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跳舞的小人
- 螢
- (日)村上春樹
- 12165字
- 2021-11-18 11:15:22
夢中出來一個小人,問我跳不跳舞。
我完全清楚這是做夢,但夢中的我也和當時現實中的我同樣疲憊。于是我婉言謝絕:對不起我很累恐怕跳不成的。小人并未因此不快,一個人跳起舞來。
小人把手提唱機放在地上,隨著唱片起舞。唱片圍繞著唱機扔得滿地都是,我從中拿起幾張來看。音樂種類五花八門,就好像閉著眼隨手抓來的,且唱片內容同封套幾乎驢唇不對馬嘴。原來一度放過的唱片小人并未把它插回封套,就那樣扔開不管,以致最后搞不清哪張唱片該插回哪個封套,只管亂插一氣。于是,格倫·米勒(Glenn Miller)樂隊封套被插進滾石樂隊的唱片,拉威爾(Maurice Ravel)《達夫妮與克羅埃組曲》(Daphnis Et Chloe)封套給米奇·米勒合唱團的唱片插了進去。
但小人對這種混亂顯得毫不介意。說到底,對小人來說,只要那是音樂且能隨之起舞便別無他求。此刻小人正隨原本裝在《吉他音樂名曲集》封套中的“恰克與飛鳥”(Charlie Parker)的唱片跳動。他將“恰克與飛鳥”強烈而快速的音樂節奏同身體融為一體,疾風般地跳著舞著,我邊吃葡萄邊看小人的舞姿。
跳舞當中小人出了好些汗。一擺頭,臉上的汗四濺開來;一揮手,汗從指尖落下。可是小人仍跳個不停。唱片轉完,我把葡萄碗擱在地上,放新唱片上去。小人再次起舞。
“你跳得真好,”我打招呼道,“簡直是音樂本身。”
“謝謝。”小人矜持地說。
“經常這么跳不成?”我問。
“算是吧。”小人道。
隨后,小人腳尖支地飛身轉了一圈,蓬松而柔軟的頭發隨之飄飄灑灑。我拍手喝彩。這么精彩的舞我還一次都沒見過。小人有禮貌地低頭一禮,樂曲旋即終了。小人停下來,拿毛巾擦汗。我見唱針仍在同一地方“嗑嗑”跳動,便提起唱針關機,把唱片放進相應的封套。
“說來話長。”小人瞥一眼我的臉,“你大概沒什么時間吧?”
我手抓葡萄,不知怎樣回答。時間倒是綽綽有余,但若讓我聽小人大講身世,未免覺得乏味,何況終究是夢。夢這東西不會做得太久,它隨時都可能消失。
“從北國來的。”小人沒等我回答便自行講了起來,還打了個響指,“北國人誰也不跳舞,誰也不懂得跳,誰也不知道還有跳舞這回事。可我想跳,想踢腿、揚臂、擺頭、旋轉——像剛才那樣。”
小人于是踢腿、揚臂、擺頭、旋轉。仔細看去,踢腿揚臂擺頭旋轉竟如光球迸射般齊刷刷地從身體上噴發出來,一個一個動作雖然不很難,但四個同時進行,便優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就是想這么跳,所以才來到南方。來南方當了舞者,在酒吧跳舞。我的舞受到好評,在皇帝面前也跳來著。啊,那當然是革命前的事了。革命發生后,如你所知,皇帝死了,我也被趕出城,開始在森林中生活。”
小人又去廣場中央跳起來,我放上唱片。弗蘭克·辛納特拉(Frank Sinatra)的舊唱片。小人隨著辛納特拉的歌聲,邊唱《夜與晝》(Night and Day)邊跳。我想象小人在皇帝御座前跳舞的身姿。美輪美奐的枝形吊燈和千嬌百媚的宮女,罕見的水果和禁軍的長矛,臃腫的宦官,身穿鑲寶石龍袍的年輕皇帝,一心一意揮汗跳舞的小人……如此想象的時間里,就好像遠處馬上有革命的炮聲傳來。
小人不住地跳,我不住地吃葡萄,夕陽西下,林影覆蓋大地。鳥一般大小的黑色巨蝶穿過廣場,消失在森林深處。空氣涼浸浸的。我覺得該是自己離去的時候了。
“我差不多得走了。”我對小人說。
小人停止跳舞,默默點頭。
“謝謝你的跳舞表演,看得我非常愉快。”我說。
“沒什么。”小人道。
“也許再見不到了,多保重!”我說。
“哪里。”小人搖下頭。
“為什么?”我問。
“因為你還會來這里。來這里住在森林中,日復一日和我一同跳舞,那時你也會跳得十分動人。”小人“啪”一聲打個響指。
“為什么我要來這里和你跳舞呢?”我不無訝然地問。
