要理論著作,至今未見中譯,殊為可惜。
13 尼采:《不合事宜的考察》,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2卷,第370頁。
14 參看薩弗蘭斯基:《尼采思想傳記》,中譯本,第97頁。
15 參看薩弗蘭斯基:《尼采思想傳記》,中譯本,第99頁。瓦格納的《尼伯龍族的指環》深受尼采贊賞,但稍后的《帕西法爾》因其基督教色彩而深受尼采指責,導致尼采對瓦格納的背棄。
16 戰后德國當代藝術大師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1921—1986年)提出“通感藝術”概念,特別強調藝術活動的綜合性,試圖打通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和意識,其思想完全可與瓦格納的“總體藝術”概念相接通。
17 瓦格納:《藝術與革命》,載《詩歌與論著》第5卷,德文本,美茵法蘭克福,1983年,第311頁。
18 尼采:《瓦格納事件》,中譯本,第5頁。
19 許多人甚至認為尼采與瓦格納之爭是由于尼采暗戀柯西瑪,更有人認為是尼采嫉妒瓦格納的藝術成就。凡此種種說法顯然冤枉了尼采。哪怕到了后期,尼采依然對瓦格納心懷感激;在與瓦格納的關系上,尼采自己給出的最佳定位是:“對跖者”。
20 參看丹尼爾·哈列維:《尼采傳:一個特立獨行者的一生》,中譯本,劉娟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7—39頁。
21 1872年1月28日致羅德的信,參看科利版《尼采書信全集》第3卷,第279頁。
22 參看薩弗蘭斯基:《尼采思想傳記》,中譯本,第61頁以下。
23 尼采:《悲劇的誕生》,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卷,第154頁;參看中譯本,第176頁。
24 轉引自馬塞爾·施奈德:《瓦格納畫傳》,中譯本,翁冰瑩、馮壽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80頁。
25 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2卷,第175頁。
26 參看《尼采編年史》,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5卷,第84頁。
27 《尼采反瓦格納》其實不是尼采1888年寫的著作,而是他的一本自選材料。完成《瓦格納事件》一書之后,尼采似乎意猶未盡,進而決定搞一本類似于“讀本”性質的資料輯錄,內容多半輯自《快樂的科學》和《人性的,太人性的》等著作,立題為《尼采反瓦格納》。此書在尼采精神崩潰之前未能公開出版。顯然此書可與《瓦格納事件》相互參照。中譯本參看尼采:《瓦格納事件/尼采反瓦格納》。
28 尼采:《瓦格納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12頁;參看中譯本,第5頁。
29 尼采:《瓦格納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23頁;參看中譯本,第23頁。
30 尼采:《權力意志》下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3卷,11[314];參看中譯本,第830頁。
31 也正是在此意義上,尼采指出了現代藝術的“殘暴性”:“現代藝術乃是制造殘暴的藝術。——粗糙的和鮮明的線條邏輯(Logik des Lineaments);動機被簡化為公式,公式乃是折磨人的東西。……色彩、質料、渴望,都顯出兇殘之相。……總的說來就是邏輯、巨量和兇殘。”參看尼采:《權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10[37];參看中譯本,第543頁。
32 尼采:《瓦格納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38頁;參看中譯本,第45頁。
33 海德格爾:《尼采》上卷,中譯本,第103頁。
34 尼采:《瓦格納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11頁;參看中譯本,第4頁。
35 參看漢斯·約阿希姆·鮑爾:《瓦格納家族》,中譯本,第104頁以下。
36 尼采:《權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9[65];參看中譯本,第422頁。在早些時候的一則筆記中,尼采直言:瓦格納像所有浪漫主義者那樣倒在十字架下了,“我只愛我認識的瓦格納,也即一個正直的無神論者和非道德論者”。參看尼采:《1884—1885年遺稿》,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1卷,34[205],第491頁。
37 尼采:《瓦格納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43頁;參看中譯本,第51—52頁。
38 尼采:《瓦格納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43頁;參看中譯本,第52頁。
39 尼采:《瓦格納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431頁;參看中譯本,第96—97頁。有論者站在尼采立場上分析了瓦格納《帕西法爾》的精神特征,認為這部作品所體現的瓦格納神學,乃是一個由古波斯、古印度和基督教神秘儀式組成的混合物,一個由青年德意志的感官性和叔本華的救世哲學組成的混合物,并且認為這出舞臺慶典劇表現了強烈的天主教信仰的特征,同時又有一種明顯的加爾文教宿命論。在其中,“悲劇性”沒了,預定的救世計劃決定了一切。參看漢斯·馬耶爾:《瓦格納》,中譯本,第269—270頁。
40 這是在瓦格納誕辰200周年之際接受《第一財經》記者吳丹采訪時使用的一個標題。全文發布于孫周興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2937829664。關于“好人”,我在這篇訪談中說過一段:“瓦格納與尼采都算不上通常意義上的‘好人’,但并不影響他們對人類藝術和哲學的貢獻。一味從道德上判定一個藝術家、哲學家的作品和思想,是不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