“命中注定。”小人說,“這已是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的。所以,你我早晚還要見面。”說著,小人揚臉看了看我。夜色早已水一樣染青了小人的身體。“再會!”說罷,小人把背轉給我,一個人重新起舞。
睜眼醒來,只我一個人,一個人趴在床上,渾身濕淋淋的汗水。窗外可以看見鳥,但不像平日的鳥。
我仔仔細細地洗臉、刮須、烤面包、煮咖啡。然后喂貓,換貓砂,打領帶,穿鞋,乘公共汽車去工廠。我在工廠做象。
不用說,象不是那么好做的。對象物龐大,結構也復雜,不同于做發卡和彩色鉛筆。工廠占地面積很大,分好幾棟。一棟即已相當可觀,按車間涂成各所不同的顏色。這個月我被分到象耳車間,故在黃色天花板黃色柱子的廠房里做工。安全帽和褲子也是黃色的。我就在這里一個勁兒地做象耳。上個月是在綠色廠房戴綠安全帽穿綠褲做象頭來著。我們全都像吉卜賽人一樣一個月一個月換車間。這是工廠的安排,因為這樣即可把握整頭象是怎樣一個東西。不允許一輩子只做耳朵或只做趾頭。腦袋好使的人安排輪流次序表,我們依表輪班。
做象頭是非常有干頭兒的工序,活兒非常細,一天下來累得一塌糊涂,口都懶得開,干罷一個月體重減少三公斤之多。不過,確實可以有一種自己在做什么的感覺。相比之下,象耳之類實在輕松得可以,做一個薄薄的玩意兒在上面劃出皺紋即算完成一件,所以我們都說去象耳車間是“耳休假”。度完一個月耳休假,我將被分去象鼻車間。做象鼻也是十分謹慎的活計,因為倘若鼻子不能搖來搖去且鼻孔未上下貫通,做出來的象有時會暴跳如雷。做鼻子時我非常緊張。
有一點要強調一下:我們做象并非無中生有。準確說來,我們是以假補真。就是說,我們抓來一頭象用鋸子將耳、鼻、頭、軀干、尾巴分別鋸開,用來巧妙地組合成五頭象。所以,做出來的象每頭只有五分之一是真的,其余五分之四是假的。但這點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連象本身都渾然不覺。我們做象便是做得如此天衣無縫。
若問為什么必須如此人工做象或者說以假補真,這是因為我們遠比象性急。倘聽其自然,象這東西每四五年才產一頭小象。我們無疑頂頂喜歡象,看到象的如此習慣或習性,委實急不可耐,因而決定自己動手以假補真地生產象。
為了不被濫用,我們將這樣的象賣給象供應公司,在那里停留半個月接受嚴格的功能檢測,然后在象的腳底蓋上公司印記放歸森林。通常一星期做五頭象。圣誕節前的旺季開足機器可以生產二十五頭,不過我想十五頭大約是較為穩妥的數字。
前面也已說過,象耳車間在象工廠一系列工序中是最為輕松的地方。不用力氣,不用繃緊神經,不用復雜機器。作業量本身也少,悠悠然干一天也可以,鼓足勁干一上午完成定額往下閑著無事也沒關系。
我和同伴兩個都不是拖拖拉拉做活那種慢性子,一上午集中干完,下午或聊天或看書只管做自己喜歡的事。那天下午我們也是把劃好皺紋的十枚耳朵整齊地靠墻擺好,之后坐在地板上曬太陽。
我把夢見跳舞小人的事告訴同伴。夢中情景我每一細節都一一記得,所以就連無所謂的細微處也都描述了一番,語言不盡意的地方便實際擺頭揚臂踢腿來演示。同伴喝著茶,“唔唔”點頭聽我講述。他比我大五歲,身材魁梧,濃胡須,沉默寡言,有抱臂沉思的習慣。也是因為長相關系,初看上去總是一副冥思苦索的樣子,但實際上并沒想那么多,大多時候只是稍微欠身,沒頭沒尾道一聲“難吶!”
這時也是如此,聽罷我這場夢,他一直沉思不語。由于他沉思的時間太長,我便用抹布擦拭電風箱的配電盤,以此來消磨時間。又過了一會,他才像平時那樣霍地欠起身。“難吶,”他說,“小人,跳舞的小人……難吶!”
我也一如平時那樣并不指望他給予什么像樣的回答,所以也沒怎么失望。無非想對誰講講罷了。我把電風箱放回原處,喝一口變溫的茶。
然而少見的是同伴仍在一個人久久沉思。
“怎么了?”我問。
“以前也好像聽人講過小人的事。”他說。
“哦?”我一驚。
“事情是記得,但想不起是在哪里聽的。”
“想想看。”
同伴“嗯”一聲,又沉思一陣子。
他好歹想起來已是三個多小時以后的事,差不多到傍晚下班時間了。
“是這樣!”他說,“原來是這樣,總算想起來了!”
“那就好!”我說。
“第六工序那里有個植毛的老伯吧?就是白花花頭發一直披到肩,牙齒沒剩幾顆的那個老伯。喏,聽說革命前就在這工廠工作……”
“呃。”若是那個老人,倒是在酒館見過幾次。
“老伯很早以前就跟我說過小人的事,說小人舞跳得好。當時以為不過是老年人信口開河罷了,現在聽你這么一說,看來也并不全是無中生有。”
“他怎么說來著?”我問。
“這個嘛,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說著,同伴抱起胳膊,再次陷入沉思。但什么也沒再想出。一會兒,他霍地欠起身體,“不行,想不起來。”他說,“最好你自己找那老伯親耳聽聽。”
我決定照辦。
下班鈴一響,我就去第六工序車間那里。老人已經不見,只兩個女孩在掃地板。瘦些的女孩告訴我:“若是那個老伯,大概在那家老酒館。”去酒館一看,老人果然在。他坐在吧臺前的高椅上,旁邊放著打開的盒飯,脊背伸得直直地喝酒。
這是一家很老的酒館,非常非常老。我出世前、革命前酒館就在這里,幾代象工都在此飲酒、打撲克、唱歌。墻上掛著一排象工廠昔日的照片:有第一任廠長檢查象牙的,有過去的電影演員來廠訪問的,有夏日舞會的,等等。只是,皇帝及其他皇室的照片,以及被視為“帝政”的照片全部被革命軍燒掉了。革命照片當然有:占領工廠的革命軍,吊起廠長的革命軍……
老人坐在一張題為“磨象牙的三個童工”的變色照片下喝美佳特酒。我寒暄一聲挨他坐下,老人忙指照片道:
“這就是我。”
我凝目注視照片。三個并排磨象牙的童工中右邊十二三歲的少年依稀有老人年少時的面影。不說絕對看不出,經他一說,那尖尖的鼻頭和扁平的嘴唇確乎與人不同。看情形老人總是坐在這照片下面的位置,每有不熟識的客人進來便告以“這就是我”。
“照片像是很舊了。”我挑起話頭。
“革命前的。”老人以無所謂的語氣說道,“革命前我也是這樣的小孩子嘛。都要上年紀的,就連你轉眼也會跟我一樣,拭目以待好了!”
說罷,老人大大張開差不多缺了一半牙的嘴,噴著口水“嗬嗬嗬”笑了起來。
接著,老人講了一通革命時期的事。皇帝也罷革命軍也罷老人都討厭。由他盡情盡興說了個夠之后,我看準火候為他要了杯美佳特酒,開口問他關于跳舞的小人是不是知道點什么。
“跳舞的小人?”老人道,“想聽跳舞的小人?”
“想聽。”我說。
老人猛地盯住我的眼睛,稍頃又恢復了醉酒時特有的渾濁而茫然的眼神。“也罷,也是因為你買酒給我,就說說好了。不過,”老人在我面前豎起一指,“不許跟別人說!雖說革命已過去了很多年月,但這跳舞小人的事即使現在也不得在人前提起。不可講給別人聽!我的名字也不可說出!明白了?”
“明白了。”
“拿酒來!換去單間。”
我要了兩杯美佳特酒。為避免侍者聽見,我們移去有餐桌的座位。餐桌上放著一盞大象形狀的深色臺燈。
“革命前的事了,有小人從北國來。”老人說,“小人舞跳得好。啊不,豈止跳得好,簡直是跳舞本身。任憑誰都學不來。風、光、味、影等一切一切聚在小人身上同時迸濺,小人可以做到這點。那……真個十分了得!”
老人寥寥無幾的幾顆門牙碰得玻璃杯“喀喀”作響。
“那舞你親眼看過?”我試著問。
“看過?”老人盯視我的臉,爾后十指使勁在桌上攤開,“當然看過,每天都看,每天都在這里看!”
“在這里?”
“是的。”老人說,“是在這里。小人每天在這里跳,革命前。”
老人說,身無分文來到這個地方的小人躲進這家象工廠職工聚集的酒館,先是做勤雜工那樣的活計,不久跳舞才能得到承認,開始被作為舞者對待。職工們因希望看年輕女子跳,起始對小人的舞嘟嘟囔囔說三道四,但不多日子便誰都無話可說,端著酒杯看小人跳舞看得出神。小人的舞同其他任何人的都不一樣。一句話,小人的舞能把觀眾心中平時棄置未用、甚至本人連其存在都未意識到的情感,像掏魚腸一般在光天化日之下扯拉出來。
小人在這酒館大約跳了半年。酒館里天天客人爆滿,全都是來看小人跳舞的。通過看小人跳舞,客人沉浸在無限喜悅或無限傷感之中。自那時起,小人便已掌握了一種技藝,即全憑舞的跳法來任意左右觀眾的情緒。
后來,跳舞小人的事傳到一個在附近擁有領地且同象工廠也有不淺因緣的貴族團長——此人日后被革命軍逮住活活悶進裝過動物膠的鐵桶——的耳朵里,并由貴族團長傳入年輕皇帝的耳朵。喜好音樂的皇帝說無論如何都要看小人跳舞。一艘帶有皇室徽章的垂直導航船朝酒館開來,近衛兵們畢恭畢敬地把小人接去宮廷。酒館主人得到了數額多得過分的賞錢。酒館顧客們自是忿忿地抱怨了一番。但抱怨皇帝當然無濟于事,他們只好喝啤酒喝美佳特,仍像以前那樣看年輕女子的舞。
與此同時,小人得到了宮廷的一個單獨房間,在那里由宮女們擦洗身體,穿上綢緞衣服,并被教授在皇帝面前要注意的禮節。翌日晚上,小人被領到宮廷的一個大廳。待他一到,大廳里的皇帝直屬交響樂團即開始演奏皇帝譜寫的波爾卡舞曲,小人隨之起舞。開始跳得很慢,以使身體習慣舞曲,隨之一點點加速,繼而如旋風一般跳將開來。眾人屏息斂氣盯視小人,誰都說不出話來。幾個貴婦人暈倒在地。皇帝不由自主地將斟有金粉酒的水晶杯碰落在地,但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杯碎的聲音。
說到這里,老人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用手背抹了下嘴,又用手指捏弄大象形臺燈。我等著老人繼續下文,但老人好半天都不開口。我叫來侍者,又要了啤酒和美佳特酒。酒館里變得有點擁擠,一個年輕女歌手開始在臺上調吉他弦。
“后來怎么樣了?”我問。
“啊,”老人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說,“革命爆發,皇帝被殺,小人逃跑。”
我臂肘支在桌上,雙手抱也似的端起大啤酒杯喝啤酒,看著老人的臉問:“小人進宮不久就爆發革命了?”
“是的,也就一年吧。”老人說著,打了個大嗝兒。
“不太明白,”我說,“剛才你說不許把小人的事公之于眾,這是為什么呢?莫非說小人同革命之間有什么關聯不成?”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清楚:革命軍始終在拼命搜尋小人行蹤。那以來已過去了漫長歲月,革命早已成為老皇歷,然而那些家伙仍在尋找跳舞的小人。至于小人同革命之間有什么關系我卻是不曉得,傳聞而已。”
“什么傳聞?”
老人臉上現出難以啟齒的神情。“傳聞終歸是傳聞——據說小人在宮廷里沒起什么好作用。也有人說革命是因此才發生的。關于小人我知道的只這么多,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人“呼”地嘆口氣,把酒一飲而盡。桃色液體從他嘴角淌出,順著臟兮兮的襯衣滴下。
小人再沒夢見。我每天照常去工廠制作象耳。用蒸汽把象耳弄軟后,拿錘子打平,剪斷,加料擴大五倍,烘干后劃上皺紋,午休時和同伴吃著盒飯談論第八工序新來的年輕女孩。
象工廠有不少女孩,她們主要做連接神經系統、縫合、清掃一類活兒。我們一有時間就談女孩,女孩一有時間就談我們。
“那可是驚人漂亮的女孩喲,”同伴說,“大家全都盯住不放,但還沒人能搞上。”
“就那么漂亮?”我半信半疑。以前有好幾次聽人說后特意跑去看,實際上并不見得怎么樣。這類傳聞大多不可信以為真。
“不騙你的,不信你去親眼看看好了。如果那還不算漂亮,最好去第六工序做象眼的那里換一對新眼睛來。我要是沒老婆,肯定死活把她哄到手。”同伴道。
午休已經結束,但我們車間照例閑著,下午幾乎沒事可干,于是我決定適當編造一點事由去第八工序那里看看。去那里要穿過長長的地下隧道,隧道口有保安員守衛,但因是熟人,沒吭聲就把我放了進去。
出得隧道是一條河,沿河下行不遠就是第八工序廠房。房頂和煙囪均為粉紅色。第八工序負責做象腿,四個月前我在此干過,情況了如指掌,不料門口年輕的保安員卻是不曾見過的新面孔。
“什么事?”新保安員問。這小子身上的制服還新得有棱有形,看樣子不大好通融。
“神經線不夠了,來借神經線的。”說罷,我清清嗓子。
“奇怪,”他目不轉睛看著我的制服說,“你是象耳車間的吧?耳部和腿部的神經線應該不具有互換性的嘛。”
“說起來話長,”我說,“原本打算去象鼻車間借來著,但那里沒有多余的。但他們說這里腿部線不夠的話不好辦,如果能調劑一根,把細線轉借過來也可以。同這里一聯系,說是有多余的,叫過來取,所以這就來了。”
他“啪啦啪啦”翻動文件夾,“可我沒有聽說啊。這種走動應該有聯系才是。”
“怪事。是哪里出錯了,跟里面的人說過要他打好招呼的。”
保安員啰啰嗦嗦磨蹭了一會。我嚇唬他說若是誤事上邊怪罪下來你可得負責任,他這才嘟嘟囔囔地放我進去了。
第八工序即腿部作業區是一棟空空蕩蕩的扁平建筑物,一半在地下,長方形,粗粗拉拉的沙地面,地面恰與眼睛一般高,開有采光用的窄玻璃窗。天棚上交錯著可移鋼軔,幾十根象腿吊在上面,瞇眼細看,儼然象群自天而降。
場內共有三十幾個男女在勞作。建筑物里一片昏暗,加之全都戴著帽子口罩以至防塵眼鏡,根本搞不清哪里有新來的女孩。好在其中有一個我過去的同事,便問他新來的女孩是哪個。
“十五號臺安腳趾那個。”他告訴我說,“不過想要花言巧語還是死了心為好,簡直龜甲石一般堅固,根本奈何不得。”
我道聲“謝謝”。
十五號臺安腳趾的女孩身段甚是苗條,活像從中世紀繪畫里走下的少女。
“對不起。”我打聲招呼。
她看我的臉,看我的制服,看我的腳下,又看我的臉,然后摘下帽子,取掉防塵眼鏡。果然漂亮得令人吃驚,頭發彎彎曲曲,眸子海一般深邃。
“什么事?”女孩問。
“有時間的話,明天星期六晚上一起跳舞去好么?”我一咬牙約道。
“明天晚上是有時間,是打算去跳舞,但不跟你去。”她說。
“跟誰有約?”我問。
“什么約也沒有。”言畢,她重新戴帽戴防塵鏡,抓起臺上的象趾,測量趾尖尺寸。趾尖略寬,她拿過鑿子麻利地削了起來。
“既然沒有約會,和我一起去好了!”我說,“有伴兒豈不比一個人去有意思?晚飯我曉得一家味道好的飯館。”
“不必了,我想一個人去。要是你也想跳,隨便去跳不就是了!”
“去的。”
“請便。”說罷她不再理我,埋頭做工。她把鑿子削好的腳趾放在腳掌前端的凹窩里,這回大小正相應。
“就新手來說還蠻有兩下子嘛。”我說。
她再不應聲。
這天夜里,夢境中再次出現小人。是夢這點這次也絕對清楚。小人坐在森林廣場中央一根圓木上吸煙。這回唱片和磁帶都沒放,小人神情憔悴,看上去比第一次見時稍微顯老。盡管如此,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是革命前出生的老人,感覺上至多比我大兩三歲。精確的看不出。小人的年齡原本就是不易弄清的。
我因無事可干,便圍著小人來回兜圈,看天,隨后在小人身旁坐下。天空陰沉沉的,烏云往西飄移,看樣子隨時都可能下雨。小人大概因此才把唱片和磁帶藏在什么地方以免淋濕。
“嗨。”我招呼小人。
“嗨。”小人應道。
“今天怎么不跳?”我問。
“今天不跳。”小人說。
不跳舞時的小人顯得弱不禁風,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雖然傳說他曾在宮廷里權勢顯赫,但此時根本看不出來。
“不大舒服?”我問。
“啊,”小人說,“心情不好。森林里陰冷陰冷的,老是一個人住在里面,好多東西都讓身體吃不消。”
“夠你受的。”
“需要活力,需要充溢身體的活力,需要足以連續跳舞足以滿山奔跑淋雨也不感冒的新鮮活力,非常需要。”
我“唔”了一聲。
我和小人在圓木上默坐有時。頭上很空曠,樹梢迎風奏鳴,樹干間蝴蝶時隱時現。
“對了,”小人道,“你可有什么事求我?”
“有事求你?”我愕然反問,“能求你什么呢?”
小人拾起一條樹枝,用枝尖在地面畫出星形。“女孩的事。不是想得到那個女孩嗎?”
說的是第八工序那個美少女。我心中一驚,小人竟連這種事都知道。不過,夢中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
“想倒是想,可求你也不頂什么用吧?只能由自己想辦法。”
“你想也沒用。”
“是嗎?”我有點冒火。
“當然,想也沒用。你生氣也罷,怎么也罷,沒用就是沒用。”小人說。
或許其言不差,我想,小人說得對。無論從哪一點看我都是平庸之輩。沒有任何值得向人炫耀的東西,沒有錢,相貌又不英俊,嘴也不會說——毫無可取之處。性格我想還過得去,工作也夠熱心,較受同事喜歡,身體也挺健壯,但不屬于女孩一見鐘情那種類型。如此角色想單靠耍嘴皮打動那個檔次的美人,的確不大容易。
“不過,我若助你一臂之力,或許能有眉目。”小人悄聲低語。
“助什么力?”我受好奇心驅使問道。
“跳舞。那女孩喜歡跳舞,所以,只要你在她面前舞跳得好,她保準屬于你的,往下你只管站在樹下等蘋果自行掉下來好了。”
“你能教我怎么跳?”
“教倒可以。”小人說,“只是一兩天教不出名堂,天天練起碼也得練半年才行,不然跳不出打動人心的舞來。”
我無奈地搖搖頭:“那不成的。等上半年,她早就給哪個小子的甜言蜜語攻破了。”
“什么時候跳?”
“明天,”我說,“明天周六晚上,她去舞廳跳舞,我也去,在那里請她跳舞。”
小人用樹枝在地面畫出幾條直線,又在上面拉幾道橫線,構成奇妙的圖形。我默不作聲,定定地注視小人手的動作。片刻,小人把吸短的香煙從嘴唇上“噗”地吹落在地,抬腳踩死。
“也不是沒有手段,如果你真想得到那女郎。”小人說,“是想得到吧?”
“當然想。”我說。
“什么手段想聽吧?”小人問。
“講給我聽。”
“不難,我進到你身體里去,借你身體跳舞。你嘛,身體健壯,力氣也有,想必跳得成的。”
“身體是什么人都比不得的,”我說,“可那真能做到?真能進我體內跳舞?”
“能。那一來,那孩子肯定是你囊中物,我敢保證。不光那孩子,任何女人都手到擒來。”
我用舌尖舔一下嘴唇。如此未免過于順利。問題是小人一旦進入我體內,便有可能再不出去,致使自己的身體被小人據而有之。哪怕再想弄到女孩,我也不愿落得那般下場。
“不放心吧,你?”小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怕身體被我篡奪?”
“因為聽到不少你的傳聞。”
“不好的傳聞?”
“啊,是的。”我說。
小人以盡知內情的神情抿嘴一笑:“別擔心。我再有本事,也不至于將別人身體輕易據為己有。那是需要簽合同的,就是說只有雙方同意才辦得到。你不想永遠出讓身體吧?”
“那當然。”我打個寒戰。
“不過若是完全無償地幫你哄騙女孩,作為我也沒意思,這樣好了。”小人伸出一指,“有個條件。條件不難,反正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我進入你體內,并進舞廳邀女孩跳舞,討她歡心,而由你對女孩隨心所欲。這時間里你一句話也不得出口,在女郎徹底到手之前不得出聲——就這個條件。”
“不開口又如何哄得了女孩呢?”我提出異議。
“放心,”小人搖下頭,“無須擔心。只要有我的舞,任何女人都乖乖就擒,放心就是。所以,從跨入舞廳第一步時起到女郎徹底就范之前萬萬不得出聲,聽明白了?”
“要是出聲呢?”我問。
“那時你的身體就成我的了。”小人說得蠻輕松。
“如果一聲不出地順利結束?”
“女人就是你的。我從你體內出來返回森林。”
我深深嘆口氣,思索到底如何是好。這時間里小人仍拿著樹枝在地面畫著莫名其妙的圖形。一只蝴蝶飛來,落在圖形正中。老實說,我有些怕。我沒有把握做到自始至終都不開口,但不那樣做,自己基本上沒有可能把那女孩摟在懷里。我在腦海中推出第八工序那個削象趾的女孩的姿容,無論如何我都想把她弄到手。
“好吧,”我說,“試試看。”
“一言為定!”小人道。
舞廳在象工廠正門旁邊,每到周末晚上,舞池便給工廠的年輕職工、女孩們擠得水泄不通。在工廠做工的單身男女幾乎全體涌來這里,我們在此跳舞、喝酒,同伴聚在一起交談,戀人們不大工夫便跑去樹林抱作一團。
“令人懷念啊!”小人在我體內不勝感慨地說,“跳舞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群眾、酒、燈光、汗味兒、女孩香水味兒,實在叫人懷念!”
我分開人群找她。幾個熟人見了拍我肩膀打招呼,我也報以微笑,但只字未吐。很快,交響樂隊開始演奏,但還是沒找到她。
“莫急!時間早著哩,好戲剛剛開始。”小人說。
舞池呈圓形,在電力驅動下緩緩旋轉。椅子像包圍似的繞舞池擺了一圈。高高的天花板上懸著偌大的枝形吊燈。精心打磨過的地板宛如冰盤閃閃反射著燈光。舞池左側如體育場看臺一般高高聳起,上面是樂隊。樂隊分兩組,均為大型交響樂隊,每三十分鐘輪換演奏一次,整個夜晚不間斷地送出華麗的舞會音樂。右邊的樂隊有兩個極具氣派的大鼓,隊員們前胸全部別有紅色的大象標志。左邊的樂隊一字排出拿手的長號,胸前的大象標志是綠色的。
我坐在席上點了啤酒,打好領帶,點燃香煙。拿酬金的陪舞女郎一個個轉到我桌前,邀道:“噯,瀟灑的阿哥,跳個舞吧!”但我沒有理睬。我手托下巴,用啤酒潤著喉嚨,等她出現。一個小時過去了也沒來。華爾茲、狐步舞曲、鼓手對決、小號高音白白地蕩過舞池。我覺得說不定她一開始就沒打算來,而只是捉弄我。
“放心,”小人低聲道,“保證來的,只管以逸待勞好了!”
她出現在舞廳門口時,時針已轉過九點。她身穿光閃閃的貼身連衣裙,腳上是黑高跟鞋,性感十足,顧盼生輝。在她面前,整個舞廳都仿佛黯然失色。幾個小伙子一眼發現她便邀她同舞,她一甩胳膊輕輕擋開。
我一邊慢慢啜著啤酒,一邊用眼睛跟蹤她的動向。她在隔著舞池的對面一張桌旁坐下,要了紅色雞尾酒,點燃長長的紙卷煙。雞尾酒她幾乎一口未沾。吸罷一支,她碾死煙離座立起,以儼然走向跳水臺的姿勢款款滑入舞池。
她不同任何人搭檔,只管一個人跳。樂隊正在演奏探戈。她漂亮地跳起探戈,漂亮得旁觀都令人陶醉。每一擺頭,她那長長的鬈發便如疾風掠過舞池,修長而白皙的手指颯然有聲地撥動空氣的琴弦。她全然無所顧忌,只為自己獨舞。定神看去,恍如夢境的繼續。于是我腦袋有點混亂起來。假如我是在為一個夢而利用另一個夢,那么真正的我又究竟在哪里呢?
“那女孩的確跳得精彩,”小人說,“跟她倒是值得一跳。差不多該上去了!”
我幾乎下意識地從桌旁起身步入舞池。我擠開幾個男子上前,站在她身旁“咔”一聲并齊腳跟,向眾人表示即將起舞。她邊跳邊一閃瞟了一眼我的臉。我莞爾一笑。她沒有回應,繼續獨舞。
起始我跳得很慢。隨后一點點加快速度,最后竟跳得如旋風一般。我的身體已不是我的身體,我的手、腳、脖頸自行其是地在舞池里淋漓酣暢地跳之舞之。我可以在任其跳動的同時清晰地聽取星斗的運行聲潮水的涌流聲風的拂掠聲。我覺得所謂跳舞即是這么一種東西。我踢腿、揚臂、擺頭、翩然旋轉,旋轉時腦海中白晶晶的光球紛然四濺。
女孩瞥我一眼,隨我旋轉一圈,重重地踏一聲腳。我感覺得到她體內也是白光四濺。我覺得十分幸福,這樣的心情生來還是第一次。
“如何,比在什么象工廠勞作快活得多吧?”小人道。
我什么也沒回答。口中干巴巴的,想出聲也出不得。
我們連續跳了不知幾個小時,我主導舞步,她配合默契。那是堪稱永恒的時間。后來她以實在筋疲力盡的姿態止住舞步,抓住我的胳膊。我——也許該稱為小人——也停了下來。我們停立在舞池中央面面相覷。她弓身脫下黑高跟鞋,拎在手上再次看我的臉。
我們離開舞廳,沿河邊行走。我沒有車,只好一個勁兒走下去。不久,路爬上舒緩的斜坡,四下籠罩在夜間開放的白色野花的香氣中。回頭望去,工廠的建筑物在眼下黑魆魆地展開。昏黃的燈光和交響樂隊演奏的節奏多變的曲目如花粉一般從舞廳灑往四周。風輕柔柔地吹來,月亮往她的秀發投下濕潤潤的光。
她和我都沒開口。跳舞后什么都無須說了。她像是由人領路的盲人,始終抓住我的臂肘。坡路頂頭,是一片寬闊的草地。草地松林環繞,宛如平靜的湖泊,柔軟的青草齊刷刷地齊腰鋪開,在夜風吹拂下跳舞似的搖搖擺擺,點點處處花瓣閃光的花朵在探頭呼喚飛蟲。
我摟著她的肩走到草地正中,一聲不響把她按倒在地。“好一個不開口的人!”她笑道,把高跟鞋往旁邊一甩,雙臂纏住我的脖頸。我吻在她嘴唇上,然后離開身體重新看她的臉。她的確美如夢幻,能如此把她抱在懷里,自己都難以置信。她閉起眼睛,似乎在等待我的吻。
她的面目發生變異就是在這個時候。最初從鼻孔中有什么軟乎乎脹鼓鼓的白東西爬出。蛆!見所未見的大蛆。蛆從兩側鼻孔一條接一條爬了出來,令人作嘔的死臭突然壅塞四周。蛆落在她嘴唇上,又從嘴唇落往喉部,有的甚至爬過眼睛鉆入頭發。鼻子表皮一片片卷起,下面溶解了的肉黏糊糊地往四周擴展,最后只剩下兩個黑孔。而蛆群仍在其中蠢蠢欲動,蛆身粘滿腐肉。
兩眼有膿冒出。眼球被膿水擠壓得一抽一抽地抖動了兩三下,隨后長拖拖地垂在臉的兩側,其深陷的空洞里白線球一般盤著一團蛆。腐爛的腦漿里也有蛆聚在一起。舌頭如大大的蛞蝓晃悠悠地從唇間垂下,旋即腐爛掉下。齒齦溶解,白牙一顆顆紛紛落下。蛆蟲到處咬破滑溜溜的頭皮探出頭來。盡管如此,她摟在我后背的雙臂仍未放松。我無法掙脫她的胳膊,無法側過臉去,甚至無法閉眼。胃里的沉積物一直涌到喉嚨,卻連把它壓下都不可能。渾身上下的皮膚似乎全部翻了過來。耳畔傳來小人的笑聲。
女郎的臉仍在溶解不止。肌肉像在什么時候扭歪了,下頦像松了箍,嘴豁然洞開,漿糊狀的肉、膿、蛆趁勢一同四濺。
我使勁吸一口氣,準備大聲喊叫。我希望有人——誰都可以——把我從這地獄中拉出。但終歸我沒有叫。我幾乎憑直感知道這種事是不可能實際發生的,不過是小人設的圈套而已。小人想讓我出聲,只消我出一聲,我的身體將永遠歸小人所有,而那正是小人求之不得的。
我咬緊牙關,閉起眼睛。這回得以順利閉上,無任何阻力。一閉眼睛,傳來風掠過草地的響動。我可以感覺出女郎的手指死死摳進我的背里。我毅然決然地摟住她的身體,拉過來朝爛肉上大約曾有過嘴的位置吻下去。黏糊糊的肉片和蠢蠢蠕動的蛆團貼住我的臉,難以忍受的死臭直沖我的鼻腔。但這只是一瞬之間。睜開眼睛時,我正和原來的嬌美女孩接吻,柔和的月光照著她桃紅色的臉頰。我明白自己戰勝了小人:我終于一聲未發地做完了一切。
“你贏了,”小人以甚為疲憊的聲音說,“女郎是你的,我離去就是。”
小人旋即脫離我的身體。
“不過這不算完,”小人繼續道,“你可以獲勝許多許多次,失敗只有一次。一旦失敗,就前功盡棄。而你遲早必敗。敗就一切都完了。記住:我將一直等下去,等待那一天。”
“你為什么非抓我不可呢?”我向小人喊道,“別人為什么就不行?”
但小人沒有回答,只是笑。小人的笑聲在四周回蕩片刻,爾后被風吹去。
終歸給小人言中了。眼下的我正受到全國警察的追捕。在舞廳看見我跳舞的一個人——可能是那個老人——跑去當局檢舉我跳舞時有小人鉆入體內。警察們一方面監視我的起居情況,一方面找我周圍的人詳細查問。我的同伴證實說我講過一次小人,于是對我發出了逮捕令。一隊警察前來包圍工廠,第八工序那個美少女來我車間偷偷告訴我,我飛身逃出車間跳入儲藏成品象的水池,跨上一頭象逃進森林。當時踩死了幾個警察。
就這樣,我差不多一個月都是從這片森林跑去那片森林、從這座山轉到那座山,靠吃樹果吃昆蟲喝溪水活命。但警察人多勢眾,他們遲早會逮住我,而一旦被逮,據說恐怕便要以革命的名義把我綁上絞盤撕得七裂八半。
小人每天夜晚都出現在我的夢里,叫我進入他體內。
“這樣至少可以避免給警察逮去撕成八塊。”小人說。
“但要永遠在森林里跳舞,是吧?”我問。
“正是。”小人回答,“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說罷,小人嗤嗤竊笑。
然而我哪個都不能選擇。
傳來犬吠聲,幾條狗的吠聲。他們將很快趕來這里。